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我在你的眼角/熱愛你的魚尾紋/我也用60年的光陰,一絲一絲地熱愛。
就像我們并排而坐/中間只有0.5米的距離/我就把它變成500毫米,一毫米一毫米地愛,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摘自《緩慢地愛》
鄭廣明和賀晨曦是一對相愛4年的戀人,原是四川師范大學的同學,一個家在四川綿陽,一個家在黑龍江漠河。畢業后,女孩兒到北川工作,為守望愛情,男孩兒留在了成都。從此,男孩兒風雨無阻,只要有時間,就穿行在相距百余里的兩地之間,來看望女孩兒,籌劃他們的浪漫婚禮。
2008年5月12日,男孩兒又來了。下午2點,鄭廣明送賀晨曦到四川農業發展銀行北川支行營業部上班。上了二樓樓梯,鄭廣明似乎比平日更多幾分不舍,邊說再見,邊幾次回頭看女友。
2時28分,鄭廣明剛回到賀晨曦在銀行的宿舍,忽然就聽到“轟隆隆”的聲聲巨響,隨后,身邊天搖地動。剎那間,他還沒有回過神兒來,宿舍樓“轟”的一聲就塌了下來,他被埋進了廢墟之中……
幸虧埋得不深,鄭廣明動手清理壓在自己身上的東西,并迅速從瓦礫塵灰中爬了出來。重見陽光,擦擦眼,四周呈現的一切讓他臉色大變:天啊,地震了,北川沒有了!到處只有倒塌的建筑,到處只有升騰的塵灰。滿目瘡痍中,那縣城的標志性建筑“農發行”,他剛剛與女友分手的地方,竟不知是哪一堆殘磚破瓦了。鄭廣明第一反應是摸出身上的手機,撥打女友的電話。可是,卻怎么也打不通,鄭廣明的心陡然揪緊了。
大地仍在搖晃,站在廢墟之上,鄭廣明突然感到一種無邊的恐懼和絕望。他號啕大哭起來,深一腳淺一腳,朝“農發行”方向奔去……
然而,這里哪有賀晨曦的身影?整個大樓,已全部垮塌。晨曦啊,你是在這堆亂磚碎瓦中,還是在樓外?鄭廣明大聲呼喊著戀人的名字,圍著廢墟轉起圈兒來……
也不知轉了多少圈兒,呼喊過多少遍后,鄭廣明踩著磚塊,不顧一切爬上了十幾米高的廢墟,他叫著“晨曦”,敲打著水泥板,扒開磚瓦,俯下身,將頭伸進每一個縫隙之中,試圖能看到什么,可是,他所有的呼叫都得不到回應,眼到之處,只有令人窒息的黑暗。
原來,“農發行”大樓垮塌后,賀晨曦被埋在廢墟之下,并當場就昏死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睜開眼睛,茫然地看看四周,一片黑暗,唯見手機屏幕上的光亮在閃動。她試圖挪動身子去摸手機,可哪里動得了?全身痛徹骨髓,一扇防盜門重重壓在她的胸前與腰部。
無邊的焦急與巨大的驚恐中,賀晨曦聽到了同事張麗的呻吟聲,另一個同事尹洪也還活著,他的大半個身子,死死壓在賀晨曦的左腿上。大地還在搖動,頭頂上,石塊磚頭還在往下砸,落在防盜門上,聲音清脆得令人發抖。三人開始自救。他們先是向外呼喊,但是埋得太深,聲音根本就傳不出去。三人只好說著話,等待奇跡的發生。漸漸地,兩個同伴的言語越來越少,賀晨曦也沉沉睡了過去。
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賀晨曦被噩夢驚醒了。在無邊的寂靜和黑暗里,死神還是來了。尹洪先走了。也不知是第幾次睡著又是第幾次醒來,賀晨曦又聽到耳邊傳來一陣微弱的聲音:“晨曦,我挺不住了,我想我的愛人和孩子。你還年輕,廣明那小伙子一定還在,一定在等你!我堅持不下去了……”賀晨曦心一沉,費盡全力扭過頭來,只見張麗的臉扭曲著,在艱難地挪腿,似乎想讓這狹小的空間更大一點兒,更多一點兒空氣……漸漸地,張麗不動了。如此近距離面對死亡,也如此真切地感受生命在絕境中的相互溫暖,賀晨曦再也無法克制自己的情緒,任淚水奔涌而出。
黑暗中,“地獄”下,淚水里,賀晨曦陪伴著已走在天堂路上的同事,呼喊著心中的戀人,苦苦燃燒著她燭光般微弱的生命……
廢墟之外,每分每秒,鄭廣明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啼血般吶喊:晨曦,晨曦!
