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臨窗角落里的那張小圓桌,私心里將它看成是我自己的座位。要是被別人搶先占了,我就找到別的座位安頓下來,完成自己要做的事,可心里終是不痛快。
我還在那里陪孩子度過準備中考最艱難的幾個星期天。那是暮春。考試前夕,她做卷子已經做到麻木,但卻不肯放棄,所以我們到咖啡館里來。我對她說,在一家你感情上覺得舒服的咖啡館做事,可以放松神經,提高效率,甚至可以獲得意外的靈感,這都是我的經驗。常常,我們就與旁邊的客人聊起天來。
有一次,旁邊桌上坐著的祖孫三代都和我們說話。老祖母是個鋼琴教師,孫女是個文雅的大學生,她們齊聲鼓勵我的孩子說:“你一定行的。”我的孩子則對我說:“你一定要老得像那個婆婆一樣帥氣,我好帶你出來喝咖啡。”
還有一次,一個在美國公司工作的印度人坐在我們的桌子旁邊。他很寂寞,只好借了我孩子的數學卷子去做,然后開始與我們說話。他說孟買也有許多星巴克咖啡店,我們比較了紐約、孟買和上海的星巴克牛奶咖啡的價錢,找到里面的微妙差別:美國本土的最便宜,孟買的最貴。不過,口味都是一樣的,點心的品種也一樣,店員招呼客人的用語都一樣。所以即使跟孟買或者上海的店員說英語,也沒有什么不妥的感覺。那個印度人說:“這就是全球化。”他覺得舉目無親的時候,就來星巴克坐坐。
他的話讓我想起自己的經歷。在美國和英國,甚至維也納,要是覺得舉目無親,我也去星巴克,在那里喝一大杯滾燙的牛奶咖啡。一小條滾燙的水順著食道蜿蜒而下,整個身體就柔軟下來,勇于將自己的身體嵌進一張陌生的沙發里。咖啡館的沙發都是充滿別人的痕跡和皺紋的,但你能感受到他們與你相同的寂寞和安頓,這就安撫了你飄搖的心。
在美國的星巴克咖啡館,我寫了外灘的采訪記。在倫敦的星巴克咖啡館,我繼續寫外灘的采訪記。它們都是草稿,最后的潤色,是在陜西路口的星巴克咖啡館里完成的。窗外能看到正在做2006年圣誕節采購的人們,正從百貨商店的大門里洶涌而出。這情形,讓我想起上一年在芝加哥過圣誕節和在倫敦過復活節時,透過星巴克玻璃看到的街景,它們有某種類似,我想。這也是全球化嗎?
寫到外灘之書的最后一章,我已經接近崩潰,幾乎不能在自家寫字桌前安定下來,每天必須去星巴克的那張小圓桌。牛奶咖啡的賬單每天一張,就像中學生的周記一樣,一張也不缺,看上去很機械。星巴克的客人們安撫了我的焦慮。他們走來走去,或者發呆;他們高談闊論,或者讀書;他們吃東西,研究地圖,談生意,做面試。中年男女在這里小心翼翼地接近對方,試圖發現對方是否可以與自己共度以后的日子;年輕男女在這里熱烈地討論結婚的排場,10萬夠不夠,20萬夠不夠;中年女子在這里與中學時代的密友討論,中年以后,男人和女人在性情上的變化。他們自由自在,各自為政,但有效地安撫了我的焦慮。在四周流水般客人的陪伴下,我寫下了最后一個句號。6年來我一直期待這個時刻。向后靠向椅背,我突然想起了當年在這里鼓勵我孩子的老太太的臉,她干凈而狡黠的臉,她閃爍著一百條皺紋的美好微笑。
是的,這些年,我總在星巴克咖啡館,總是喝一大杯牛奶咖啡,不加奶油,也不試新品種。世界各地的星巴克,上海從陜西路口,到徐家匯,到外灘的星巴克,那相同的牛奶咖啡配方,讓我和那個孟買人一樣覺得安慰。咖啡館的世界大同趣味開始流行了嗎?它不再是本地人的客廳,而是人們在世界各地的避難所。
(冉蘭格摘自《揚子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