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中國地理版圖上不甚出奇的所在,5·12一場8級地震,震波像弧線一般,擴散到大半個亞洲#65377;汶川#65380;北川#65380;都江堰#65380;青川#65380;德陽#65380;理縣#65380;什邡#65380;安縣#65380;平武等則在弧線核心區#65377;這是一個“死亡之弧”#65377;
在這個大自然瘋狂襲擊人類的死亡之弧里,在那一剎那之后,發生了什么?
天變
5月,本是汶川最好的季節#65377;岷江水量漸豐,山上櫻桃已熟#65377;和大多數縣城一樣,街頭商店里播放著流行歌曲;連接岷江兩岸的威州橋上行人緩步;水果市場里,生意人在往嬌嫩的果實上噴灑清水#65377;
在幾公里外的雁門鄉麥地村,阿壩師專音樂舞蹈系學生孫立剛剛結束勞動#65377;每年及此,他都會和家人一起采摘櫻桃#65377;女友周雪坐在里屋,電視里周星馳用月光寶盒反復回到過去,對著“晶晶姑娘”狂奔大喊:等一等,等一等……
2008年5月12日,14時28分#65377;地面猛烈一晃,遠處隨即傳來轟隆巨響,房屋如風中樹木左右傾斜#65377;孫立奔到里屋,一把抓住女友跑出門外,在他們身后,墻壁傾塌,房頂轟然落地#65377;
空氣中彌漫著渾濁的煙塵,遠處山脊被抓出一條巨大傷痕,石頭裹脅著沙土傾瀉而下#65377;地面還在搖晃,孫立拉著周雪穿過櫻桃樹林,跑上公路,他急著趕回學校,因為父母都在阿壩師專當老師,他們跑出來了么?
回學校的公路上,坍塌和崩裂隨處可見,兩邊山坡塵土飛揚,孫立和周雪沿著公路狂奔,要回到縣城,必須穿過這危險的峽谷#65377;
而縣城已一片狼藉,人們在街道上四散逃竄,倒塌的房屋下傳來凄厲的呼救,但沒有人敢接近任何一棟建筑#65377;市場里生意人和購物者混成一團,攤檔被推翻,各種水果和蔬菜滾落一地,被無數狂奔的腳踩踏進灰塵和泥土#65377;
28歲的水果商楊福建從市場里跑出,他還不明白發生了什么,原本強烈的日光被怪異的黑色粉塵籠罩,恐懼占領了每一個人的心#65377;
最多5分鐘,大地歸于平靜,而山峰依然在崩塌#65377;天色居然黑了,人們摸索著站直身子,所有人都反應過來:地震了#65377;在那一瞬間整個城市突然陷入死寂,而嘈雜的人聲似乎由地底迸發,又充塞于每條街道#65377;
混亂才剛剛開始#65377;
食物,飲水,衣服,一切原來最平常的,現在是和每個人最息息相關的東西#65377;有的房屋倒塌了,掩埋了一切;剩下的崩裂歪斜,沒人敢進入#65377;街上有人立即想到了商場,在縣城最大的德惠超市,人們一擁而入,跑在頭里的人拿到了礦泉水#65380;面包和餅干;隨即日用品貨架也被一洗而空;擁入的人越來越多,后來者已來不及分辨,不管是拖鞋還是洗潔凈,無論衣服還是卷筒紙,都被每一個經過的人緊緊攥在手里,而人群已開始互相爭搶#65377;不遠處街角邊躺著一具尸體,半身掩埋在砸下的水泥塊中#65377;
在縣城入口,一輛貨車已被山石掩埋一半;從高處看縣城,只是煙塵一片#65377;有人在奔逃,有人神志不清來回游蕩#65377;到處都是哭泣或尖叫聲,街上的氣氛如被繃到極點的弦#65377;
汶川,剎那間變成人間地獄#65377;
靜夜
夜,漸漸沉了下來#65377;在縣城大街上,人們從一種混亂陷入另一種混亂,他們焦急地尋找家人,而他們的家已不存在了#65377;已有出城探路者返回,他們看到通向都江堰#65380;理縣和茂縣的三條路全被滑坡的山體損毀或堵塞#65377;縣城通訊中斷,電和水早就停了#65377;一城人被困在高山環繞的河谷底部#65377;汶川,已成孤城#65377;
傳言彌漫,有消息說還會有余震;又有消息說汶川周邊城市盡數全毀;據探路者說岷江上游峽谷里山石淤積,水位越漲越高#65380;聚集的江水隨時可能傾瀉而下#65377;互相傳染的恐慌立即伴隨傳言而來#65377;
逃命,成為幸存者第一反應#65377;
雙河村已成平地#65377;
陳忠先,這個已經65歲的昔日一級戰斗英雄,是雙河村眾人信服的權威#65377;根據他的指揮,村民們聚集在果樹林里#65377;
站在山腰往下看,來自縣城的人群從各個方向爬上來,打頭的人已經進入了雙河村的果樹林,而人流尾部還在縣城邊緣#65377;一群群面帶塵土神情緊張的人默不做聲地從村民身邊走過#65377;
天色全暗下來#65377;從山腰到山頂,樹林里,坡坎上,到處蹲坐著無家可歸的人#65377;“那晚山上怕是有三萬人#65377;”陳忠先回憶#65377;
那一晚陳忠先是最忙碌和最值得信賴的人,他微弱的手電光指引人們搬到安全地帶;他用簡單但有力的話安撫著村民和外來者;他同時指揮村民挖出糧食,守護水源#65377;第一夜,他和他的村民用寬容使雙河村成為孤城汶川最大的安全島#65377;
