中橫山脈蜿蜒起伏,橫貫臺灣中部。驅車由西向東行駛,山路濃蔭覆蓋,村寨點綴其間,隱隱現現,令人遐想。望著車窗外向后閃去的景色,仿佛與一個個發(fā)生在這里的故事擦肩而過。
太陽偏西,下車用餐,上的是土雞湯、炸姜花、涼拌嫩筍……大碗大碗的農家菜,擺了滿桌。小飯店建在高大樟樹掩映的山坡上,飯后散步,看見路邊一座破舊得推一把就能坍塌的小屋。門半開著,里面黑乎乎的,一張歪歪斜斜的木板床,沒有被褥,想必沒有人住了,是一間被廢棄的小屋。突然,一種莫名的感覺涌來:這里曾經住過人!這里曾發(fā)生過什么事!我一時語噎不知要問什么話,只是期盼地望著店主人。店主人五十開外,勞作的辛苦印在臉上。他慢慢道來:
這里住過一位從大陸來的老兵,退伍后經人介紹到我的飯店。他喜歡種菜、養(yǎng)雞喂鴨,說是自小在山東老家干慣的。在這里只要管吃住,工錢多少隨意。他不愿住前房,在房后蓋了這間小屋,一個人清靜。老兵買了臺電視機,每天晚飯后必看電視,多看關于大陸的節(jié)目。老兵話不多,只有見到我那17歲的兒子放假回來,才有話說:俺來臺灣那會兒,就像你這么大……暑假說過的話,寒假還會再說。兒子懂事,每每耐心地聽,從不打斷老兵的絮叨。老兵習慣在小屋里自言自語,特別是每年到了他17歲離家上臺灣島的那個日子,早早回到小屋,關上門,屋里發(fā)出窸窸窣窣的紙包聲。第二天他的眼睛掛血絲,一臉沮喪。
時光一年年流逝,老兵真的老了,始終單身,被安置去臺北市生活,那里有宿舍,有榮民總醫(yī)院,所有的老兵問診就醫(yī)免費。
他的行囊簡單,雙手鄭重地捧著一個油紙包。為解開送行人們目光中的疑問,他剝開一層層的包紙,里面是一堆黑褐色的顆粒。“這是鹽。17歲那年,娘叫俺去買鹽,在回家的路上遇上抓丁的,俺求長官,待把鹽給娘送回去再跟你們走,她老等著鹽做飯呢。長官不準,說是要不了多久就回來,連推帶搡地把俺拉走了。”他沉重地嘆口氣,那是從肺腑深處發(fā)出的哀鳴。誰知這一離家55年難回頭,那遠在家鄉(xiāng)鍋臺邊等著他的娘再也沒有把兒等回來——老人家望瞎了眼,走啦!
在臺北市榮民總醫(yī)院的候診大廳里,有很多風燭殘年的男性老人,操著不同省份的方言,他們多為從大陸來的老兵。我注視從身邊走過的一個個顫顫巍巍的病人,有坐輪椅的,有家人攙扶的,也有獨自拄杖蹣跚挪步的。想尋找那位一心要把鹽送回家的孝子……當然無從認起,可是,看著看著,覺得他們一個個都像、都是!都是少小離家、終老他鄉(xiāng)的游子。
(甄琴摘自《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