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尹向東,69年生于康定,藏族,藏名為澤仁羅布。95年開始文學創作,在《西藏文學》、《四川文學》、《雨花》、《文學港》、《長城》、《天涯》、《清明》、《花城》等雜志發表小說近百萬字,四川省作協會員,四川巴金文學院創作員。現在甘孜州文化局工作。
春
枯黃的淺草開始泛出綠牙時風也小了一些,依然寒冷,天陰沉時還有雪飄下來,只不再集聚,雪散到草上,散到牛背上,只片刻的時間就會融化。有太陽了,明顯瘦弱的牦牛四散開來,在冬季廣袤的牧場中一點點地黑著。
這個傍晚有彩霞,堆在遠處的群山巔上,熱一點點回到天空,回到黑帳篷里,回到所有生命的內部。
洛絨搭著手向晚霞看了看,然后握著一束柏枝向草原的高處走去。他在緩坡的頂端停下來,那里有煨桑的小白塔。把柏枝架到白塔的小孔里,劃燃火柴時他的手微微有些顫抖,足足劃斷五根火柴,他才把柏枝點著,一束青煙搖曳著升上天空,洛絨默念經文,為所有生命祝福。奪翁瑪貢瑪草原就在腳下,躺成一遍,從緩坡的高處還不能看出奪翁瑪貢瑪草原的蓮花形狀,得遷牧場時到山巔才能看清。奪翁瑪貢瑪草原是一朵蓮花,這祥瑞的花朵最初由甲吉葭茹金騎一面法鼓在天空中飛翔時發現,并一代代傳下來。
他看不見草原的低處,微微凹下去的草原一角一片僻靜。如果不是那一小片草原上空一塊異樣的云層,他不會注意到那里。快下雨了。他想,天邊還堆著晚霞,這種晴空萬里中的驟變讓他感慨良久,但他們不知道,拴牛的漢子以及他們的女人、孩子和牛不會知道那一小塊凹地快下雨了。
看不見女人拉姆措的半點身影,倒是仁青志瑪從凹地里撐起了身體,她向另一塊凹地跑去,在那里,一匹牝馬被牽了下去,牝馬顫微微地邁動四蹄,每一步都異常艱難。那是澤仁多杰家的馬,那馬也到臨產的時候了。洛絨又添了一些柏枝,默念經文的頻率加快了,腿卻開始抖動,怎么止都止不住。
仁青志瑪不知該在哪邊呆上更長的時間,拉姆措斜躺在凹地里只是腹痛,見不到孩子的蹤影。那匹牝馬在凹地里長聲嘶鳴,疼痛讓它的肌肉有力地抽搐,四蹄不安地踏動,但眼神卻極為安祥,微微有些濕意的眼睛看上去像對萬物都充滿了愛意。但同樣見不著馬駒的蹤影。仁青志瑪只好不停地在兩個凹地間奔跑,她驚異地發現人和馬的眼睛這一刻都表達著同一種意思,她相信幾年前自己在臨產狀態時,也是這種眼神。
還是馬最先生產,馬駒一點點露出來時牝馬全身都在顫抖。馬駒掉到草地上,牝馬開始舔舐它身上的臟物。它耷拉著腦袋,纖細的四肢努力撐向地面,搖搖欲墜的身體慢慢升起來,又猛跌下去,牝馬安靜地注視著馬駒的掙扎,看它又一次努力地撐開四肢,直到它身上淺淺的皮毛被風吹干時,才終于站直身體,它還有些搖晃,它像醉漢一樣走到母親身下開始吮吸乳汁了。
仁青志瑪一直拉著拉姆措的手,在疼痛的間隙她也看見頭頂有一小片雨云,腹部越來越痛,她沒有呻吟,她只是將仁青志瑪的手攥得更緊。
要痛得厲害,你就叫出來吧。仁青志瑪搖著她的手說。
