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粉竹倚在那扇紅澄澄的木門上,看旁邊金橘樹上吊著的一只蜘蛛在枝椏間忙上忙下一直穿梭了三十六回,眼皮再也撐不住了,于是,她讓自己迷糊了一會兒。就一小會兒,沒想到竟把身后的大門靠倒了!
當(dāng)小粉竹像一團(tuán)青色的草球滾進(jìn)縣民政局那陽光燦爛的會議室時,室內(nèi)所有的眼睛都驚訝得睜成了圓球。
“小姑娘。搗亂啊?”主席臺上有一個威嚴(yán)的聲音在喝問。
“不是,不是!”小粉竹爬起身,眼神抖抖地往上面掃了一下,雖只看到一片黑,但還是慌慌地把眼瞼垂下了,“我有一個故事告訴你……”
“你有一個故事告訴我?莫名其妙!你到底找誰,小姑娘?要知道我們正在開會!”那個威嚴(yán)的聲音繼續(xù)喝問。
“你不是何人可嗎?”小粉竹握著雙拳,竭力使自己站直了身子說,“我就找你!”
“何人可,找……”沒等上面那個威嚴(yán)的聲音把話說完。滿會議室的人早哄地笑開了——
“何人可,原來找你呢!”“何人可,這妞是你什么人啊?”“何人可,她有一個故事告訴你!”“何人可……”
耳聽著那一屋子突然炸響的“何人可”,小粉竹驚惶得忙用雙手去抱腦袋,可咣當(dāng)一聲,她腋下夾著的一個小包袱掉了下來。里面的東西竟把藍(lán)花布的包袱皮刺破了一角。從那破洞里尖尖探出頭來的,則是一彎亮晶晶薄削削的小刀片。
那刀片的寒光隨著小粉竹的目光兒一閃一閃。居然把剛立起身來的何人可的臉色映得一片煞白。
當(dāng)小粉竹折下腰像捉一尾活魚般把包袱捧回自己懷中時,她那雙剛剛抬起來的大黑眼,正好與何人可的大白臉默然相撞。小粉竹不禁遭颶風(fēng)襲擊似地渾身抖動起來。
沒想到何人可就坐在門邊。
“那您原來……不是這里的……局長?”小粉竹的聲音跟身體一樣顫顫兒的,問道。
“原來是的,現(xiàn)在不是了!小姑娘,要是你的故事是想告訴局長的,那么,請你——”何人可說著,嘴一撇,指了指主席臺上那個面色正變得越來越嚴(yán)峻的大胖子。
“不是,不是!”小粉竹急急地?fù)u手。咣當(dāng),她懷中的包袱又掉了……
“這真是太荒唐了!你們有故事出去講吧!”隨著主席臺上那大胖子的這聲叱責(zé)。小粉竹忽然感到自己整個人以及地上的藍(lán)包袱都被何人可憤怒地拎了起來。
很快,小粉竹就被何人可扔進(jìn)了他的辦公室,扔進(jìn)了一張破了一塊皮的栗色大沙發(fā)。
頭上有一個鐘,滴答滴答響,伴隨著何人可粗重氣惱的呼吸聲,一時把那辦公室襯得靜極了。
何人可等了又等,見小粉竹還是不開口,便發(fā)出一陣咆哮:“快說話呀!你剛才嘴巴不是很厲害嘛,我都被你說成全局人的笑料了!現(xiàn)在,快把你的故事告訴我呀!”
但小粉竹還是不開口,倒是抽抽答答哭開了。
哭泣的小粉竹抱著肩。又把自己縮成了一個青色的草球。
何人可看著,不由嘆息了一聲,從袋里掏了一張紙巾給她,說:“我的小姑奶奶,就算我求你了,快把你的故事告訴我吧!”
聽了何人可的嘆息,何人可的話,青色的草球朝何人可仰起了一張淚痕點點的臉,像是被雨洗過的一枚新月,那清涼的光輝投射到何人可身上,何人可不由自主坐進(jìn)對面的藤椅,豎起了聆聽的耳朵。
不過,有好一陣扎,小粉竹依然沒出聲。她沉默著,咬著薄薄的唇,雙手一寸寸伸向茶幾上的藍(lán)花布包袱,然后嘩地一掀,一把光可鑒人的鐮刀,立刻跳入了何人可的視線。
“你果真帶了把刀來啊!這跟故事有什么關(guān)系?”何人可邊問邊暗吸了口氣。
沒想到小粉竹捏著刀,眉間竟風(fēng)拂竹梢般滾過一道笑意,說:“這刀,就是故事的開頭……就是那個名叫雁秋的女子。一生故事的開頭!”
