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上的升華

2008年5月19日14時28分，汽笛為普通國民的死難哀鳴，國旗為普通國民的死難而降，江河嗚咽，舉國同哀。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第一次為普通國民設立的哀悼日。《禮記·曲禮》中說：“禮不下庶人”，而在這一天，“庶人”生命的尊嚴上升到了光輝的頂點。

七天之前的5月12日14時28分，我正在午睡，對波及到寧夏的汶川大地震毫無覺察。這天15點有幾位重要客人來訪，起來準備迎接他們的時候陡然感到一陣昏眩，我以為是近些日子勞累的緣故。從客人們口中我才得知剛剛發(fā)生過地震。接下來，沒想到我們的主流媒體那么迅速及時地報道這場大地震，使人感同身受。100多個小時中，我從來沒有如此關注電視新聞和網(wǎng)絡傳播的消息，和我身邊的人一同噙著淚水，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這些天來，“感動”“震動”“震撼”“驚心動魄”等等詞匯都變得非常蒼白，表達這復雜的心情已不是文字和文學的功能所能承擔。我忽然感到文學的虛弱和文字的單薄，同時更感到無力和無奈。我實在做得太少，因而使我產(chǎn)生了一分自責，但我又不知道還能做些什么。我想去獻血，可是年過古稀，采血的醫(yī)務工作者肯定不會接受；我想去當志愿者，也力不從心。1998年南方發(fā)生特大洪災時，我還代表中國作家協(xié)會到洞庭湖周邊的幾個縣去慰問捐助，但一晃10年過去了，即使我從來“不知老之將至”，在體力上也今非昔比。

可是，我要說，在我老淚盈眶看著電視屏幕時，透過模糊的淚花呈現(xiàn)在我眼底的，常常并不是頹垣斷壁和受災與救災的人們，所有人和物的圖像交織混雜在一起，幻化成一團團光環(huán)。我看到的只是精神，是人性升華為神性的光芒。

今年正是改革開放30周年，在5月12日之前，我至少接受了10家媒體的采訪，現(xiàn)在我很慚愧我那樣自以為是地、僅憑一孔之見侃侃而談。如今我才認識到，再沒有什么事件比這次大地震的救援更能說明30年來中國的巨變。大地震震落了中國在30年改革開放急行軍中的滿身征塵，裸露出改革開放赤條條的胴體任人評說，雄辯地證明了種種失誤、種種曲折、種種遺憾、種種失落，原來都是不可避免的。并且，通過大地震的考驗，增強了全中國人消除一切負面和陰暗面的信心；改革開放經(jīng)受了大災大難的洗禮，它的肌體更為光鮮、更加健康，會更豪邁地大步前行。

在這次救災行動中，人的個體生命躍上了至高無上的位置。為了一條幼小的生命或者垂老的生命，如此不惜一切代價爭分奪秒地去搶救。現(xiàn)在，時間早超過了所謂“黃金72小時”的兩倍，已達150多個小時了，胡錦濤總書記仍不言放棄，仍然號召來自全國四面八方進行救援的軍民：“只要有一線希望就要付出百倍努力。”數(shù)十萬部隊，從將軍到士兵，用手指和最高端的現(xiàn)代化機械設備，仍在廢墟中搜尋生命的跡象。

我們曾經(jīng)被美國大片《拯救大兵瑞恩》所感動，很多觀眾以為只有美國才會發(fā)生那樣感人的事。可是，在中國，埋在瓦礫堆下的并不是在一線奮勇作戰(zhàn)的“大兵”，他或她也許不過是街頭的一個販夫走卒，大半生碌碌無為，對社會少有貢獻，即使把此人救活，也要靠救濟維持余生。然而，在生與死的臨界線前，一個普通得再普通不過的人，立即與政要顯貴、文化精英、科學大家、富豪巨商的生命有了同等價值。世界上所有宗教崇奉的“眾生平等”，在中國得到體現(xiàn)。所以，請原諒我的直率，我在電視屏幕上看到的似乎不是廢墟，而是佛教徒向往的“凈土”。

再換個角度說，大家知道《拯救大兵瑞恩》不過是個故事，是藝術創(chuàng)作。中國這次救災行動，卻把源于生活的藝術創(chuàng)作向更高層次提升，成了高于藝術創(chuàng)作的藝術現(xiàn)實。生活本身達到了文學藝術家想象的藝術境界，從而讓我們每一個人都體會到我們身在其中的現(xiàn)實是多么美好，每一個活著的中國人都會為自己是中國人而自豪。

人民受到尊重，人的個體生命受到尊重，“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以君子待之則為君子”，每個人立即產(chǎn)生出強烈的自尊，每個人立即要展現(xiàn)自己作為“人”的尊嚴，因而每個人都成了無私無畏的人。我說“人性升華為神性”決不過分。“神性”，無非是“忘我”而已。

