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夏B城天旱少雨,陳信光買回的黃瓜比苦瓜還苦。聯想到和小螺的關系,他不禁有些戚然,看來,再純粹的的愛情也會因為環境的改變而變了味道。
而立之年才好不容易擠進夢寐以求的研究所,可單位房子緊張。陳信光無力花錢另租,只能和行政部門的段偉合在一個單元“過渡過渡”。B城這種建于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板兒樓很多,特點是,樓上的戒指掉在地板上,樓下也會嚇一跳。早晨蹲在廁所能聞出樓上廁所里那主兒抽的香煙是什么牌子,還可以欣賞到樓上一個半大小子邊洗漱邊開“家庭演唱會”的實況。
陳信光每回上廁所都急匆匆地速戰速決,他受不了上下左右夾擊。廁所門正對著廳里的公共餐臺,餐臺旁邊往往坐著段偉或他的老婆,有時候是自己的新婚妻子小螺,他們都起得比他晚,內急起來都比他急。這會兒,陳信光滿頭大汗地系著褲子走出廁所,段偉早就坐在餐臺旁不耐煩地用手指敲桌子了。兩人見了面,一個哼一聲,一個點下頭,算作招呼,段偉就“噌”地鉆進了廁所。
“你怎么那么半天哪?”陳信光還沒進門就聽到小螺在臥室里埋怨他。撩起半截為遮住視線而特設的門簾,他一眼看見小螺的半只白乳露在睡衣領口外面,急忙把簾子放下。天熱了,又沒空調,這些天兩家人都開著臥室門乘涼。
2
小螺本是纖柔細膩的江南女子,自從住進“團結戶”,人就漸漸變得粗糙起來。說話粗聲粗氣不說,舉止裝扮也越來越馬虎,連家務都懶得做,在家不是穿著睡衣沒完沒了地上網,就是蓬頭垢面旁若無人地走來走去。雖然有愛情做砝碼,可陳信光對小螺的新形象還是難以接受。從前在電視節目里領略香港或臺灣女人斯文的舉手投足和娓娓動人的談吐時,陳信光總覺得身邊的女人俗不可耐,甚至面目可憎,但小螺除外。想不到的是,天使般的小螺在同居三年結婚半載后的今天,突然間讓他覺得陌生失望。難怪古人會有“大家閨秀”和“小家碧玉”的說法。“你給我創造了讓女人更像女人的條件嗎?”他又不能說,一說小螺就拿這樣的話頂他。
陳信光很沮喪,宋丹丹在小品里罵得對,自己就是那種“沒事兒找抽型”的,看來,相信愛情的人越來越少,是因為這年頭可供愛情生存的空間實在有限。
“你出去看看,現在誰家還住這種踐踏人性的破團結戶啊?”小螺不屑地剜了他一眼。“身在福中不知福。80年代改革初期,能占有單元房里的一間,對很多人來說簡直就是可望不可及的幸福彼岸!我爸我媽,你爸你媽,誰沒住過呀?”陳信光本意想貧嘴逗小螺開心,可聽上去卻像憶苦思甜。
“別提你爸你媽!就他們那兩下子,哼……”小螺這種語氣陳信光最受不了,他不明白女人口口聲聲說愛,為什么偏又喜歡捅你軟肋傷你自尊?
陳信光氣哼哼地死死盯住小螺,她卻漫不經心地滑下床沿,像泥鰍一樣從他身邊滑過,一雙雪白的腳踝在門簾后面一閃,像利刃一樣刺痛了他。陳信光意識到小螺又穿著睡衣出去了,立刻抓起外衣追出門披在她肩上。小螺正賭氣,一把拂開他的手,衣服落了地。這時段偉從廁所走出來,眼睛結結實實地站在小螺露出的白肉上了。撿起衣服直了腰的陳信光看到這一幕,狠狠把衣服裹在小螺身上,手上的勁頭震懾了小螺,她不再反抗,披著衣服進了廁所。陳信光覺察出段偉眼里掩飾不住的譏諷,一扭頭,沖進臥室穿衣服準備上班。
陳信光剛走到樓梯中間,同樣穿戴整齊的段偉就出門追了上來,陳信光不愿答理他,故意裝作不見,頭也不回下了樓。段偉從后面趕上來察言觀色道:“一大早起床就不爽啊?”陳信光懶得答理,他在路邊賣早點的小攤兒買了兩只雞蛋灌餅邊吃邊走,吃完了回頭找垃圾箱,手上的塑料袋卻被跟在身后也剛吃完餅的段偉接過去一并扔進了垃圾箱。陳信光有點兒意外,不好再板著臉,于是解嘲道:“原來你老婆也不起床給你準備早點啊?我以為世界上就我一個命苦的呢!”