5月12日的晚上,鄭廣明跪倒在地,喉嚨沙啞,余震不斷襲來,他不顧。他跑到廢墟上扒開那一塊塊殘磚斷瓦,好重。可是鄭廣明不管,他要見到她!預制板的鋼筋刺破了他的手,好痛,鄭廣明也沒有理會。他怕自己再也見不到戀人,“晨曦,你在哪里?我答應你,我會一直愛你的。你說話呀!你在哪里?”
終于消耗完了全身的體力,鄭廣明癱坐在廢墟堆里,漫天的雨水飄灑。想想再也見不到心愛的女孩兒,一種絕望蔓延開來,鄭廣明只感到眼前一片漆黑……
5月13日,當鄭廣明再次醒過來,他突然想起女友有可能去宿舍找自己,于是,他又奔跑尋找了一天。5月14日、15日,很多幸存人員開始徒步轉移,他悄悄留了下來。他對自己說,不能走!如果晨曦在人間,他要等她回家;如果她在去天堂的路上,他也要送她最后一程……
賀晨曦的生命信息,終于在5月16日被捕捉到。
這一天,各路救援大軍經過艱難跋涉,終于抵達北川,消防官兵一進
入縣城,就開始對生命進行大搜救。這微弱但實實在在的生命之音!太珍貴了,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流出了既欣慰又揪心的淚水。鄭廣明也在現場,他掙扎著沖進武警官兵設置的警戒線,一遍遍地圍著廢墟轉,一聲聲呼喊著賀晨曦的名字。
迷迷糊糊中,極度虛弱的賀晨曦終于聽到一個聲音在喊:“賀晨曦——賀晨曦!”聽到鄭廣明那熟悉的聲音,宛如天籟!賀晨曦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喊出來:“我在這里!”并努力地敲了三下。
“我的女朋友在這里,我聽到她的聲音了!快來救她呀!”鄭廣明嘶啞著嗓子哭喊著。救援迅速展開,終于,6時整,幾近昏迷在營業大廳的一狹小空間里的賀晨曦出現在人們眼前。“晨曦呀,你終于還活著……”那一刻,鄭廣明撲過去,將頭靠近空懸的預制板微小的間隙,努力望著可望而不可及的女友,流著熱淚大聲呼喊起來。
然而,此時此刻,面對戀人的呼喚,賀晨曦只能無力地拼命睜開眼睛。她靠在同事的兩具遺體上,雙手伸向手機的方向,氣若游絲……
看到這情況,救援經驗豐富的隊長許星告訴鄭廣明:你要不停地與她說話,喚醒她的意識,系住她的生命。
于是,匍匐在一片廢墟之中,鄭廣明開始了對戀人的聲聲呼喚——
“晨曦,我是廣明,不怕,我在,我在你身邊。”
“晨曦,你給我挺住,你要回來,我在等你回來。”
“晨曦,你還記得4年前那場晚會嗎?你可知道,你當時所吟誦的《緩慢地愛》,給了我怎樣深深的感動?是的,我要與你緩慢地愛,用一生的時光。現在,你一定要答應我,你要堅持……”
這個上午,鋼鋸聲、敲打聲和著雨聲,此起彼伏,然而,終究是現場過于復雜,消防官兵多次嘗試用不同方案,但是,仍然無法靠近眼前奄奄一息的生命。
中午12時許,消防戰士切割出了一條狹小的通道,然而,越進入廢墟里層,困難越大:一扇防盜門為賀晨曦提供了避難空間,卻也擋住了救援的道路;尹洪的腿又死死壓住了賀晨曦,賀晨曦旁邊還有鋼筋阻擋……
漫長的下午,鄭廣明又趴在斷磚殘瓦中,繼續他與戀人的對話,他給她說起兩人相擁的時光,商量起曾經憧憬過的婚禮方式——“晨曦,你到底是喜歡中式婚禮,還是西式的啊?西式的婚紗好像更漂亮。而且,神父問我,無論貧窮、疾病,或者苦難,你都不離開嗎?我一定會回答:是的。”
傍晚時分,下了一天的雨停了下來,天邊掛起了一輪冷月,大劫過后的北川冰涼而恐怖。消防官兵又確定在離賀晨曦3米遠的地方打洞救援。夜幕降臨了,救援工作更加艱難,很久聽不到賀晨曦的聲音了,進去的人報告里面空間越來越小,空氣質量越來越差。賀晨曦的意識也開始模糊,她喃喃地對男友說:“廣明,我想睡覺了,真困啊!”
