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與愛的距離有多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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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家跟她結(jié)仇緣于我六歲那年向陽里棚戶區(qū)的危房改造#65377;那些日子，我們住的地方到處可以看到大大的白色的圓圈里寫著個(gè)“拆”字#65377;小區(qū)里人人的臉上都是過年的神情#65377;爸爸媽媽更是每天都興沖沖的，甚至在不到三十平方米的小家里比劃，這放大衣櫥，這放雙人床，還要給薇薇單獨(dú)一個(gè)房間，這樣我們看電視就不會(huì)影響她做作業(yè)#65377;我瞪大眼睛看著他們，我真的會(huì)有一間自己的小屋嗎?我知道只有童話里的公主才有自己的房間#65377;哎呀，想想都美死了!

可是，有一天，我放學(xué)回來，看到她站到家里的地中間，爸媽坐在僅有的一張床上#65377;我叫了聲奶奶，她應(yīng)了一聲，然后仍苦著一張臉#65377;媽媽站起來，看到我的白球鞋沾了一層土，嗓門提高了八度:“又去哪野了，有本事就在外面野別回來，住大街正好#65377;”

我莫名其妙被罵，扯著嗓門哭起來#65377;奶奶把我摟過去，說:“秀芳，你也別喊#65377;我也沒辦法，我不能讓你們有家有業(yè)的，讓建平兩口子帶著孩子睡大街上去#65377;養(yǎng)兒養(yǎng)女都是孽，我這當(dāng)媽的這碗水怎么也端不平……”她抹眼睛，媽把我拉過去，吼我去寫作業(yè)#65377;她走了，走時(shí)，爸媽沒說話，也沒動(dòng)彈#65377;我邊寫作業(yè)邊聽爸和媽交談，原來這房子是爺爺單位的公房，重建再分時(shí)，她要了兩套小房子，因?yàn)槭迨褰ㄆ揭惨⌒路?65377;也就是說我們家的新房并不會(huì)比現(xiàn)在的大，也就是說我仍然不會(huì)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65377;

那一刻，我就開始恨她了，她怎么那么像童話里的大灰狼啊!本來那么美的夢就快實(shí)現(xiàn)了，我都跟班上的小伙伴說了我會(huì)有間向陽的屋子，會(huì)有公主的小粉床，怎么她一來，就全沒了呢?所以，隔了幾天，媽媽帶我去她家鬧時(shí)，我也扯了嗓子罵她:“老太婆，我媽白對你好了，你去我家，每次都把最紅最大的蘋果給你……”她又瘦又小倚在門框上，那門框歪歪斜斜的#65377;她說:“有本事自己掙去#65377;我和你爹把建強(qiáng)養(yǎng)這么大，娶了媳婦，對得起他了#65377;”媽咬牙切齒地說:“好，你說的#65377;你有本事以后跟建平過，有病有災(zāi)都別來找我們#65377;”很多人看熱鬧，我跟媽像得勝將軍一樣在眾人的目光里走出那條街#65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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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yàn)槟菆鰬?zhàn)爭，搬進(jìn)新房子的快樂少了很多#65377;爸爸找人把陽臺封上，我湊合著有了個(gè)小小的“屋子”#65377;周末或者逢年過節(jié)，我們再不去她那#65377;叔叔建平跟我家住得近#65377;偶爾見她去叔叔那，三角兜里不知拎些啥，更加深了我們對她的恨——真偏心!

那次，我剛進(jìn)小區(qū)，就聽到有人喊我，我停下自行車，看到小區(qū)大門邊上的她#65377;我不理她，繼續(xù)往前走#65377;她追上來，說:“薇薇，這是奶奶給你做的棉褲，里面絮的是新棉花……”我瞥了她一眼，說:“誰要你好心?我的棉褲是我姥姥新給我做的#65377;”那時(shí)小，卻很知道一刀捅在哪最疼#65377;她抱著那條棉褲慢慢地往外走#65377;秋風(fēng)很大，撕扯著她的白頭發(fā)，像是要把她刮跑一樣#65377;

吃晚飯時(shí)，我說她來給我送棉褲了#65377;媽當(dāng)?shù)匕淹胨υ谧郎希_始痛訴革命家史#65377;媽說得生氣，爸索性放下飯碗，穿了鞋出去#65377;

我家跟她家不過隔了兩條街，可是那些年，我是沒有奶奶的#65377;偶爾家里提到她，就是爸媽吵架，大概是爸背著媽去看了她#65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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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初中的一天，洋洋過來找我#65377;他說:“奶奶說讓你去#65377;”我瞪了他一眼:“誰奶奶?”洋洋說:“沈薇，你別跟你媽學(xué)得沒人味兒!”“沈洋洋，你說誰呢?”我撲上去，把沈洋洋按倒在地#65377;因?yàn)榇蚣埽覌尡焕蠋熣埖綄W(xué)校#65377;從學(xué)校出來，媽帶我直接闖進(jìn)了她家#65377;幾年沒來她家，她家的房子破得幾乎一腳就可以踹倒#65377;她不明就里，見我跟媽進(jìn)來，有些手足無措地趿著鞋下地，轉(zhuǎn)著磨磨想給我找點(diǎn)啥吃，媽冷著臉說:“我今天就是來問問，你為啥讓你孫子去學(xué)校打薇薇，你們別欺人太甚了!”

