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者簡介
戴來:女,1972年10月生,蘇州人,現(xiàn)居河南新鄉(xiāng)。近年在《人民文學》、《收獲》等刊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二百余萬字,作品多次進入年度小說排行榜,并入選多種選刊選本,部分被譯成英、法、德、日、俄等文字介紹到國外。出版有長篇小說《對面有人》、《練習生活練習愛》、《甲乙丙丁》、《粉碎·縫隙》、《魚說》等7部,小說集《要么進來,要么出去》、《別敲我的門,我不在》、《亮了一下》、《把門關上》、《閃了一下腰》等6部,隨筆集2部。2002年獲首屆春天文學獎。2003年獲《人民文學》年度短篇獎。2008年獲第十一屆莊重文文學獎。
張昭兵:男,山東微山人。復旦大學中文系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博士,研究方向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及當代文學批評。曾擔任《芳草》文學雜志(網(wǎng)絡版)“現(xiàn)場評刊”評論員,《山花》雜志“全國大學生原創(chuàng)小說展”欄目專評,主持過《延河文學月刊》的“博士論壇”,參與創(chuàng)辦并主持《青春》雜志的“青春熱評”欄目,龍源期刊網(wǎng)“名家名作”欄目的簽約作家。已做過多位當代著名作家的訪談,發(fā)表文學評論及研究論文近二十萬字。
張昭兵:你先后獲得過三個比較有份量的文學大獎,分別是2002年的首屆春天文學獎、2003年的《人民文學》年度短篇獎和2008年的第十一屆莊重文文學獎。獲獎對一個作家來說,既意味著認可、肯定和鼓勵,同時也可能是一種暗示、規(guī)范和遮蔽。請問你本人如何看待獲獎與你的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系?
戴來:我想獲獎本身有著運氣的成分在里面,你未必是寫得最好的那個,你獲獎的作品也未必是你寫得最好的那篇。但毫無疑問,獲獎有可能讓更多的人來關注你的小說。尤其是對于一個寫作不久的寫作者,將從中獲得寫作的自信。
張昭兵:作為一個有著十年多創(chuàng)作經(jīng)歷的知名作家,寫作已經(jīng)成了你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或許可以說寫作就是你的生活狀態(tài)和生活方式。是寫作選擇了你,還是你選擇了寫作?
戴來:十多年前我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沒有朋友,沒有工作,閑得發(fā)慌,同時無比焦慮。我必須要做點什么,具體的,哪怕僅僅是個姿態(tài),反正得把時間填滿,讓自已看起來像那么回事。閱讀成了我打發(fā)時間的方法,那幾年還真讀了不少書,當然也包括文學期刊。說實話,正是閱讀期刊上的小說讓我萌生出寫作的想法。我這樣說顯得有些狂妄,不過當時我的確認為期刊上的小說質(zhì)量低于我閱讀經(jīng)驗中的小說水準。我覺得自己也能寫成那樣,甚至更有意思。
而現(xiàn)在,寫作是我的生活方式,每天在電腦前坐著,寫沒寫反正是一副寫作的姿態(tài)。沒錯,是我選擇了寫作。
張昭兵:消費時代,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文學是一件可有可無的事情,至多不過是一種消費品,寫作者也失去了往日的光環(huán),有一句夸張的說法,“寫詩的比讀詩的人還多”,隨著網(wǎng)絡的普及,寫作越來越成為一種集體狂歡,就象打哈哈一樣容易。日常生活的審美化沖垮了文學與生活的邊界,由此帶來的結果是文學的邊緣化和商業(yè)化。身處這樣的時代,作家不可回避地要思考一個問題:面向什么寫作?為什么寫作?你是否也在思考這個問題呢?
戴來:文學在80年代曾經(jīng)紅火過,其特殊背景就不用再說了,現(xiàn)在它只不過回到了它該有的位置。它從來不該是我們一度以為的那么重要,同時也不可能消失,它帶給我們的不僅僅是故事,它是在為世界保存記憶,為人們提供靈魂深處最需要而現(xiàn)實世界無法滿足的東西。
至于為什么寫作,我實在說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話,我只能說,寫作于我而言,是我可以干的也許還能干好的事,僅此而已。
張昭兵:你有一篇散文《生活比小說更像小說》,魯迅先生有個跟你類似的說法:把隔壁鄰居家的爭吵實錄下來,加上標點就是一篇很好的文章(大意)。但王爾德在《謊言的衰朽》一文中說:“生活模仿藝術遠甚于藝術模仿生活”,這兩種看似截然相反的觀點,可能是在不同的層面上對生活與創(chuàng)作之間關系的理解,請問你是在哪個層面上理解二者之間的關系的?
