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逝的美麗
19世紀末,雕塑只是男人的職業,女性尤其是年輕女性是不許接近任何男模特的。具有火一樣氣質、鋼鐵一般意志的卡米耶·克洛岱爾,視雕塑為自己的天職,沖破母親的阻擋,由賞識她的雕塑家布歇介紹,來到巴黎羅丹的工作室。這個酷愛黏土的姑娘,自行打開了雕塑的大門。
這時的卡米耶將近20歲,被夢幻包圍的年輕的臉,眼神里蘊藏著偉大的夢想,有種莊嚴和神秘的氣息,屬于羅丹所認為的“真正的青春”。這時作為雕塑家的羅丹,已經名聲遠揚,但是相當孤獨;作為男人的羅丹,經歷了四十多年的困苦生活,已略有疲憊。羅丹驚異地發現卡米耶與自己有著共同的藝術感覺和相似的想象力,并且美得狂野,他從未在任何女人身上看到過這種天生的叛逆。她從不梳妝打扮,每天穿黑色的連衣裙,除了自己的工作外就沒有伙伴了。和羅丹一樣,卡米耶擁有天才的性情,高度專注,視工作為信仰,在這個世界上,她只迷戀黏土和愛情。羅丹怎能抵御這突然而來的、由狂美和才情匯成的風暴!
在卡米耶的眼睛里,這個男人那螺旋狀打著滾的胡須,堅強有力的頭顱,寬闊厚實的胸膛,尤其是他那一雙手,都太魅惑,太神奇,也太如深淵!
這樣的兩個人相遇,不發生故事是不可能的,相愛、相毀,或者別的什么情感事故,總之要發生。上帝創造這樣的人,是要他們違規,而不是守約和趨于完美。他們相遇,并且極大地違時代之規,違現實倫理之規,違藝術之規,像一枚炸彈,投進他們的時代,投進藝術史,注定要鬧出聲響。這絕非刻意,是天才的內火使然。天才之間的事件,一旦發生,就不純屬個人,它更屬于藝術史——塑造藝術史的燦爛輝煌。
對于雕塑藝術家,啟迪靈魂和啟迪肉體是一個概念。卡米耶的出現,讓羅丹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有很多渴望的男人,于是,他們時常從工作室里同時消失。在1882~1883年,與一個未成年姑娘戀愛,是要跨越社會障礙的,對羅丹而言,很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社會地位,很可能會無可挽回地喪失。半個世紀以后,驚世駭俗的畢加索和情人瑪麗·泰蕾茲的關系,都絕對地保密,直到她21歲以后。
天才總是失控的
天才總是失控的,一般人才要體面地生活,脾性暴躁、野性激情的羅丹,在他天才的性情里,走向一個個女性的身體,如同走向他的藝術品。在和卡米耶激情爆發的那些年,羅丹塑造出一批心醉神迷、激情蕩漾的作品,其情欲的強度令那個時代一片嘩然。也許本來就該到了這樣的至境,也許更是卡米耶促成了這至境的到來。他這個時期的作品,你能聽得見整個人體都在呼吸、在流淚,聽得見人體所孕育的千言萬語。
卡米耶的弟弟——保羅·克洛岱爾,后來的詩人、劇作家、藝術評論家,來到羅丹的工作室,發現工作臺布下蓋的都是剛塑成的姐姐的頭像、胸像時,他是驚訝、傷悲還是感慨?他把臉貼在上面,像羅丹的雕塑一樣,他的整個身體都在痛苦、忍耐,也許冥冥中他看到了姐姐未來的命運。這個渴望成為世界所公認的詩人,渴望成功的年輕人,也許比他的姐姐更能領悟人世和藝術的那些光與影。這些群像中有今天我們熟知的那個《沉思》,她的頭微微傾側著,向自己的深處傾聽,幻想的光芒籠罩著她,有超離人世之感。誰能忘記這奇特的作品呢?詩人里爾克在《羅丹論》里贊譽:這是一個從石頭里突出的凝神默想的頭。腮部以下完全埋在石里,那張從汗涔涔的濃睡中緩緩蘇醒的臉,晶瑩明凈,充滿生命力。
卡米耶的身體里有羅丹所頂禮膜拜的東西,它的外形如此漂亮,還有那從身體里將它照亮的熊熊烈火。上流社會的女人、女模特,盡管她們的肉體也許華麗光彩,但是,她們的嬉戲只能使他倍感孤獨。他很少能夠看到一個女人對性愛的反應是如此敏感而強烈,還有那身體里升起的憂傷,像青春一樣有力,與他身心的激情形成對語。這性愛之中的身體,天光下雕塑轉盤上的身體,迷住了他贊賞的目光。卡米耶的臉龐和身體,出現在他這一時期的許多作品中,如《吻》、《永恒的偶像》、《永恒的春天》、《黎明》、《法蘭西》等,在《地獄之門》中,也有卡米耶的影子。
羅丹這一時期的作品,以形體動作來表現絢爛的愛情與身體的沉醉、歡悅的沖動與命運之中的痛苦。如《吻》,兩個急喘著的身體似乎已預感到他們心魂所要求的結合在事實上的不可能,幻夢般引領著身體飛揚。還有《永恒的偶像》,詩人里爾克曾經把耀眼的詞匯給予它——在它的無名的光輝里,這作品有幾分煉獄的意味。天堂近了,卻還未到達;地獄不遠,卻還未忘掉。
那個時代,法國杰出的心理學家比奈,在《羅丹:激情的形體藝術家》一書里講:卡米耶的出現,修正了羅丹對于女性的看法,女性形象在羅丹的作品中日益重要。羅丹曾說,沒有比人體的美更能激起感官的柔情了。我們在人體中崇仰的不是如此美麗的外表的形,而是那好像使人體透明發亮的內在的光芒。他在工作中學會了贊嘆女性。
還有《巴爾扎克》,那是羅丹和卡米耶共同的擁有,是在他們的戀情扭結在一起的歲月里不斷修改而創造的。他們曾一起游歷巴爾扎克的故鄉,在他的作品、書信、畫像中來回穿梭,尤其是羅丹,為這座雕像不知辛苦了多少年,他被巴爾扎克的精神浸透,才去經營他的外貌。他說:“我想起他艱苦的勞作,他一生的艱辛,他不得不戰斗不息,他可嘆的勇氣……”這個《巴爾扎克》簡直就是羅丹自己,羅丹為這座雕像不知辛苦了多少年,還曾遭拒絕和非難。不被同時代人所理解。文學協會曾決定廢棄合同,拒絕這件作品,后來羅丹與卡米耶關系破裂,羅丹在心力交瘁中完成了這座雕像,偶爾也還能得到卡米耶的贊譽。
喪失了卡米耶,在羅丹內心同時也喪失了此前使他一直不甘心接受失敗或者認命的動力。在羅丹生命的后20年里,至少在完全能控制自己智力的10年里,他再也沒有嘗試像《巴爾扎克》那樣大膽的豐碑式的創作,再也沒有那樣使他突破自己的雕塑,突破自己慣常的要求,突破他那個世紀的超越——或者說,違章的創作。
時光驗證了傳記作家的預言:“未來將牢記羅丹的違規之作,而不是羅丹的向完美靠攏之作。”(《羅丹傳》)這違規之作,與羅丹在情愛中的違規是同時發生的,或者說部分是與卡米耶或天堂或過于塵世的關系的表露。當年的羅丹作品展,讓驚訝的人群議論著:“愛給了他翅膀!”
選自《如果愛,如果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