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為,年少就可以不憂傷。
搬到這個大院,我一直保留著部隊子女孤單的優越。一個人孤單地練習著口琴,在夕陽中孤單地等著媽媽的歸來。我的數學試卷同我一樣孤單,上面的紅叉叉觸目驚心。
許可會在這時出現,她穿著淺粉的帶口袋的衣服,看著我,默不作聲。然后會從口袋里迅速摸出兩枚青皮的油浸橄欖,放在石臺上慢慢推給我。
我會固執地搖頭,她卻突然跑掉。
夜里,我凄慘的哭聲傳遍大院。數學試卷上的那些紅叉叉,將憂傷過渡到了暴力。媽媽把我推出門外,黑暗的大院里,我固執地扒著門,固執地哭。
轉過頭,許可站在不遠的地方,膽怯地看著我,然后又飛快地跑掉了。
這一年,我學會了抽煙。是年少無知的新鮮,是暴力之下的叛逆。當我抽著煙站在大院門前的垃圾堆旁幻想,許可正坐在她老爸的車里對我好奇地張望。
她似乎對我的任何行為都充滿了好奇。
高二。
我低著頭,騎著自行車從校園里沖出來。那封信打亂了我的所有思維。那是個漂亮的女生,拒絕別人的態度也是漂亮的,她把我的信退給我,信上加了一句簡單的話:我不喜歡你,謝謝。
如果一切都是這般平常也就罷了,但不平常之處在于,這封退信我是在黑板上發現的。
我仿佛是火星人,長著三角腦袋,從走廊那里路過的每一個同學,他們都會習慣性地將身子微微閃避一下。我裝作若無其事,可我的嘴角,卻牽不住抽搐。
整個十月,我沒有朋友。
我努力要自己淡忘這件事。我坐在大院的石桌邊上,慢慢地吹著口琴。
許可又一次出現了,這次她說話了,她說,能幫我看一下這道題嗎?
青春中有很多故事,就是從一道難題開始的。
許可的信斷斷續續,像春天偶然間落下的小花蕾。她在信中告訴我,她坐在我曾經念過書的教室里,她試圖揣度我坐在哪個位置上。
我有時回信,有時沉默。高二那年的傷害,帶給我整個青春季的沉默。
許可突然開始寫詩了。我告訴她,少女情懷總是詩,她就更加瘋狂地寫。
她突然來到我的城市,對我說,劉向南,我來看你了。
她看著我笑,笑里有什么?清亮的曖昧,像一根透明而甜美的棒棒糖。我發現,我們從來沒有這樣近過,我有一點兒窘迫,說什么呢?突然脫口而出,我其實是一直把你當妹妹的。
我問她,準備報哪個學校?
她咬了咬嘴唇,還沒想好,我不準備在省內,我想去一個遠遠的地方。
許可去了福建。山高水遠,一路嘆息。她固執地給我寫信,只不過換作了電郵。
我迷上了傳奇、CS以及一切網游,直到兩門功課掛科。輔導員語重心長,你要是再這樣下去,畢不了業誰也幫不了你。
我開始放棄一切游戲,連帶著,也放棄了上網。我想,許可的信還是會一封接著一封吧,大學生活畢竟剛剛開始,而我的大學生活,即將結束。我沒有太大的理想,父母年齡大了,我想回到那個小城,做一名老師,或是一名普通的工作人員。
我未能如愿。
高薪,高待遇,我竟然成了這家國內很著名公司的職員。我開始為業務焦頭爛額,可也逢兇化吉,銷售部經理對我說,好好干,我看好你。
東奔西走,突然有一天,就來到了許可的城市。是來和一家電信公司簽合同的,突然就想,去看看她吧。
按圖索驥的本事,是我的弱項。我找到許可的學校時,已是下午四點,覺得似乎應該請她吃頓飯。
她穿淺粉色運動衣,精心的妝容柔情如水。什么時候,她笑得羞澀了,我慌了,請你吃飯吧,許可。
學校門口的酸辣魚永遠好吃,戀人們超乎想像的多。因了飯館老板的貪心加桌,我們被擠在角落里面。我與許可,肩并著肩,像一對最好的情侶那樣擠在一起。我想起了一個詞,比翼。
好了,我幫她拿過餐巾紙,折成手絹模樣給她,看她辣到眼淚汪汪,對她說,一個人在外面,要堅強。
許可畢業了,我只知道這么多。關于她的消息,我只是斷斷續續從母親的口里得知。
我戀愛了,不凡的女子,卻是公司老總的千金。她偶然來公司,偶然間在電梯里遇到了我,而我卻極其偶然地幫她開了電梯門解脫了她那被夾的裙子。
老總喊我進辦公室,和顏悅色,讓我坐下甚至給我倒了杯水。
兩個男人,就像是進行一場心理博弈,你進我退,最后友好達成協議,他告訴我,技術部還缺少一位主管。對一位年長父親的要求,我無法認定是否出于公正,但是銷售主管,年薪六萬,我可以考慮。
許可很突然地打我的電話,告訴我,她來到我這個城市。
這個城市的火鍋,永遠是那么出名,我們就坐在路邊攤上,吃得一塌糊涂。許可變了些,頭發長了,散散地披在腦后,眼神有些讓人心疼的茫然。
女友突然發火,將一杯涼水潑在我的身上,揚長而去。
我坐在那里,手忙腳亂地拭去身上的水。起因是許可夾了一筷子的竹筍送到我的碟子里,對我說了一句話,吃這個。
而在此之前,女友的冷眼、揶揄、嘲笑、戲弄,我都忍了下來。這是個嫉妒心很強的女子,我明白,在我戀愛之前我就明白。
許可突然之間就流淚了,說,她怎么能這樣對你?
我笑了笑,說,丫頭,不哭了,我很好。她卻越哭越大聲,斷斷續續,還是那一句話,她怎么可以這樣對你?
許可的消息一天比一天少。我知道,她可能是慢慢學會把我忘記了。
她突然給我發了消息,說是要出國了,那個愛爾蘭服裝滿大街的城市。
我在短信里祝福她,末了,淡淡地加上一句,祖國人民很愛你。我像躲在殼子里的蝸牛一般躲在被子里小心地在黑暗中給她發短信,身邊是另一個人的呼吸。
許可最后給我一封手寫的信:
7歲時,我擔心他一夜回不了家,就站在門前那樣過夜,我想,夜里會不會有狼?
15歲時,我覺得7歲的想法非常可笑,可是我卻擔心他突然有一天會在我面前消失。他每天早上6點10分起床,7點10分準時出門,他還吹口琴,但卻始終一副冷冷的樣子。
16歲時,我坐在他曾經讀過書的教室里,我覺得我是最幸福的人。我看著窗外的那棵惟一的垂柳,想,他是否也將目光定格在這上面,而此時,他在想什么?
17歲,我突然發現,妹妹是一個多么殘忍的稱呼。
19歲,我知道遠方表哥在他那座城市做銷售主管,厚著臉皮打電話過去,問他能不能幫我安排一個人。我把他夸得很有能力,表哥笑話我,說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我精心打扮好了,就因為,表哥告訴我,他要來這個城市出差,我恨不得告訴學校大門的所有保安,我在宿6的302房。
21歲,我卻看到了10歲的他,眼神里有倔強的委屈,但是不得不向現實屈從。
…………
他是我一生的假糖,我無緣得嘗,他永遠在我的遠方誘惑著我。
(張鳳祥摘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