“雁秋,您當(dāng)然不認(rèn)識。”小粉竹說著,擦去了臉上的淚漬,這回,她笑得明顯了,腮邊有兩個酒窩輕旋了出來,“但她認(rèn)識您,她十五歲那年第一次拿著她娘攢下的十五個雞蛋,翻過十五里山路去東嶺供銷社換白球鞋時,因為在賣農(nóng)具的柜臺那兒看見了您,就用雞蛋從您手中換回了這把鐮刀……”
“這把刀,用雁秋娘的話說,就是一把勾魂的刀。因為自從雁秋莫名其妙買回這把刀后,她那雙腳只要一出門,就會往東嶺方向拐去。有一回,她娘明明是叫她去西山地里拔豆的,她卻像被鬼牽住鼻子似的一直把畚箕挑到東嶺半路的涼亭里去了,在那兒遇見幾個剛從供銷社買化肥回來的鄉(xiāng)親,鄉(xiāng)親問她干什么,她回答得可好哩——去西山拔豆。結(jié)果。可差點沒將那幾個鄉(xiāng)親笑死!又有一回,她娘明明是叫她去溪邊洗衣的,可她拎著洗衣籃,也跑到東嶺涼亭那兒被別人領(lǐng)回村了。”
“那時大家都說,是東嶺涼亭的那個吊死鬼迷上細(xì)眉大眼的雁秋了,她娘慌得不行,因為雁秋可是她早死的老公留給她的惟一骨血,所以她把家里的豬賣了,花大錢暗暗請一個‘大話儂’,哦,就是你們城里人說的巫婆。給驅(qū)了一回邪。”
“可‘大話儂’走后,雁秋那雙腳啊,照樣一出門就想往東嶺方向拐。這天一早,雁秋娘看雁秋剛起床就朝東方夢游去了,她立刻就追了過去,一路跟,一路跟,跟出村莊,跟過涼亭,一直跟到東嶺供銷社的院子。看到女兒無論在哪個柜臺前閑逛,她的那雙大黑眼一直斜瞟著農(nóng)具柜臺里的那個漂亮小青年時,做娘的才明白真正的‘鬼’出在哪里!”
“原來,是雁秋的心想開花了,十五歲的雁秋,早熟的雁秋,心想開花了,向著一個太陽般明亮的男子!”
“可這男子是吃國家糧的人啊,那時,一個農(nóng)民的孩子怎么可以把心花撒向這種人呢?更何況他還長得那么溫暖喜人!這樣溫暖喜人的工作人,只該是我們鄉(xiāng)下女子夢里的神!雁秋娘知道這個理,雁秋其實也知道。所以她才始終沉默著,雖然在三年時間里把東嶺供銷社的門檻都踏低了三寸,可還是眼睜睜看著農(nóng)具柜臺的那個男子與布匹柜臺那個長得遠(yuǎn)不如她水靈的姑娘抱上了孩子。”
“從此,雁秋再不往東嶺供銷社跑了,但她無論做啥,嘴里常常會冒出三個字來,‘何人可’‘何人可’地叫,日子長了,鄉(xiāng)親們就說她傻了。傻里傻氣的她,最終在娘尋死覓活的相逼下,把臨縣一個三十好幾的光棍漢招進(jìn)門做了丈夫。”
“兩年后,雁秋的孩子出生了。是難產(chǎn)。雁秋在孩子呱呱落地的時候只對她娘說了句等寶寶十五歲時要她把刀送給何人可把雁秋的故事告訴何人可,便走了。鄉(xiāng)親們都說,雁秋其實不是死于難產(chǎn),是她做小姑娘時養(yǎng)的那朵心花太頑固了,拽著不肯讓她做一個大人,一個妻子,一個母親,她才不得活的。”
“今天,正是雁秋女兒的十五歲生日。所以請何伯伯收下這把刀這個故事吧!”小粉竹說到這兒。臉上的那對笑渦,早被晶瑩的淚水注滿了。她筆直地伸著手,把那把嶄新如初的鐮刀往何人可面前送。”
何人可深陷在藤椅里的身子,卻朝后邊靠了又靠。
躲到不能再躲時,何人可漲紅了臉說:“不,不,這把刀我不能收!當(dāng)年。我可完全不知情!我可根本不認(rèn)識你娘雁秋啊!孩子,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吧?”
小粉竹呆了。她就那么筆直地伸著手。握著鐮刀,仿佛被凍傷般地僵住了。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頭上的鐘把那一刻絕望的靜一點點敲碎了,又一絲絲聚斂來,終于當(dāng)?shù)刂伉Q了一聲,把小粉竹手中的刀打落在地。
小粉竹這時抓過茶幾上的藍(lán)花包袱布狠狠擦了把淚說:“對不起,娘,我一定找錯人了。這個何人可一定不是在你心中藏了一輩子的那個人。對不起,何伯伯,我雖然問了好多人,跑了好多路,可我還是把我娘為他盛開心花的那個何人可找錯了,對不起……”
小粉竹說著捧起地上的鐮刀,奪門而逃。
正趕上會議室那邊散會。所以一大片哄笑的聲音立刻把小粉竹淹沒了。聽走廊上大家七嘴八舌地問小粉竹何人可有沒有被她的故事感動時,何人可重新把身子縮進(jìn)藤椅,凝望著小粉竹剛才彎腰揀刀時摔在地上的兩串淚花。慢慢、慢慢濕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