此刻,沉睡過去也許就再也無法醒來了,鄭廣明心急如焚。他的嗓音已經嘶啞,他仍然在說著浪漫的婚禮。結婚,婚禮。第100次,第101次……
賀晨曦一直努力支撐著,她聽見了愛人的聲聲呼喚,是的,還有讓人神往的婚禮。她看看鄭廣明,點了點頭,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
消防官兵急忙用長長的吸管為賀晨曦緊急輸送了葡萄糖液體。賀晨曦一邊聽著男友的聲音,一邊緊緊地咬著嘴唇以保持意識清醒。
終于,晚上10點零40分,在廢墟中頑強掙扎了104個小時的賀晨曦終于被救援戰士解救出來。
鄭廣明撲過去,哭了。這個時候,這個忠貞男人已在廢墟邊守望了5天4夜。這5天里,胡子瘋長,全身發痛。面對暴雨,面對黑暗,他已不成人形。不過,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的親密戀人還活著,她在,愛就在,幸福就在。
賀晨曦情緒穩定后,在場的醫護人員緊急給她做了一些應急處理。很快,一行人抬著賀晨曦沖到了北川中學臨時醫療點。醫護人員迅速對賀晨曦進行救治。因為長時間的重壓,賀晨曦的左手、右腿由于血液不暢,肌肉出現嚴重萎縮。在臨時帳篷里,鄭廣明一直在用紙板給賀晨曦扇風,他怕天氣熱,賀晨曦的傷口會潰爛。他手里拿著小西瓜,輕輕地用嘴剔去西瓜子,溫柔地擠了一點兒甜汁喂到晨曦的口中。品味著這劫后重生的甘露,賀晨曦的臉上再度露出了美麗的笑靨。帳篷外,月亮探出云層,見證這張笑臉,以及他們生死不離的愛情。
專家在集體會診后,決定盡量保留晨曦的雙下肢,但是由于全身軟組織廣泛性損傷,她右下肢的兩個腳趾則必須截去。
地震給賀晨曦帶來了無可避免的次生災難。殘酷的現實再度擺在了這對戀人面前。深夜,賀晨曦鎮定情緒,把醫生的話轉告給了鄭廣明。完了,她說:“廣明,我感謝你,你對愛的堅貞,讓我沒有成為那么多死難者中的一個。我想,你能做的已經做了,別人不一定會做的,你也做了,今生今世,你就是我的恩人。我今后可能就是一個殘疾人了。我想,我今后怎么樣也不能再拖累你,盡管我舍不得你,但是我不能這樣自私。”鄭廣明一聽,急了:“傻女孩兒,你說什么呀?既然大難來時我都沒有單飛,今后,就算是你沒有腿,我來做你的腿呀!”
還說什么?還有什么話可以將如此堅貞的愛情表達?賀晨曦抬起頭,早已淚流滿面。她再度想起了那首詩,她想自己今生今世一定要做他的新娘,用一生的時光緩慢地愛,然后一起慢慢變老。她要鄭廣明將她扶起來,背她到窗外去,一如4年前的月夜,她一襲素衣,與他合誦一首愛的詩……
月色如水心手相牽,大劫之后一對真心戀人開始了輕聲吟唱。
魏傳中/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