戴來:就生活與小說來說,在故事的層面上,無奇不有的生活萬象真的勝于小說家的藝術想象。但真正寫入了小說,就又與“生活”有所不同了,不可避免地帶有了一定的作家的主觀意向。我對這二者的理解比較傳統(tǒng),傾向于在觀察和揣摩生活的基礎上,發(fā)揮和展開自己的想象。
張昭兵:“現(xiàn)實”在你的筆下是“殘酷”的,它的殘酷來自“時間的縫隙”,在時間的縫隙中,有些東西在加速度地墜落,有些東西則在不斷生長、蔓延著(你的長篇《縫隙》題記中的說法)。這讓我們想起曹禺先生《雷雨序》中的一段話:“這堆在下面蠕動的生物。他們怎樣盲目地爭執(zhí)著,泥鰍似地在情感的火坑里打著昏迷的滾,用盡心力來拯救自己,而不知千萬仞的深淵在眼前張著巨大的口,他們正如一匹跌在澤沼里的羸馬,愈掙扎愈深深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相隔半個多世紀,社會、家庭環(huán)境都存在巨大差異的兩個作家竟然有著驚人相似的生命體驗,是巧合呢,還是必然?
戴來:小說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相近的藝術感受,不足為奇。如果我的某些文字恰好暗合了前輩作家的說法與意思,只是說明藝術創(chuàng)作中不同作家確實存在著相通的可能。對于不同時代不同成長環(huán)境的寫作者來說,同樣的問題,他可能會從一個新的角度來提出和分析,從而,來呈現(xiàn)我們嶄新的復雜境遇。說到底人類所面臨的基本問題大致相同。
另外還可以說,后輩作家用自己的實踐證明著前輩們的經(jīng)驗,并以此向他們致敬。
張昭兵:《我們都是有病的人》,《我還能干什么》?《開始是因為無聊》,在《恍惚》中《等待》、《折騰》、《找啊找》,《順便吃頓飯》,《然后就殺了他》以《愛人》的名義《自首》。對人的精神隱疾的曝光似乎是你一貫的寫作方向,你總是能挑破生活的表皮,露出淋漓的心理膿血,既讓人不寒而栗,又讓人無可奈何,進而茫然并對生活失去最基本的判斷能力,有一種生活在虛幻中的感覺。對于說出真相,魯迅先生有一種很矛盾的心理,他的著名的“鐵屋子”的說法道出了他的難言之隱。請問你是否也有不吐不快,但又欲言又止恐驚夢中人的苦衷呢?
戴來:我倒是想把夢中人都驚醒來著,可惜“嗓門”不夠大。
張昭兵:有三樣東西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你的小說中:香煙、電影、搖滾樂。我覺得香煙不僅僅是道具,它本身就是情感的具象化和暗喻,本來可觸可感可把握的一段白色物體,一旦燃燒起來,就成了飄忽不定的煙霧和灰塵,這是否正好對應著情感的形式和內(nèi)容呢?搖滾樂不但是人物情緒發(fā)泄的渠道,同是也是人物自救的方舟呢?而電影是否給了你重新打量這個世界的新視角呢?
戴來:這三樣東西應該只是一度出現(xiàn)過在我的小說中吧,它們是我有幾篇小說中人物的生活的一部分,當然如你所說,也對應著他們的情感。
偶爾會有好電影讓人眼前一亮,不過說實話,它還是沒小說來得過癮。
張昭兵:你的小說《我們都是有病的人》和《甲乙丙丁》,很容易讓我想起兩部電影《Trueman Show》和《羅生門》。請問你在結構小說的時候是否受到這兩部影片的影響呢?《甲乙丙丁》在我看來更象是一個電影劇本,你本人是否有把它拍成電影的欲望?在讀圖的時代,在“觸電”成為潮流、時尚和成名捷徑的時代,你如何理解和定位小說與電影之間的關系?