段偉無所謂地笑笑:“女人也不容易呀,跟咱們一樣上下班,憑什么就得給你準備早點?這滿大街賣早點的不就是給你準備的嗎?”
對呀,怎么沒往這么豁達里想呢?陳信光意識到自己不如段偉心胸寬廣。段偉又說:“其實你老婆人挺不錯的!”陳信光奇怪地打量他:“是不錯呀!你怎么想起來說這個?”段偉又一笑,扭頭看著別處:“我是說,這年頭兒,像咱們這種男人,有個女人跟著你苦熬就已經不錯了……”
陳信光頭一回發現另一個男人比自己更像男人,頓時沒了話說。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走出小區大門,上了單位的班車。不知怎么,陳信光竟覺得,心情好多了。
3
兩個男人在上班路上的關系延續進了家門,交流多了起來,有點兒什么下水道堵塞、電路短路之類的事,也不再像過去各干各的,而是有商有量,配合默契,頗有點兒自家兄弟的意思。女人們似乎受到潛移默化,有時候小螺或段偉老婆有需要幫忙的事,不論是丈夫還是鄰居,就隨便叫一個。小螺和段偉開個玩笑,段偉老婆逗陳信光一句什么的也常有。小螺的電腦出了毛病,陳信光擺弄不明白,只要段偉一出面往往手到病除。小螺在陳信光面前一時興起還會不時拿段偉和他比較:“你看人家多體貼老婆!誰像你呀?”陳信光雖然不受用,也能一笑置之。
段偉老婆寡言少語,這天卻突然私下跟陳信光發牢騷,說段偉上網成性,擔心他網戀。陳信光對網聊那事兒沒興趣,不幸的是,想到小螺最近也沉溺于網聊,他便覺得很不舒服。“聽說你是個網蟲?”兩人上班剛出家門,陳信光就譏諷地問段偉。不料段偉滿不在乎地笑笑:“網上好玩兒啊!說話粗點兒,臉皮厚點兒都沒人怪罪。整天這么累,再沒個發泄渠道,人不完蛋了?別那么認真!”
陳信光看看他紅光滿面的臉色和興致勃勃的勁頭兒暗想,也是。人活得太認真了就是累呀!“生活在這個時代的男人,要是不學會排解自己,那非瘋了不可!”段偉補充道,“沒看見網上連換妻游戲都有了嗎?”
陳信光馬上想起一部好萊塢電影,故事說的就是兩個男人換妻,其中一個掉進另一個精心策劃的謀殺陷阱。他看看段偉,又看看路邊的草坪花壇和早晨的風光,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電影的男主角就是一次次在這樣的環境中晨練時遇到另一個男人,隨后被他換妻的暗示和建議一步步誘進圈套的。荒唐!一整天,陳信光都像吃了蒼蠅,上下堵得慌。他想起了自己住的團結戶,在那種環境下,如果段偉這小子不安好心起了換妻的念頭,早晚是個禍害!
4
這天中午陳信光陪客人多喝了點兒,好不容易熬到4點,就覺得非找個地方睡一覺不可。走進家門的時候,他一眼從布簾下面看到小螺半條白花花的大腿,緊接著段偉就從廁所出來了,他穿著件寬松的大背心,一條半短不長的大褲衩子,還露著幾塊刺眼的疙瘩肉。
陳信光愣了愣,三步兩步跨進臥室,小螺慵懶地坐在床邊,蓬頭垢面,一臉無所謂。“你怎么沒上班?”話一出口陳信光自己都覺得陌生,他壓抑著怒火,盡量不失控。“你不也回來得這么早嗎?”小螺淡淡地掃了陳信光一眼。
陳信光的眼睛對準小螺上下掃視,急欲透視她的五臟六腑。小螺那白皙細膩的皮膚現在看來顯得那么不干不凈,好像滲透著什么洗不凈的毒素,陳信光皺著眉頭一臉的厭惡。小螺被他看惱了,突然提高聲音:“你這么看我干什么?”陳信光猛一把關了門:“你一個人在家為什么不關門?”小螺滿不在乎地:“是你要省錢嘛,要是由著我早就買空調了,還用得著開門通風嗎?”
