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處甘肅慶陽地區東南部的寧縣、正寧兩縣,與陜西咸陽地區接壤,如果走小路,距西安不過300余里,可謂近鄰。慶陽地處黃土高原腹地,北高南低,呈斜坡狀,高出秦川幾百米,猶如一道巨大的屏障,雄踞陜西關中以北,故關中秦人將其稱為北山。而北山的隴人,也基于兩地之間的地勢落差,習慣于把關中稱為“底下”或“陜西灘”。北山與陜西灘地緣相鄰,經濟、文化、勞務、商品交流自然十分頻繁,以至于老一代慶陽南部好多鄉民,不知自己省城在蘭州,卻把西安叫“省里”。由于此,慶陽地區就形成了膾炙人口的“北山麥客闖關中”現象。

關中地區節氣早,夏收季節一到,慶陽東南部農民就到陜西“趕場”當“麥客”( 慶陽人對到陜西割麥及割麥者的俗稱)。在趕場非常盛行的解放前及解放后的50年代,北山主要是寧縣、正寧一帶農民去“底下”趕場, 是當年主要的勞務輸出形式,是先人傳承下來的老傳統、老習慣。按照當時慶陽東南部人口數量,及麥客的比例粗略估算,每年去陜西趕場的麥客大概有數千人之多。直到上世紀60~70年代的人民公社時期,趕場當麥客才逐漸式微,只有個別生產隊,每年還會組織一批強壯勞動力,赴陜西趕場搞副業。現在,傳統意義上的麥客幾乎絕跡,個別不能出遠門打工的男人,在周邊村子或十幾里范圍之內,被雇為別人割麥。

麥客的趕場,充滿了艱辛、勞累和期盼。當北山塬上的小麥還在揚花灌漿的時候,陜西灘里已是遍地金黃,小麥進入收割期。有道是“龍口奪食”搶黃天, 關中人手不足,北山人正好打這個時間差,利用家鄉小麥還有將近一月才收割的農閑時間,到關中趕場, 掙點工錢,補貼家用。每當農歷四月中下旬,北山的一部分農民,或鄰里結伴,或父子相隨,背上鐮刀、干糧,別離妻兒老小,走長武,下彬縣,翻永壽,入乾縣,進禮泉,再到武功和興平,關中道上,麥客如流,蔚為大觀。他們頭頂驕陽,足履黃土,風塵仆仆,一路顛沛??柿耍扅c涼水;餓了,啃口干饃;困了,坐在路邊喘息片刻。假如到了晚上,還沒有找到東家或到達目的地,就在人家的草垛底下或者場院里將就一宿。第二天雞叫三遍時,起來抖一抖沾在衣服上的柴草與灰土,又急急忙忙去趕路。
也許是身處“帝王之地”的秦人慣有的文化、地域、心理上的優越感,或者不乏戲謔、調侃和耍笑的成分,陜西關中人給來自慶陽的麥客送了一個頗為不雅的“雅號”,叫“北山狼”。好在慶陽麥客長期浸潤著粗獷、雄渾、大氣的隴東黃土高原的地脈之氣,深受古老農耕文明的文化習染,形成包容大度、樸實平和、內斂沉穩的民風與性格,又出門在外,人地生疏,所以對此稱謂并不十分在意,甚至以此自嘲、自侃,敢于在關中人面前理直氣壯地拍著胸脯高聲自我推銷:“誰家雇麥客?北山狼來了!”

關中人作為東家,雖然在稱謂上多少顯示出一些對慶陽麥客的不敬,但在工價、生活待遇和態度上,應該說是公平、大方和尊重的。只要你干活不惜力,手藝好,主人是不會虧待的。陜西人豪放,吃飯用“老碗”(大碗),饃饃比碗大,鍋盔(大餅)像鍋蓋,面條像褲帶,不怕吃不飽,只怕肚子小。而北山麥客樸實、善良、忠厚,干活就像給自家干一樣,從不偷懶耍滑。因此,在趕場的短暫交往中,雇主與麥客之間,不乏結下交情者,有些主人家,在麥客干完活結賬走人時仍戀戀不舍,以酒食餞行,并叮囑麥客,來年再到他家趕場。而麥客中確有不少人是回頭客,以后繼續為老東家割麥子。
趕場的特殊勞動生活境遇,是一段高度濃縮的秦隴人際、文化、民俗、情感交融的生活舞臺。麥客在趕場的日子里,不時會演繹出一番兒女情長、悲歡離合的人間悲喜劇。在舊社會老一代趕場的麥客里,有些尚未婚配的小伙子,會遇上家境殷實的東家,因缺兒子支撐門庭和繼承家業,當上了東家的上門女婿;也有北山的麥客,帶回陜西女人成家立業的;當然也有有情分而無緣分的。上世紀80年代轟動一時的小說和電視劇《麥客》,雖然是藝術虛構,卻真實地反映了隴東麥客這一特定群體的生活經歷、情感糾葛和心路歷程。
關中文化、民俗、生活習慣、語言、詞匯等方面,與北山慶陽東南部是基本相同的,可以說大體屬于同一地域文化圈,但在脾氣、性格、表達方式及行為方式上,還是存在一些差異的。關中人脾氣火爆,話語沖撞,行事急躁。而北山麥客木訥、平穩、涼性子,人稱“甘肅洋芋蛋”。由于這種文化性格上的差異,在割麥子的時候,經常會發生東家與麥客之間并無大礙、無傷感情的“文化沖突”。陜西人割麥子是站著彎腰割,割起來風風火火,叫“連腰摜”,麥茬留得高;北山麥客是蹲著割,叫“貼地皮”,麥茬低,割麥有條不紊。兩相比較,前者速度快,后者質量高。有些東家卻看不慣麥客的不緊不慢,不時予以急切的催促與呵斥,有些性格急躁的對年輕麥客甚至偶爾動一動拳腳:在麥客屁股上猛地踢上一腳。麥客了解關中人的性格和脾氣,并不當真,也不辯解,回頭嘿嘿一笑,照常我行我素。

麥客割麥的路徑方向,與趕場去時正好是相反的。去時是向南趕,割麥時是朝北移。這正符合陜西不同地方節氣和小麥成熟期的差別,也契合了北山麥客歸心似箭的歸期安排。他們越割離家越近,既想多干幾天多掙點錢,又放心不下父母、老婆、孩子和自家地里將要成熟的麥子。就這樣,走一路,割一路,想一路。待終于可以完工回家時,他們曬脫了皮,汗褂上結滿了白花花的汗漬,人也瘦了一大圈,但摸摸口袋里厚厚的一沓票子,心里不禁泛起快樂的漣漪。出了陜西灘,爬上隴東塬,看見熟悉的窯洞和院落,望見黃燦燦的麥子地,迎著塬上習習的涼風,麥客們長長地出上一口氣,心里默默地說:“回到屋里(回家之意,慶陽地方話)了!”腳下頓時生風,疲憊不揮自去,火急火燎地向“屋”里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