戴來:《Trueman Show》,我看過,蠻有意思的。《羅生門》的電影我暫時沒看過,哪天找來看看。至于是否受其影響,我不知道,因為我的小說寫于它之后,別人要說受了影響,我也沒必要去反駁,因為這種事情實在是說不清的。就像我上面說到的,時代在變,人類所面對的基本問題并沒有多少變化,同樣的問題,同樣的精神指向,不同國度不同時代不同藝術門類的創(chuàng)作者都有可能去表現(xiàn),并且難免會有避之不及的契合。
小說和電影都是人類情感的符號,它們有相通的一面,所以有些小說可以改編為電影,許多好的電影就來自文學母本。當然也有不少好小說被電影糟踐了。然而電影作為藝術門類中與科技手段、商業(yè)利益關系最為密切的現(xiàn)代綜合藝術,它的有些創(chuàng)作規(guī)律和小說是相背的。而且它們作為不同的情感媒介,作用不盡相同。小說在刻畫人的內(nèi)心世界方面,具有比電影優(yōu)越得多的地方,譬如表現(xiàn)心理活動,包括意識流等,電影是遠不及的。至今,文字仍是唯一“什么都可以粘上”的東西。當然電影也有它的長處,它直觀,通俗,表現(xiàn)場面時,可以在一秒鐘里展示需要許多文字描寫的東西。
張昭兵:你的小說中總是有一些類似于郁達夫作品中的“零余人”形象,他們是父母的失望,過著暗淡灰色的生活,不是坐在家里發(fā)呆,就是在大街上夢游,經(jīng)常身不由己卷入生活的漩渦,疲憊、委屈、無奈化作不經(jīng)意間流出的滿臉淚水,對于他們來說,生活的痛苦遠遠大于快樂。請問這一人物形象與你對生活的感受和理解有著怎樣的關系呢?你本人對人生是否有確定的價值標準和精神向度?
戴來:這些游離于生活的激流甚至是主流的人物,無論是在生活中,還是在小說中,都常常是被忽略了的。但毫無疑問,他們是這個社會的組成部分,他們的行狀與心態(tài),也是“時代的情緒”的一部分,他們同樣值得關注。
事實上,通過一些社會邊緣人的“恍惚”、“徊惶”和“折騰”,從這樣的一個視角同樣可以窺見變動著的社會生活在普通人那里造成的種種回響。
張昭兵:作為江南古鎮(zhèn)的蘇州人而長期在中原大地的河南新鄉(xiāng)生活,這兩個在自然環(huán)境和人文環(huán)境上都反差很大的城市,是如何融匯在你的生命體驗中,如何影響著你觀察生活的角度和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心呢,它們在你的創(chuàng)作中分別占據(jù)怎樣的位置?
戴來:在蘇州,我可能完成的是不多的一點兒閱讀,還寫過一點兒詩,算是一種語言訓練。而在新鄉(xiāng),我過著相對封閉、安靜和簡單的生活,寫作、閱讀和過小日子。
盡管我真正開始寫作是到了河南之后,但在我小說中出現(xiàn)的許多背景和人文環(huán)境,還是有江南痕跡的,畢竟我在蘇州生活了二十多年。
張昭兵:你的小說非常口語化,甚至多半以口語為題,比如:《你躺在那兒干什么》、《要么進來,要么出去》、《別敲我的門,我不在》、《準備好了嗎》、《把門關上》、《給我手紙》等等。上世紀九十年代文壇曾經(jīng)發(fā)生過“知識分子話語”與“民間話語”的詩歌論爭,請問你是怎么理解口語化寫作和小說的“文學性”的,你的口語化有著怎樣的文學資源和精神譜系呢?
