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有傳說:沉東京浮福建,說的是京城與福建五百年一個沉浮。東京浮了,福建沉了;宋亡了,福建則興了。提起福州就跟“次”逃不了干系。作為沿海開放城市,它不夠開放,只是“次開放”;作為福建省會,它名氣常常不及廈門。“次”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唐代,當時有個京城長安,福州也建了個長安城的縮小版本:三坊七巷;杭州有西湖,福州就也有個西湖;人家有餛飩,我們有扁肉燕;人家有京劇,我們有閩劇;說是“北同仁,南回春”,其實也有好歹蹭個“第二”的意思,這種蹭,語意有點曖昧;而把福州脫胎漆器跟北京景泰藍、江西景德鎮瓷器并稱中國工藝品“三寶”,似乎人家只知道前二者,未知后一個。
走進這城市,會感覺作為一個省會城市,它的小。小時候寫作文,往往要寫:我的家鄉福州,四面群山環抱……長大后才知道,這是個缺點。這也造成了它的氣候特點:溫濕。從四季分明的北方來的人,冷不丁就要患感冒。但是只要習慣了,你就會發現,福州是個適合居家過小日子的地方。地盤不大,生活節奏不緊不慢。它的飲食稍稍偏甜,但也更增添了溫馨。
母親河閩江從城市中心流過,無言養育著她曖昧的子女。她的子女們在她的身旁嘬著小盞酒,就著下酒菜。福州人是不海喝的,只是嘬。福州話中的“干杯”,并沒有把酒喝干的意思,只是碰個杯。把酒喝干是要鬧出亂子的。不喝的面上理由是酒容易上火。福州人特別怕上火:喝了酒,上火;吃了肯德基,也上火;小孩吃糖被限制,理由首先不是會齲齒,而是會上火。福州人有給新生兒喝黃連湯的傳統,說是祛火。一位醫學專家告訴我,其實恰是喝了黃連,才造成了福州人陽虛的體質,稍一食熱,就上火,就生口瘡。我則懷疑,這恰恰是福州人設的一個保險閥,肝火一旺,就得到了警告,就加以警惕,免得說錯話、做錯事。
福州人是精明的,對人只說半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在這里,找不到大友,也找不到大敵;沒有大是,也沒有大非。這個曾經被割了陽氣的城市,好像從此以后被割傷了;或者是發誓永世不再振作雄風?不求神仙福,只求保平安。
福州人是世故的。老年人的發腳理得高高的,懸崖一般直推上去,到了頂上三七分,一副清癯的樣子。遇到是非,一般不表態。你向他訴說,他只是笑笑的,這笑是很暖昧的,可以理解成是贊同,也可以理解成只是為了禮貌,甚至是不贊成。不贊成而又笑,似乎不好理解。那是一種對訴說者的應付:算啦,回去吃飯去吧!這也是一種表態。可以理解成調解:我同情你,但是我也不得罪對方;但若是稍大聲些,就又是在表達:跟他這種人有什么好說的?這是正氣的曖昧表達。
最曖昧的是魚露。福州人炒菜,不用醬油,也少用鹽,用的是魚露。魚露是福州的特產,用爛魚爛蝦腌制而成,味道奇異。假如你不是福州人,你一定接受不了;假如你是福州人,則把它視為燒菜極品。沒有魚露,菜不鮮美。不是福州人是吃不慣魚露的。走遍全世界,有吃魚露的地方就有福州人,就像列寧所說,只要哼著《國際歌》,就能找到自己的同志。當然還有一種說法:吃魚露的女人都不豐滿。沒有乳房的女人還是女人嗎?女人的身份就噯昧了。你看她們管丈夫,還讓丈夫給自己倒尿盆,男人的身份也暖昧了。有人說:福州的男人沒有男人氣。但是福州男人對此很是平常心。給老婆倒尿盆有什么?若是給老婆倒尿盆都沒了機會,才叫完了呢!
哪里有海水,哪里就有中國人;哪里有中國人,哪里就有福州人。近年來,美國的唐人街逐漸成了福州人的天下,福州話成了通用語。一個朋友在那待了一年,英語沒有學成,福州話倒講得比原來更加順溜了,嘰里呱啦滿是福州土語,儼然是從另一個福州城回來的。哦,那里也有個福州城了。只是地圖上沒有標記。人生是無可選擇的。我們許許多多福州鄉親在海外生存,生存在夾縫,生存在邊緣。邊緣又怎么樣?邊緣不也是地緣的一緣?邊緣是無奈的,被漠視,被排斥,需要精明,甚至是奸猾。曖昧,于是成了一種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