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用你的芳香把我喚醒

比起欣賞你在雪地里綻放的笑顏，我更愿意在靜寂的夜里，聆聽你的聲息。你的聲音是從骨節里發出的，那種努力穿越嚴冬傲視寒冷的聲音。回想起這些聲音，就想起我曾經困頓的時日，和那些日子里因為寒冷想要放棄的堅守。

臨霜怒放的最后一朵菊花，已在深秋悄然萎地。現在陪伴我的只有你，你居于書房的一隅，陪我讀詩，像我清瘦的書僮。智慧的一詞半句，將我混沌的心智點撥。我們誦讀，屈原的，陸游的，還有雪萊和泰戈爾的，也讀瓊瑤的愛情劇《梅花烙》。那些與梅花有關或無關的詩句時常將我打動，淚水撲落書頁，思緒被合上的紙頁折斷。經年之后的夜晚，再次打開，拂去文字上的斑痕，目光不再艱澀。思想的長河中，智者的言說，并非估屈聱牙，而是一尾尾飛魚在時光中穿梭。歷經磨難的歲月，是一把披荊斬棘的劍，將曾經阻塞的河道打通。

我們曾生活在同一塊鄉土之上，滋養你的水土，也滋養了我，你是梅花我是魂。尋常一樣窗前月，有了梅花便不同。你我共處的一隅，是一方不染塵埃的鏡臺，映照世態的炎涼，還有冷冷的你的風骨，和歷經寒冬之后，依然火熱的我的衷腸。

你枯瘦的枝條上，不知什么時候，結上六七朵花蕾，像我弱小的孩子，我決定以偉大的愛情喂養它們。晴朗的日子里，我將你移居屋外，讓陽光披上你瘦削的雙肩。你暖了，我的心便不冷。你知道，在我空虛的心里，你瘦削的肩膀仍是我堅強的依靠。

有些事情，只有你和我一起面對，譬如冷冽的空氣，和一些經歷了秋天，比菊花更黃的面孔。并沒有指望在這樣冷冽的天氣里，你吐露芬芳，慰藉我心中蓮蕊般的苦澀。梅花香自苦寒來，開花是你自己的事，也是你秉性所至。數九寒天之后，你悄然等待的就是那一刻的綻放，而我卻已倦于給你那些熱烈而庸俗的喝彩。

有些花朵因為溫暖而綻放，而另一些卻會在溫暖中夭亡。你該知道，你暗自浮動的幽香，只會加劇夜的靜默和心空的寂寥，而我寧愿將你昔日的芳華，在記憶里重溫，像咀嚼一首詩，悟透一句經文。字句間偶爾泛出的暖意，無數次溫暖我孤寂而落寞的人生。

想著你，夜一點點變暖，白晝一點點變長。光與熱總是同行，并將感覺奇妙地置換。

午后的時光走得飛快。光，走了，也將熱一起帶走，天空一點點矮了下來。我感覺到了冷，不可抗拒的冷，再一次襲擊了我柔弱的雙肩。寒冷不是來自天空，而是來自腳下陰晦的土地。一股冷濕的氣流，從地層深處躥出，像一條無形的皮鞭，將畏懼寒冷的人們趕回家中。茶爐，炭火，圍爐的夜話，和過度釋放的熱情，令昨日清冷的居所變得溫暖如春。在這溫室般的房子里，春鳥返回枝頭，春花再度燦爛。我一度猶豫，要不要將你從迎風的窗臺捧回，和我一起享受春天，與百花爭艷。但你不是春花。不與群芳爭絕艷，化工自許寒梅。那是天公對你的贊許。我終于不敢褻瀆你的高潔。我知道，凜冽的寒冬是你必須跋涉的征程，誰也不能將屬于你的綻放從你的生命里抹去。

現在，你端居窗臺之上。黃昏的窗外，三兩朵雪花在暗藍的天際，高遠地飄。我知道寒冷才是你堅貞不渝的老朋友。那白色的精靈，是發自上天的邀請。天地間一場最冷艷的約會，已如期來臨，綻放是預料中的事情。

漸漸懂得，放手不只是愛，更有理解和信賴。在你將擁著火爐卑俗地談論春花秋月的我鄙棄之前，我只好忍痛把你拋棄，將你棄于雪的懷抱。只有雪的光輝，才更能映照你的品格。

光明可以驅散寒冷，溫暖可以使心空明亮。你在寒夜里守候一地冰冷的雪光，正如我在黑暗里守望一爐黑漆的炭火。在有限的生命能量中，汲取彼此所需的光熱。如此，才將多年的風霜一起走過。

歷經數載隔窗之戀后，還有誰比你我更能滲透，冰與火的宿命。

溫一壺茶，升一爐火。熱氣將干徹的泥土洇濕，一起洇濕的還有因思念而龜裂的心。剩水殘山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沒有月光，只有風雪的今夜，你是我心中不肯褪色的那場風月。

窗外雪花飛舞，簾內溫潤如春。今夜，我將獨處。把自己關在書房之內，將思緒拋向爐火的光中。在你冷冷的綻放中，我愿做一朵雪花飄飛在想你的窗口，在更深入的寒夜，與漸熄的爐火一起沉醉，醉成灰燼。

請你以即將吐露的芳香，在明天的早晨把我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