山下一片黑暗,寂寂無聲,山上也人聲漸低,孩子們最先睡著了,最初的驚恐和慌亂,逐漸歸于接受宿命一般的安靜#65377;
圍城
吃飯成了最大問題#65377;
陳忠先把村里刨出來的糧食集中管理,規定每天熬兩頓稀粥#65377;雖然糧食是村里的,但每個來找食物的人都可以分到小半碗,直到鍋底被刮得干干凈凈#65377;
女人們負責燒火做飯,男人們則到山頂水窖取水#65377;
在整個汶川,無論山上山下,生活仿佛一瞬間回歸了原本,吃飯和喝水是每天最關鍵的內容#65377;人們像千年前的老祖宗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65377;而一切的行為,都只為了一個主題:生存#65377;
打電話此時已是奢求,從地震時起通訊就已中斷,汶川和外界的通道又全部堵塞#65377;人們聽說周邊的城市損毀更甚,更有傳言說“汶川平了,全城只有兩個人活著”#65377;
此時的汶川人比任何時候都更渴望與外界聯系#65377;如今,文明世界依靠光纖電纜連接,而汶川突然成為消失的一環#65377;對外部世界,汶川僅僅存在于地圖之上;而對汶川這更是災難,整個世界突然消失了#65377;
14日,震后第二天,上午7點半,成都軍區司令部通訊參謀王凱率領一支十人應急通信分隊機降汶川,在牛腦寨山頂,王凱通過衛星電話向軍區匯報:“據目測,汶川縣城三分之一房屋垮塌,急需救援#65377;”
這是孤島汶川在震后向外界發出的第一條信息#65377;
但焦急的人們想出了各種與外界聯系的方法#65377;他們聚在山頂或河邊,等待來自成都的直升機#65377;一待飛機降落,便圍住飛行員們,把寫有自己名字和外界親友電話號碼的紙條遞上#65377;“打這個電話,就說我很安全#65377;”這是被重復最多的一句話#65377;
成都軍區陸航二團的飛行員們變成了飛行的信使#65377;他們裝載救援物資而來,再拉回傷員和一摞摞紙條#65377;一天飛行結束,他們的“通訊”工作才剛剛開始#65377;所有飛行員都很樂意干這個工作,電話那頭往往傳來喜極而泣的聲音,這使這些平時驕傲的飛行精英也不禁覺得自己的工作多么有意義#65377;
汶川人還驚喜地發現,連接岷江兩岸的橋上偶有微弱的信號#65377;在兩邊人行道上,總是擠著拿手機的人們,總有幸運者接通電話,南腔北調在這座不大的橋上此起彼伏#65377;信號很弱,通話質量很差,打電話的人只能對著手機大喊#65377;聲音互相干擾也沒關系,因為彼此的內容總是雷同:“我很平安,不要擔心#65377;”或者是:“你們那邊還好吧,平安吧?”
有人滿心歡喜地離開,也有人垂頭喪氣反復嘗試,但只要有人打完電話后抱頭痛哭,周圍人就會暫時默不做聲#65377;這大都是打往原本居住在映秀#65380;水磨或漩口幾個鎮的親友的,人們都明白,痛哭的人必定是有家人遇難#65377;
這座連接岷江兩岸的橋,如今連起了孤島汶川與外界#65377;
希望
17日,震后第五天,一名軍人來到阿壩師專采訪,他是成都軍區戰旗報副主編譚美華,是第一個進入汶川縣城的記者#65377;
他隨身帶著一部特殊的手機,軍用信道,隨處暢通#65377;學生們排起了長隊,挨個用這部軍線手機通話#65377;隊伍越排越長,譚美華開始規定,每個人兩次撥號機會,撥通后限說30秒#65377;
而很多學生都超過規定時間,一個女生接通電話后泣不成聲,所有人都寬容地等著她;男生們普遍堅強得多,往往迅速報完平安,立即把電話轉交給下一位同學#65377;
這個“一個人的電話局”第一次設立,就在阿壩師專“營業”了幾乎一整個下午#65377;
等候的學生圍著外來者不停地提問:“成都有沒有地震”,“甘肅呢”“廣元怎么樣?”當然,年輕人還有年輕人的問題:“NBA季后賽打到什么階段了?”或者是“奧運會還會開吧?”
時間足夠漫長,記者干脆打開帶去的筆記本電腦,這些習慣了網絡#65380;電影和音樂的年輕人,已經和他們所熟悉的現代世界脫離太久#65377;
天色漸暗,而電腦里傳出的歌聲在周圍一片寂靜中格外悠揚#65377;“Somewhereovertherainbow/Wayuphigh……SomedayI'llwishonastar/Andwakeupwherethecloudsarefarbehindme/Wheretroublesmeltlikelemondrops……”
學生們靜靜聽著,這普通的歌曲現在宛如天籟#65377;這些災難中的孩子,此時與這曲調心意相通,就如歌中所唱:“彩虹高處,倚星而期盼;夢醒云上,煩惱消融有如檸香”……■
(選自《南方周末》2008年5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