她輕輕搖搖頭,她不想呻吟,不想讓洛絨聽到這些痛苦的聲音而更為緊張。腹部的痛縮成了一團,猛然間有一種想拉大便的感覺升起來,她用了些力,腹部的疼痛在移動。
仁青志瑪敏銳地發現了她的細微變化,她大聲說,用力,你得用力孩子才會生下來。
她要再一次用力時感覺從未有過的虛弱這時候傳遍全身,那些平時怎么用也用不完的力量不知散漏到哪里去了,她喘口氣,有一兩顆雨點自那一小片雨云跌落下來,掉到她臉上,她閉上眼睛,拼了命用力一掙,噗地一聲,拉姆措聽見一條河自腹部流淌出去,她還聽見仁青志瑪高聲說,快用力,孩子的頭出來了。
一個瘦弱的小男孩,他微弱的哭聲類似一只羔羊無力的叫喚。孩子離開身體那一瞬,拉姆措感覺五臟六腑都給自己憋了出去,身體比冬天的草原更空曠,她再次喘了一口氣,撐起身體看看孩子,孩子的臉呈青紫色,孩子太瘦弱了,臉和她的手掌差不多大小,皺巴巴的皮膚像曬干的牛肚。
仁青志瑪將孩子裹入一塊羊羔皮中遞到她手里,她抱著孩子,看仁青志瑪熟練地用泥土掩掉胎盤和血水,心里有溫暖和憐惜同時升起來,雨點開始密集地跌落。
從凹地里出來,拉姆措看見煨桑的青煙高高升起,遠處洛絨的身影只有一點。回到帳篷,父親益西貢布看了看孩子后又默默盤坐到火塘邊上,拉姆措知道孩子的狀況讓這個老人擔上了心。當孩子吮著她的乳頭吃下第一口奶水時,洛絨也到了。
是個男孩子。拉姆措說。
洛絨看了看孩子,擔憂地說,太瘦了。
拉姆措默默地點著頭。
益西貢布早已將夏扣湯熬好,這是牧場最補的食物,牛肉剁碎了和著酥油燉出來,只給體弱的老人和產婦吃。洛絨盛過一碗遞給拉姆措時,仁青志瑪驚異地說,血,你腿上在流血。
洛絨的大腿外側有一個口子,血從那里不停地流。
誰干的?仁青志瑪問。
誰敢對我這樣啊。洛絨說。
拉姆措知道除了他自己,整個牧場,包括臨近的牧場,沒人敢主動給他來這么一下。她將孩子遞給仁青志瑪,扯過一把草,咬碎了敷到傷口上,邊敷邊說,你看你,一個大男人,比生孩子的人還緊張。
洛絨有點不好意思,喃喃地說,那匹馬,澤仁多杰家的馬叫得太厲害了。馬的嘶鳴讓煨桑的洛絨再也忍受不住,全身抖得厲害,幾乎連站也站不了,就是在那樣的狀況下,他抽出腰刀,照顫抖的腿上來了那么一下。
一提到那匹馬,仁青志瑪說,那馬生了一匹漂亮的紅色小馬駒。
拉姆措和洛絨不說話,他們靜靜地看著仁青志瑪,她抱孩子的動作小心翼翼,生怕將他擠碎了,她還將奶頭塞到了孩子嘴里。她小心警慎的模樣讓洛絨和拉姆措感動萬分,仁青志瑪是抱著一輪太陽呢。這太陽也不單指嬰孩,即或一頭牛犢、一匹馬駒,所有生命的初始都是仁青志瑪心目中的太陽。她是個孤獨的人,父母死于病魔,男人死于爭斗,單剩下她。還是八年之前,她非常短暫地擁有過自己的孩子,那孩子從她肚里出來時也極為瘦弱,不過三天時間,孩子死在她懷抱里,她抱著他,不愿意讓他離開自己的懷抱,誰來勸慰都不行,直到一星期后,她抱著死去的孩子走過瘋子喇嘛的家時,瘋子喇嘛叫住了她,瘋子喇嘛意外地請她進了屋,不說她懷里的孩子,只說孩子逝去都會去天上,孩子去幫天上的神靈搓冰雹。