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

從前，有一條河。河水向東流。有一個人，出現在河邊，他想到河的對岸去。可河上沒有橋。那時的人類還沒有發明種種詞語來定義情感，來架橋。或許你會問，河這邊有青草白云藍天，有奔跑的羚羊，淘氣的猴子，有掛滿枝頭的累累果實，這人為什么想到對岸去？我也不清楚他為什么要這樣想。總之，當他從森林里出來后，看見了對岸，就有了這個想法。

他開始沿著河流的方向走。河流越來越寬，到對岸的可能性也越來越小。當對岸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水面上時，他在一陣陣鳥叫聲中，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鳥兒告訴他，在河流的盡頭是海洋，沒有人能夠跨越海洋。在很久以前，有許多勇敢的人，他們像填海的精衛那樣，企圖用三尺臭皮囊填平海洋，為后人鋪出一條路。可大海并不在意他們的努力，把這些蹈海人的骨頭吃掉了，沒留下一點渣。

他很哀傷，回到出發的地方，準備老死于斯。也許抵達彼岸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安慰自己。可他再也找不回原來的快樂。對岸是一個打著種種手勢的咒語，扼緊了他的心臟，不管他在干什么，這只看不見的手會冷不丁用力一捏，讓他疼得說不出話來。而午夜夢醒的時候，他還能聽見對岸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呼喚他的名字。那是讓靈魂震顫通過月光傳遞的聲音，那是讓世間萬物皆屏聲靜息的聲音。那聲音如他手中用來尋找食物的石錐，在他身上刻出一條條的傷痕。傷痕逐漸取代了他身體里原有的經脈管絡，成為血液流轉循環的地方。他常因此疼得晝夜翻滾，說不出話來。

他從一片飄浮在水面上的樹葉獲得了靈感，決定伐木為筏，從森林深處搬來幾十米粗的大木，再用老藤一匝匝綁緊扎實，并準備好了櫓與槳，挑了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向彼岸出發。

水很大，他并不怕。雖然他的力量并不足以與湍急的水流相抗衡。他走的并非直線，而是一條歪歪斜斜的曲線。水流把他推往了寬闊的下游。他劃呀劃，彼岸似乎就在咫只，依稀能看見上面的島嶼，可他準備的食物與飲用水已然耗盡，更糟糕的是，水中央還飄游著一只只長頭發臉龐嬌嫩的塞壬女妖。他并不害怕她們的美色，也知道如何對付她們的誘惑——飛遍了世界的鳥兒早已把法子教給了他。他用青草塞住耳朵。可他沒想到，女妖們攝人心魄的歌聲對他腳底下的木頭也有效果。最結實的木頭在不知不覺中化作粉碎。

怎么辦呢？他回到岸上，苦思冥想，在月夜下的草原上徜徉，并與林子里的飛禽交談。他說，也許我有了與你們一樣的翅膀，就能飛過去。

鳥兒聽了他的祈求后，慷慨地啄下羽毛，用尖尖的喙編成了一件非常漂亮的羽衣，并不厭其煩地給他傳授飛翔的本領。他學得很認真，但他太重，他不是鳥，飛不起來。他從懸崖上掉下來的姿勢是那樣笨拙，好像是被他自己手中扔出的石頭。最后，所有的鳥兒都閉上了嘴，不忍心再為遍體傷痕臉龐被河水浸得發腫的他吶喊加油。

他想了許久，把這件集中了世上最美顏色的羽衣還給他的朋友。他決定忘掉彼岸，忘掉這個不應該存在的詞匯。

這天，下了一場暴雨。雨水從樹葉上滴下，滲到草的根部。動物們聚集在雨水匯集的洼地邊飲水。一只麋鹿出現在他的眼前，角似鹿非鹿，頭似馬非馬，身似驢非驢，蹄似牛非牛。這是一只他從未在此岸見過的生物。他被吸引了，情不自禁地走上前，想摸一摸它褐黃色健美的身軀。它可能被嚇著了，齜出牙齒，馬上掉頭回跑，朝向河流的上游。那應該是它來的地方。他追上去。鹿跑得很快，從山的這邊跳往山的那邊，足蹄輕盈又富有力量，在最堅硬的巖石上敲出一行細小的凹坑。這些凹坑到了黎明會蘊滿晶瑩的晨露，這不僅為他解渴，還為他指引了方向，使他不至于被這只奇怪的美麗生物擺脫。他穿過一叢叢棘蒺，打敗了一只只熊羆。他不清楚自己是哪里來的勇氣與耐心，一口氣追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天，突然發現他追趕的麋鹿不見了。它消失在一大群低頭吃草像是從天上飄下來的麋鹿群里。

這里的水極清，清得可以看見魚的內臟；這里的水極淺，淺得像一面上帝打造的鏡子。這里就是河的源頭。他在河邊發了一會兒怔，抬起腳，輕輕地跨出一步。他來到了彼岸。

選自《太原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