媽一直說一直說，奶奶站在那不說話，偶爾咳嗽，撕心裂肺地停不下來#65377;我跟媽出來時(shí)，她好半天才跟出來，手里拿著她做的棉衣，她沒跟媽說，跟我說:“薇啊，奶奶眼神不行了，做得針碼大，別嫌……”我抬頭看媽，不知道該不該接#65377;媽拉著我就走#65377;那晚，我的耳邊總是響起她空空的咳嗽聲#65377;

跟沈洋洋恢復(fù)邦交是因?yàn)槟且欢慰傆袀€(gè)男生跟著我#65377;那天我站在小區(qū)門外跟那男生交涉時(shí)，沈洋洋走了過來，他雖然比我小，卻長得人高馬大#65377;他說:“你要是敢動(dòng)我姐，別怪我不客氣#65377;”那男生嚇得灰溜溜走了#65377;我斜了一眼沈洋洋，騎自行車往家拐#65377;他在后面喊:“星期天，咱倆一起去看奶奶吧!”

我跟洋洋站在她的小屋里時(shí)，她正躺在床上睡覺#65377;猛然睜開眼，看到我，坐起來，又是一通咳#65377;我叫了聲“奶奶”，坐在她的床邊#65377;她突然哭了起來:“薇薇，你終于來了#65377;”那天，她留我吃飯#65377;她手搟的面條，做了豆角肉丁兒的鹵，我跟洋洋吃，她卻一口不吃，看著我倆，臉上笑開了花#65377;

血緣很奇妙，我很快就忘了我們?yōu)槭裁春匏?65377;背著媽，我偷偷去看她#65377;用自己的零花錢給她買兩塊蛋糕或者把家里的咳嗽藥偷出來帶給她#65377;可以看得出，嬸嬸對她也不好#65377;叔叔做生意發(fā)了財(cái)，換了大房子，卻沒有讓她搬進(jìn)去#65377;冬天，她的小屋里滴水成冰#65377;媽媽知道了，說:“這叫偏疼兒女不得濟(jì)#65377;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啊!”我不吭聲，我再不跟媽站在一邊了#65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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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學(xué)那年，她的生活成了大問題，自己一個(gè)人住那個(gè)破房子，好幾次差點(diǎn)著了火#65377;她也開始不記事，不記人，把洗衣粉當(dāng)成鹽放進(jìn)菜鍋里……叔叔嬸嬸是萬萬不愿意讓她搬過去一起住的，媽媽這邊更是門都沒有#65377;爸爸跟叔叔商量:讓她住養(yǎng)老院吧，她的退休金加上我們再出點(diǎn)，錢也就夠了#65377;媽一聽，臉拉得老長:當(dāng)初說好了不要咱們管的，再說薇薇上大學(xué)咱家還沒錢……叔叔平時(shí)吹牛一擲千金的樣子，現(xiàn)在卻不說大話了#65377;談判未果，她繼續(xù)住著破房子#65377;周圍的鄰居都快搬得差不多了#65377;從她家出來時(shí)，回頭望，一片黑暗之中，她屋里的小燈也不過才幾十瓦#65377;街角的食雜店里有人在高聲說:“老沈家那兩個(gè)兒子都是妻管嚴(yán)，當(dāng)不起家的，不孝順……”老爸黑了臉#65377;我跟洋洋在后面低著頭#65377;回家，我跟媽談:“給她出錢，算我借的#65377;”媽驚訝地看著我，半晌她說:“我算養(yǎng)了個(gè)白眼狼#65377;”我說:“媽，正是因?yàn)槲也幌氘?dāng)白眼狼，我才這樣的#65377;”

媽關(guān)了電視，轉(zhuǎn)身掏出工資卡，讓爸去取錢#65377;

她住進(jìn)了養(yǎng)老院#65377;每次我跟洋洋去時(shí)，她都只知道樂，只知道把留下來的糖或者是干了皮的橘子往我跟洋洋手里塞#65377;我拉著她的手，她的手骨節(jié)很大，很有勁兒#65377;我說:“奶奶，你要好好活著，等我結(jié)了婚，有了大房子，就接您去住#65377;”她嘿嘿地笑#65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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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買了芒果去看她#65377;她躺在床上不能動(dòng)，眼睛干干地看著我，突然她拉住我的手，嗚嗚地干哭#65377;我的淚一瞬間像開了閘的水滔滔不絕地往外涌#65377;以前我們恨她，其實(shí)她錯(cuò)在哪里?她有兩個(gè)兒子，所以她的房子不能只給一個(gè)#65377;雖然她自己一直還住著十平方米的小偏廈子#65377;她說她沒辦法做到一碗水端平，其實(shí)，母親的心永遠(yuǎn)都不是平的，永遠(yuǎn)都是傾斜向兒女這邊的#65377;而兒女呢，永遠(yuǎn)都看不到這種傾斜……我把芒果用小湯匙舀了給她吃，她的臉上有淚花#65377;一天之后，她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們#65377;我去收拾她的小屋時(shí)，從她的柜子里找出各個(gè)年齡段她做給我的棉衣棉褲，甚至還有大大小小的鞋墊#65377;她的心從來就不曾離我遠(yuǎn)去，她的愛一直都在……■

(選自《做人與處世》2008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