她看見瘋子喇嘛身后有一幅唐卡畫,畫中心是一個黑色的滿臉忿怒的護法神像,護法神頭頂左右兩方,是兩個紅色的孩子,盤腿坐著搓冰雹,她終于從懷里托出了孩子,讓他們將他葬到了樹上。她不能清晰地記住那孩子的模樣,日后她記憶中的孩子就是那樣一個紅色的形象,盤腿坐著,遙遠而逼真。記不住孩子的真切模樣,但孩子吮吸乳房的感覺卻長久留存下來,那感覺不時爬上乳房,就像有孩子真的在吮吸,力量不大,但有一點剌痛。她的奶水因此常年不斷。八年時間里,最初她常主動招孩子們來吃奶,后來孩子們習慣了,正瘋玩著,肚子一餓就會跑到她的帳篷前,捧著乳房吮吸。因此所有的孩子都叫她阿媽,孩子們對自己的母親講起她時,會說阿媽仁青志瑪。
早晨,牛又散到草地里,太陽剛剛出來,把青草上的霜都化著一顆顆晶瑩的露珠。炊煙在黑帳篷頂上緩慢升起來時,洛絨起了床,他看看孩子,孩子裹在羊羔皮里正熟睡著。他吸了母親的乳汁,也吸了仁青志瑪的乳汁,一整夜的時間里他再沒了聲息,不哭不鬧,只沉沉地睡覺。這正是洛絨所擔心的,他叫來正熬著早茶的拉姆措,父親益西貢布聞聲也起了床,他們圍著幼小的孩子,憂心匆匆地不知該為這個沉默的孩子做點啥。這時候仁青志瑪也進了帳篷,她起了個大早,她先去看了那匹紅色的小馬駒,小馬駒已經能隨母親歡快地奔跑了,這讓她十分高興,她愉悅地哼著一首山歌來到洛絨的帳篷里,她隨他們圍著孩子看了一會兒,眼淚就淌出來,孩子像比剛出生時更瘦更小了,她抹著眼淚說那時候她的孩子也像這樣。
傍晚時分云層布滿了天空,風更大了,氣溫瞬間降到零下。雪在天剛黑時飄了起來,益西貢布看了看飄雪的天空,他說這是春天的最后一場雪。雪讓孩子面臨著更大的生存困難,一家人心里明白這個。洛絨不斷地給火塘里添著干牛糞,拉姆措抱著孩子,她將乳頭放到孩子嘴里,但孩子似乎沒了吮吸的力量,她不得不用手擠著乳房,讓奶淌進孩子嘴里。有一瞬間孩子睜開了眼睛,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拉姆措。
他睜開眼睛了。拉姆措說。
洛絨回過頭看孩子時他又閉上了眼睛,洛絨將一塊干牛糞壘進火塘,聽拉姆措說,火夠大的了。
這是一個不眠的夜晚,他們誰也無法入睡。岑寂的奪翁瑪貢瑪牧場里還有仁青志瑪同樣睜大著眼睛,她是在眾人都來看望孩子時離開的,她不能再看孩子那羸弱的模樣。明天是孩子出生的第三天,對于她來說這是個不吉祥的日子,又一個第三天,她無法面對這個。不知道是什么時間了,外面有輕微的破裂聲不斷響起,這是雪的聲音,她起了床,把厚實的羊皮藏袍裹到身上,撩開門簾,天呈一種暗藍的黑,這是天亮之前最后的黑,她邁步跨到雪里,雪及小腿,好大的一場春雪。她摸黑向澤仁多吉家走去,幾條藏獒狺狺地吠叫數聲,嗅到她的氣息,又安靜地臥在雪地里。在澤仁多吉家帳篷一側,她看見了漂亮的紅色馬駒,它緊緊依偎在母親溫暖的腹部,她拍拍它的腦袋,牝馬側過頭來看著她,在暗藍的黑中她能看清牝馬的眼睛,大而溫潤,是所有母親的眼睛。