戴來:我喜歡從小說中拎出一句很口語化的句子做小說的題目,至少我自己覺得挺好玩的,也鮮活。
不同的語言方式,都可能出彩,也都有自己的“文學性”,應該沒有什么高下之分。我的口語化,來自于我熟悉的生活與人物,當然也基于我的個人興味,沒有什么現(xiàn)成的文學資源和深奧的精神譜系。
張昭兵:我本人比較喜歡《茄子》和《愛人》這兩個小說,前者在看似無事的敘述中激發(fā)著讀者的想象和思考,它只暗示不解釋,輕輕掀開生活帷幕的一角,讓讀者從一個小口自己觀察生活的真相。后者正好相反,它用匪夷所思的情節(jié)擊垮了讀者的想象和思考,不給讀者以任何緩沖和思考的時間去理解生活非理性、無邏輯可言的先驗一面。但在有一點上,它們是相通的,那就是走近神秘,但到神秘為止。與此可作對比的是《亮了一下》和《練習生活練習愛》,前者的優(yōu)點在于情節(jié)設計的精彩和巧妙,它的缺點是太精彩太巧妙了,因為讀完之后我們所得到的只是精彩巧妙的情節(jié)。后者算是對《愛人》的擴寫和人稱的改寫,結果是故事?lián)螆A了,但蘊味稀釋了張力弱化了。請問你本人是怎么看這幾個作品的,在你目前所有的作品中,你最喜歡的作品是哪個或哪些,為什么?
戴來:《練習生活練習愛》如你所說,確實有些稀釋。《亮了一下》寫于2000年,那時候我寫小說的時間不長,也就三年,寫完后我自己還是比較滿意的。至于具體好或不好在哪里,我自己無法評說。
《向黃昏》、《茄子》、《準備好了嗎》,我自己都還算滿意。
張昭兵:有人把寫作比喻為“向著地平線的跋涉”,意思是艱難地向著一個可以無限靠近,但卻永遠也不可能到達的目標前行。你本人的寫作是否是如此呢,你理想中的好小說是什么樣的?在向著你的地平線前行的途中,最大的困難是什么?在以往的寫作中,你是否面臨過“寫作的難度”,你是如何應對的?讓你感到寫得最累的小說是哪一個?
戴來:寫作的確是向著地平線的跋涉,永遠不能達到目標,甚至與一個從不寫作的人離地平線同樣之遠。但艱難的跋涉中會留下作者的足跡,會領略一路的風光,所以寫作的過程是有意義的也是有意思的。
我理想中的好小說是扒掉故事這件外衣之后,依然有血有肉,有筋有骨。它大膽揣摩探索著人的各種可能性,它肯定具有強大的原創(chuàng)性,它應該帶有一定的游戲性的特質(zhì),有張力,有趣味,搞腦筋,和讀者有一個互動,有出人意料的結局,它是混沌的,難以言說的,也是開放的,它在說出一種或多種可能性的同時讓讀者相信還存在著更多的可能性。
在一個喧囂浮躁時代,人們每天都在接受許多信息,可內(nèi)心的惶惑并未減少,空虛感愈強,靈魂愈發(fā)難以安妥。小說要做的正是在求證并且保存人類經(jīng)驗的豐富性,讓讀者看到并且理解人的存在的多樣性,探究人類存在的秘密。當然這是極難做到的。我寫作的難度首先在于,我是否有能力讓讀者看到生活中被我們有限的視野隱蔽的一面。
《縫隙》是我目前為止寫得最慢的一個東西,也就十來萬字,前后寫了有一年多。我把這一漫長的寫作過程形容為一次令人沮喪絕望的便秘。
張昭兵:對于作家來說,閱讀是必不可少的,可否談一下你的閱讀經(jīng)歷和體會以及閱讀與寫作之間的關系?你最崇拜最喜歡的中外作家有哪些,為什么?他們對你的寫作有何影響?
戴來:我想,閱讀其實是在尋求生活中遇到的相關問題的答案以及自我經(jīng)驗的印證,希望能在文字中找到與自己的經(jīng)驗發(fā)生碰撞的感受,并且?guī)Ыo自己新的認知。
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邊閱讀邊寫作是不錯的方式。終日于思,不若須臾而學。我知道有的作家每天都在寫作,他們一生的時間來不及完成他們預定的龐大的寫作計劃;有的作家卻只有半天寫作,另外半天用于讀書。我多半喜歡后者的作品。
在我寫東西之前,小說是我最主要的閱讀形式,真正開始寫作之后,小說反倒看得少了,更多的是讀一些閑書和雜書。
關于我喜歡的作家,我能說出許多來,格林·格雷厄姆、福克納、舍伍德·安德森、卡佛、莫言、蘇童、格非、朱文、余華、羅伯·格里耶等等,從對他們作品的閱讀中,我肯定是汲取了養(yǎng)分的,它滲透在我的寫作中,至于具體的影響,很難掰扯開來逐一去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