陳信光愣了愣,一頭栽倒在床上生悶氣。他偷眼看看坐在一邊的小螺,奇怪地想,她最近為什么變得這么粗魯這么不耐煩?就因為段偉那小子在她面前人模狗樣地裝紳士,就因為這個道貌岸然的家伙成了自己的參照物嗎?
第二天起,陳信光上班后心猿意馬再也不能全神貫注,他不時想起段偉關于換妻游戲的話,對這油腔滑調的小子越發不放心。回到家,他不放過一切機會提醒小螺:“段偉這家伙沉溺網戀,玩世不恭,想入非非……”“管他干什么?”小螺的心思都在網上,不以為然地翻了陳信光一眼,并不往心里去。他湊上去想看看小螺在和誰聊天,她卻突然取消網頁不讓他看,陳信光的心更亂了。
陳信光開始有意躲著段偉。他每天一定要陪小螺走出家門,把她送上班車才繼續趕路。遇上小螺不上班的時候,他就必須磨蹭到段偉出了門才走。陳信光被嚴重的危機感死死攫住了,他總覺得段偉的笑容大有深意,段偉的舉止圖謀不軌,段偉的一顰一笑十分詭異,似乎有意無意向他暗示著什么,暗示什么呢?陳信光也弄不清楚,反正他隱隱嗅出一股危險氣息。
獨自走在研究所幽暗的走廊,陳信光往往瞅著沒人的時候暗暗教訓自己:你是個男人,壓力再大,心里再煩也不能老往壞處想啊!小螺雖然不拘小節,畢竟是可愛的。要不是自己天真幼稚,進了這么個倒霉單位,她應該和別人一樣,住進一套自己的大房子!陳信光不是個沒心沒肺的男人,面對心愛的女人和勢利的環境,他內心的壓力是小螺無法想象的,甚至是致命的。
5
愛情就像毒藥一樣,讓陳信光在沉迷的同時被牢牢地鉗制。他就像一只陷入蛛網的蚊子,在無力的掙扎之后仍然是結結實實的身不由己。細想想,他和小螺的關系不也像超市里用塑料桶裝著的食用油嗎?表面看澄清透明,完美無暇,里面卻極可能暗含某種有毒的增塑劑,讓你在不知不覺中慢性中毒,讓你在一個不可預知的早晨突然倒下。
陳信光的慢性中毒終于顯現了后果。這天,他因為應酬晚歸,路上突然有點兒心神不寧。小螺一定等急了,說不定她晚飯都沒吃。往常遇到這種情況她都打電話催問自己,今天卻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他突然想看看小螺自己在家干什么呢?
想到這兒他居然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鬼使神差,三步并作兩步,就像一個前去捉奸的武大郎。
陳信光進了門,下意識地看看段偉的臥室,敞開的房間里沒人。就在他快步走向自家臥室的途中,看到了廚房里可怕的一幕:段偉高大的身軀遮住小螺,只見到一頭蓬發在段偉肩上翹翹地支棱著。段偉緊緊抓著小螺的手,樣子十分投入。雖然看不清小螺的體位,可他強烈感覺到兩人是貼在一起的。
陳信光突然失重了,他像鬼影那樣飄啊飄啊就到了他們身后,隨手摸起案板上的菜刀,像平時剁雞鴨魚肉那么熟練地朝段偉劈下去。此刻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有小螺平時愛說的刻薄話響在耳邊:“有本事你快買房子呀,我一天都不想住在這個鬼地方……一天都不想!”段偉倒下的一瞬間,陳信光手里的菜刀已經不由自主地落在小螺白皙的脖子上,幾乎同時,他發現小螺舉著一只割破了的手指,上面是一塊沾了血的創可貼,案板上還放著一把切了一半的青菜……陳信光恍惚明白了什么,不過一切都晚了。
陳信光的悲劇被唯恐天下不亂的媒體演繹出N個版本。他們都把殺人者寫成一個瘋子。只有陳興光明白自己沒瘋,他只是需要一個發泄的機會卻沒找準這個機會而已……生活就是這樣,事實的真相往往簡單得令人齒寒,令人絕望。
周西海/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