她煩亂的心稍為安定了些,但她還不敢扭過頭去看看洛絨家的帳篷,即或在黑暗里看不真切,即或是將頭扭向那個方向也不能。她邁步向遠處走,沿著洛絨家帳篷相反的方向,她不知道去哪里,意識中就一個念頭,得遠遠躲開,躲開這個不吉祥的第三天。她走到了廣袤的奪翁瑪貢瑪草原的邊緣,爬過這道山梁,就該一直向下進入山高谷深樹木纏人的地帶了。她喘了口氣,天在山巔發出些微白光,云層卷為一團,沿山巔綿延。她向山上爬去,她還是不知道該去哪里,心中有個朦朧的念頭,走出這場春雪,走到陽光明媚的地方,好像這樣孩子也就能到達一個溫暖舒適的地方而安然無恙。不過她并沒走得太遠,接近山巔時,太陽出來了,太陽只露出個邊緣,這最初的光芒讓雪刺痛了她的眼睛,讓綿延的雪山和草原都泛出一種不真實的光暈,她揉揉眼睛,把眼睛虛成一條縫,然后她就看見不遠的地方一個隆起的雪塊,她不知道那是死去的動物還是別的什么,她緩步向前,她的心臟瞬間亂跳起來,那是個人,一個被雪覆蓋的人。把雪拂開,露出他的頭顱,她伸手去他的鼻下探了探,尚有微弱的氣息,她將他拉出來,看清是一個漢族人,他一動不動仰躺在雪地上瀕臨死亡,她默頌六字真言,在這個不吉的日子里死亡無處不在。她頹然坐到地上,她不知道面對即將來臨的死亡該干點啥。太陽一點點升起來了,溫暖一點一點掉在雪上。那只耷拉在雪上的手微微動了動,他只是彎曲了一下手指,像要抓住什么,這輕微的動旦被仁青志瑪敏銳地捕捉到,她拉住那只冰涼的手將他馱到背上,向自己的帳篷走去,途中,她幾次停下來用手探探他的鼻息,他微弱的呼吸沒有間斷,一直馱回帳篷里他都沒有死去。她解開他的衣服,裸露出他的身體,那是一具只剩骨頭和皮的身體,沒一點血色,蒼白而又微微泛黃的色澤強烈地呈現出死亡的身影,她顧不上再想點啥,她奔到帳篷外,捧回一懷抱雪,她用雪不停地揉搓著他的身體,從頭到腳,直到粉紅的色澤透出來爬滿他全身,這溫潤的顏色讓她松了口氣,她動手解開自己的藏袍,她將他裹入懷中,用老羊皮覆蓋了,他像一塊冰,甚至比冰更冷。她將乳房放入他的口中,輕擠乳房,她聽見了他吞咽的聲音,一切都靠天意了,她想。
洛絨來到瘋子喇嘛帳篷前時他的帳篷門還緊閉著,洛絨盤坐到不遠的草叢上,等到太陽都快抵達中天了,瘋子喇嘛才出來,他有一頭雜亂的花白頭發,瘦削的臉上布滿皺紋,他向遠天看了看后盤腿坐到太陽里。洛絨靠近了些,看他并不說話,也沒什么異常的舉止,忍不住說,我的孩子快不行了。瘋子喇嘛還是不說話,他只是換了個姿勢,拿手撐了下巴滿臉微笑地盯著洛絨。也不便再問了,沒有明確的舉動就說明這事只有天才知道。洛絨堅持著呆了一頓茶的時間后離開了瘋子喇嘛,走得遠了再回頭看時,見瘋子喇嘛還保持著那個姿勢,臉上的笑容并沒有散開。
回到帳篷,拉姆措正給孩子擠奶。
孩子怎樣?洛絨問。
連哭都沒有力氣了。拉姆措說。
洛絨就沒了話,呆呆看著孩子。
不過他還在吞咽奶水。拉姆措輕輕撫了撫孩子的臉蛋說。
我去瘋子喇嘛那里了。洛絨說。
拉姆措滿懷希望地問,有啥表示沒有?
