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說:“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如果愛因斯坦生命中有鮑叔牙,則此人必是普朗克。普朗克是愛因斯坦的伯樂、知音、導師兼鐵哥們兒。1913年,愛因斯坦賴以成名的5篇“奇跡年”論文發表已過8年,卻仍泯然眾生。此時普朗克親赴瑞士禮聘愛因斯坦,寫就“三顧茅廬”的德國版。地球人都知道愛因斯坦課上得很爛,可普朗克非但沒有借此殺他的價,反而在聘書中明文規定:聘請愛因斯坦為柏林洪堡大學講席教授,一節課都不用上!
其實,普朗克在科學上經常與愛因斯坦意見相左。愛因斯坦在論文《關于光的產生和轉化的一個啟發性觀點》中提出“光量子假設”(16年后他憑此文獲諾貝爾獎),普朗克相當不以為然。他在愛因斯坦進入威廉皇家科學院的推薦書中白紙黑字寫道:“有時他在科學猜想中也可能與目標差之毫厘……比如他關于光量子的假設……但我們不應責之太深。如果沒點兒冒險精神,那最精確的科學也無法真正推陳出新。”語多偏袒,卻明明白白說著否定。
什么叫鐵哥們兒?就是那個并非事事贊同你的觀點,但永遠站在你這一邊的人。
1916年5月,普朗克提前引退德意志物理學會會長一職,而他力薦的繼任者,正是年不高德亦不甚劭,名更尚未滿天下的愛因斯坦。
投桃報李,愛因斯坦對普朗克向執弟子禮。1918年,蘇黎士理工學院認識到放走愛因斯坦吃了大虧,遂聯合蘇黎士大學向愛因斯坦發出待遇遠超柏林的任教邀請,愛因斯坦出于對普朗克的忠誠,當場拒絕。
在納粹面前分道揚鑣
一戰開始后,德國學者們于當年10月發表臭名昭著的《告文明世界宣言》,公然為德國的罪惡戰爭張目。在宣言上簽字的共有皇皇93位德國學術精英,普朗克和發現X光的倫琴均赫然廁身其間。愛因斯坦攜兩位學者強烈譴責此文,并針鋒相對發表《告歐洲人宣言》。德國科學界為此掀起經久不衰的“揭穿愛因斯坦學術騙局”的政治鬧劇。
一戰結束,德國敗降,普朗克等眾多學者公開為《告文明世界宣言》道歉。然而,“人類惟一的歷史教訓就是忘記了歷史的教訓”(羅素語)。不滿10年,納粹法西斯席卷德國,德國學者集體嚴重腦震蕩,忘卻前朝舊事再次緊跟“元首”。當愛因斯坦挺身反擊納粹時,許多科學家居然微詞他“過激”。
1933年3月10日,剛剛奉還德國國籍的愛因斯坦在美國表示:“只要我還可以選擇,我將只在具有政治自由、寬容和所有公民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國家停留……德國目前不具備這些條件!”德國報紙大規模負面炒作。
希特勒根本不能忍受愛因斯坦主動辭職,那不是等于這個猶太佬炒了第三帝國么!1933年3月29日,帝國特派員下令德國文化部調查愛因斯坦的“反動言論”并開除愛因斯坦。本來就是納粹思想急先鋒的文化部急急如律令,下達“緊急通知”要求普魯士科學院發表公開聲明。在三位秘書缺席、不足法定人數的情況下,律師海曼宣讀了那項可恥的聲明,宣布科學院“沒有機會為愛因斯坦的辭職而感到遺憾”,而且稱該聲明是科學院對“聯合抵制猶太人日”的貢獻。
三天后納粹沖鋒隊進駐大學和研究院,猶太人正式被趕出“教育戰線”。整個德國科學界,包括普朗克和倫琴,噤若寒蟬。因為希特勒這個藝術青年心血來潮推出一個嶄新的王八屁股(龜腚)——廢除德國高校不得解雇教授的數百年傳統。反對“元首”指示者,無論職稱多高,一律當場開革。
當此黑云壓城、驚濤拍岸時節,誰敢為愛因斯坦出頭,去摸希特勒的后臀尖?
誰敢?!
勞鶴:
你不僅是個人,而且是個漢子
全德國,有一個人,敢!
普魯士科學院院士,1914年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勞鶴。
勞鶴跟普朗克,情同父子。他是普朗克的博士和助教,沒有普朗克他既當不成博士也當不成教授。1918年,勞鶴離開法蘭克福大學投奔愛因斯坦。
而勞鶴結識相對論,也正是來自普朗克的一次報告。勞鶴信奉“時空絕對不變”的康德哲學,因此他開始十分懷疑相對論,1906年還專程赴瑞士踢館,打上愛因斯坦家門去辯論。不過,相對論很快征服了他。
勞鶴與愛因斯坦,誼追手足。他的思維跟愛因斯坦一樣遠遠超過自己說話的速度,因此跟愛因斯坦一樣結結巴巴,語焉不詳;他的板書跟愛因斯坦一樣混亂無序,他的課程跟愛因斯坦一樣門可羅雀;他太太跟愛因斯坦太太一樣長于待客。
他公開要求普魯士科學院召開全體院士非常會議重議海曼聲明。他四處奔走,最后只有兩個院士敢在他的建議書上簽名!他只好給普朗克打電話:“這里急需您親自出席會議。”幾十年說一不二、吐口唾沫砸個坑的普朗克,這次徹徹底底當了縮頭烏龜,連個蔫兒屁也沒敢放。
滄海橫流,方顯出勞鶴本色。
作為純種雅利安人、諾貝爾獎獲得者,勞鶴選擇留在德國。他借助納粹無法染指的威廉皇帝學會大力援助那些受到迫害的德國物理學家。很多人不理解為什么勞鶴要冒著生命危險留在德國,更多的人不理解留在德國的他為什么不像絕大多數科學家那樣從事“純科學”,而非要跟法西斯政府對抗,成天在納粹雪亮的刀鋒上跳舞,拿自己的碩大腦殼開玩笑。
戰后有人問勞鶴為什么不選擇流亡——憑他的聲譽可以在任何國家謀得高職。勞鶴回答說:“我不想去搶國外那些可憐的位置,我的同事比我更需要它。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而且我預見到‘第三帝國’定會崩潰,崩潰后的廢墟,就是重建德國文化的大好時機。當天賜良機之時,我不希望自己身在國外。”在這個時刻,他選擇“在場”!
1933年9月,在德意志物理學會年會上,接替愛因斯坦任主席的勞鶴在報告中通篇為愛因斯坦辯護,并用伽利略那句評論地球的名言結尾:“它依然在轉動。”
而且,他的聲音比伽利略大得多!
納粹橫流,但地球依然在轉動。勞鶴依然在課堂上告訴學生,創立相對論的是愛因斯坦。愛因斯坦知道勞鶴所做的一切,1934年他致信勞鶴:“親愛的老哥們兒!關于你的每條消息都讓我興奮莫名。這是我長久以來的感覺和認識:你不僅是個人,而且是個漢子!”
(摘編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