這次救災行動，讓我聽到了從未聽過的政治語言。“執(zhí)政為民”的基礎是“以人為本”，于是，政治，這個聽起來神秘可畏、高不可探、深不可測的詞，一下子變得離人們很近。政治以人為本，政治必然會人性化。在胡錦濤總書記和溫家寶總理傳遞救生的接力棒中，我沒聽到一句過去耳熟能詳?shù)恼慰谔枴！澳銈冃掖婊钕聛砹耍鸵煤没钕氯ァ保嗝疵赖脑娋浒。热魏握f教都深入肺腑。我不是作曲家，如有一點音樂常識，我會將這句詩譜成歌曲。“是人民養(yǎng)你們，你們看著辦吧！”溫家寶總理對準備升空飛赴重災區(qū)的直升機部隊這樣說，如禪語直指人心，如醍醐之灌頂，這十幾個字遠遠比長篇大論的政治動員能激勵人的斗志。在胡錦濤總書記慰問救援部隊時，說到“你們以你們的實際行動，讓災區(qū)的人民群眾……”由于語速緩慢凝重，我以為接下來會說“感受到黨和政府的關懷和溫暖”，可是，不，接下來說的卻是：“看到了希望，增添了信心。”看到什么“希望”呢，生的希望！增添了什么“信心”呢，活下去的信心！這是多么富有人情味的話語！

在人民群眾中，過去，每逢節(jié)日或大事，一些部門都會下發(fā)事先擬訂的口號，下屬部門照此抄寫，四處張貼，好像連一個驚嘆號都不能錯。而這次的救災行動，我估計災區(qū)地方政府的宣傳部門肯定沒時間搞這套繁文縟節(jié)，可是，受災群眾卻自發(fā)地從碎磚爛瓦中刨出紙筆，做成極為簡陋的標語牌：“感謝胡總書記！感謝黨中央！”這才真正是人們的由衷之言，一筆一劃都閃閃發(fā)光。老百姓知道應該感謝誰，知道應該怎樣感謝，不需要上級領導時時刻刻耳提面命。

改革開放30年在此次真正展示出巨大成就，表現(xiàn)出中國共產(chǎn)黨不但從革命黨轉變成執(zhí)政黨，而且執(zhí)政的智慧和能力已然成熟。世界上沒有其他國家能像我們這樣快速地調(diào)動、組織、分配全社會的各種資源，集中力量大會戰(zhàn)。這就是社會主義優(yōu)越性之所在。中國共產(chǎn)黨不愧是世界上最大的政黨，更可說是世界上與本國人民最心心相連的政黨。地震后的廢墟高聳入云，所有對中國共產(chǎn)黨和中國人民的攻擊誹謗，碰撞到它都會灰飛煙滅。現(xiàn)實明示，只有共產(chǎn)黨和社會主義才是中國人民的唯一選擇。

正因為我們成熟，所以我們才有寬闊的氣度及高遠的世界眼光。改革開放前我們也曾遭受過特大自然災害，卻對內(nèi)封鎖消息，對外拒絕援助。不信任人民群眾的關鍵在于不相信自己。如今，我們對本國及各國媒體像玻璃一樣透明，顯現(xiàn)出我們的高度自信與對人民的絕對信任；我們敞開國門接受國際社會的援助，正表明我們是個負責任的大國，我們用“接受”這種行為宣示我們已與國際大家庭融為一體，宣示我們的開放是全方位的開放。

我還要說說我們的軍隊。中國人民解放軍處在相對長期的和平環(huán)境，沒有機會施展拳腳，這次救災行動，猛然讓全世界刮目相看。“招之即來，來之能戰(zhàn)，戰(zhàn)之能勝”，不止集結的速度及現(xiàn)代化裝備令人嘆為觀止，更展現(xiàn)了當代軍人的風采。由天而降至重災區(qū)的空降兵，平時訓練一般只從數(shù)百米高空投降，而這次要從近5000米的高空投到一片未經(jīng)勘測又濃云密布的高山峽谷。他們不是為消滅另一個生命奮不顧身，而是為了拯救另一個生命奮不顧身，這才是軍人的最高境界，同時，也宣告了中國軍隊和平的本質(zhì)。人民解放軍此次展現(xiàn)的軍力、軍備和軍魂，向全世界有力地明示，中國是不可侮的，是不可戰(zhàn)勝的，我們完全有能力“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

“5·12”，將永遠是世界歷史上重要的一頁。它不僅是一場世界性的特大自然災害，同時中國人面對災難的一切，將成為中國改革開放歷程上的里程碑。一切懷疑都在抗震救災中厘清，一切擔憂都在抗震救災中消散，一切陳腐的觀念和作風都在抗震救災中洗滌。更重要的是，這個里程碑標志著整個中國的政治文化生態(tài)將大大改進，中國人的價值觀會有重大調(diào)整，中國人對改革開放的信念會更為堅定，體制、機制方面的改革將大大提速。

最后，我想用一位信奉道教、從不關心社會政治也不發(fā)表作品的詩人朋友空林子，給我用短信發(fā)來以《三國演義》中楊慎的《臨江仙》詞牌所填的詞，用作本文結尾：

“如此天災何忍說，偏偏事跡無窮，誰將弱體護兒童？平居皆豎子，臨難竟英雄。莫向熒屏閑拭淚，八方頻送春風，軍民攜手對蒼穹，一時陰雨黯，更映大旗紅！”

選自《銀川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