洛絨就搖頭說,他只一個勁地對我笑。
天又黑了下來,疲憊和勞累讓仁青志瑪睡了一個好覺,睜開眼睛時,帳篷里的一切都幾乎看不清了,熱氣重又回到她帶回來的漢人身上,她感覺到他的呼吸粗重了,他的身體散發出源源不斷的熱力。仁青志瑪點亮松光燈,她看見他蒼白的身體有了紅潤的色澤,像天邊的彩霞,一抹抹映透在他的胸膛和大腿上。他的眼睛輕閉著,在深沉的睡眠中,他的嘴唇不斷蠕動,像在訴說什么。仁青志瑪會心地笑了笑,動手將火塘里的火加大了。有一瞬間他張開手臂慌亂地在虛空中抓了抓,身體也隨之不安地扭動起來,她再次將乳房放入他的口中,她欣喜地發現他能自己吮吸了,他貪婪地吞食著乳汁,他吮吸乳房的動作像透了一個嬰孩。兩天時間里她都將自己關在帳篷里,關注著他的每一點轉變,餓了就喂他乳汁,他在惡夢中不斷掙扎時,她就躺到他身邊,緊緊抱住他。又一個早晨來臨了,陽光從帳篷的天窗中透進來,照亮了溫暖的火塘,那時候仁青志瑪正背著他熬早茶,茶開了,她將奶兌入壺中,她無意中回頭時發現他正瞪著眼睛靜靜地注視著她。她驚嘆了一聲,她說你醒了啊。
他的嘴唇蠕動著,他說謝謝。
仁青志瑪聽清了他的話,但她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她一點也不懂漢語。她發現他還處在極度的虛弱中,又忙著熬制夏扣湯,他吃下了一碗夏扣湯,似乎更有了精神,他再一次說起謝謝。
仁青志瑪開心地笑了,這個漢人,這個從死亡邊緣掙扎回來的漢人,就只會發兩個簡單的單音。謝謝。仁青志瑪學著他說。
他也笑起來,他再次說,謝謝。
仁青志瑪說,你叫什么名字啊,不知道你的名字,我都沒法叫你。
漢人茫然地聽著她的話,無奈地搖頭。
仁青志瑪想他不懂藏語呢,撓撓腦袋,指著自己說,我仁青志瑪,你叫啥?
漢人指著她說,仁青志瑪。
仁青志瑪連忙點頭,拿手指指他。
漢人就跟著指指自己,看她點頭,他說,羅寅初。
仁青志瑪瞪大了眼睛說,羅熱彭措?
漢人就搖頭,一字一字說,我叫羅寅初。
羅熱彭措?仁青志瑪說。
漢人無奈地笑了笑,自言自語說,羅寅初,羅熱彭措。
仁青志瑪堅定地說,羅熱彭措。
漢人終于點頭了,說,羅熱彭措。
他從此被奪翁瑪貢瑪的人叫著羅熱彭措。他還不能下地走動,他躺在老羊皮被里,靜靜地看她忙碌。有時候她就守在他邊上說說話。
他說,我家在農村,我們種地,水災吞沒了我們的村子,一家人都死于水中,沒辦法,我就來了這里。
她說,我在雪地中發現了你,我是為躲避一個孩子的死亡才發現你的,也不知道那個孩子現在是不是又去天上搓冰雹了。
他說,我們那里也有山,雖然沒有這里的山大,我們那里也有牛,叫水牛。
她說,奪翁瑪貢瑪是一朵蓮花。
他說,我的家鄉竹林成遍。
雖然都不懂對方說的啥,但并不影響傾述的快樂。
偶爾她會學著他說話,他說,我們吃大米,米。
她說,米。然后她說,喝茶。
他也學著說,喝茶。
孩子并沒有夭折,沒有去天上搓冰雹,他雖然同樣羸弱,同樣連吸奶的力氣都沒有,但他們能感覺到孩子同樣在努力,他頑強地抓住生命的翅膀,讓它留在身邊。
也就是羅熱彭措睜開眼睛的這天早晨,在更早一些時候,太陽還沒有升起來,光亮才剛剛降臨奪翁瑪貢瑪,洛絨都還在沉睡中,拉姆措也剛把牛糞放進火塘時,孩子終于有了哭聲,哭聲非常微弱,孩子張開嘴哭了幾聲,拉姆措猛停住手里的動作,她懷疑自己聽錯了,她尖著耳朵搜尋那哭聲,不過一小會兒的時間,孩子又哭起來,拉姆措扔下手里的干牛糞,猛地跑到床邊,她看見洛絨也撐起了身體關注著孩子,孩子的雙手舞動著,臉皺成一團地哭泣,拉姆措把孩子抱到懷里,孩子自己用嘴探索著尋找乳房了,當他噙著乳頭輕輕吮吸時,益西貢布和洛絨都圍在孩子邊上看他安靜地吃奶,吃過奶后,孩子睜著眼依次打量著他們,孩子的目光非常專注,似乎看累了,孩子閉上眼睛,安靜地睡去,他的小嘴在睡夢中仍然不停地蠕動。
羅熱彭措能站起來時,仁青志瑪找回一套藏袍,他將藏袍穿上身,仁青志瑪忍不住笑起來,那件藏袍太寬大了,套在他瘦弱的身體上顯得空空蕩蕩,不過這也沒啥,將腰帶束緊一些就行了。她相信他會一天天壯實起來,像奪翁瑪貢瑪的漢子一樣剽悍。他能出門時,她就將他帶到了煨桑的地方。牧民們見了他,親切地和他打招呼,他們說你叫啥啊?他說我是羅寅初。他們說羅熱彭措。他就笑著點頭。他們還想進一步交流時就有了困難,他們聽不懂他的話,他也不懂藏語。有人猛地想起來奪翁瑪貢瑪曾經收留過一個漢人,那是在一大隊穿著破舊的灰藍色軍裝的部隊過草地時,那個人由于身體極度虛弱就給留了下來,他叫張達旺,牧民們叫他張達娃,如今張達娃已經是個老頭了,有自己的牛群,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牧民們領著羅熱彭措來到張達娃的帳篷前,老頭正轉著轉經筒曬太陽,老頭有一張瘦削黝黑的臉,滿頭白發,從外貌上根本看不出他是個漢人了。
仁青志瑪高興地說,來了一個漢人,你給他談談。
你好!羅熱彭措伸出一只手說。
張達娃抓了羅熱彭措的手,不知該說點啥。
老人家,你是哪里的人啊。羅熱彭措說。
張達娃終于搖了搖頭,對仁青志瑪說,他說的啥,我聽不懂。
他已不再懂漢語了,奪翁瑪貢瑪沒人能懂羅熱彭措的話,牧民們憐憫地看著他,仁青志瑪說,沒關系,住上一段時間你就能聽懂藏語了。
羅熱彭措想,有一天自己會像張達娃那樣完全融入奪翁瑪貢瑪的生活,語言根本不是問題,他遲早會聽懂。
聽到羅熱彭措的消息,拉姆措也領著孩子來看看。一眼看到拉姆措懷中的孩子,仁青志瑪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驚呼了一聲,從拉姆措手中接過孩子,孩子似乎認識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臉上的笑容就蕩漾開來。
他笑了,他對著我笑了。仁青志瑪說,淚水和歡笑同時呈現在她臉上。
有風吹過來,風已不再料峭,這是內部具有溫暖和活力的春風,帶著強大的滲透力,將奪翁瑪貢瑪引領到春天更深入的地方。
抱著歡笑的孩子,看著羅熱彭措在眾人面前靦腆的模樣,一切生之艱辛都變得遙遠而模糊,這個羸弱的孩子挺過來了,羅熱彭措也挺過來了,還有那匹漂亮的紅色小馬駒,她抬起頭來,向草原深處張望,她果然又看見了它們,牝馬低頭吃草,馬駒在它四周調皮地奔跑,一切都像春風一樣溫暖著天地和人心,仁青志瑪說不出心里的暢快,就感覺只想把胸腔里的所有東西都放飛到草原上。就是在這樣的時候,乳房被吮吸的感覺來得那樣忽然,有一些剌痛和舒癢,她拍拍胸膛,將乳房掏出來,放到孩子口中,然后將他抱得更緊。
夏
這一天早晨,喝過早茶后噶瑪澤登和澤仁貢布坐到草地里。這是夏季,牧場遷至草原的高處,從這里可以看見蓮花狀的奪翁瑪貢瑪鮮花一遍,密集的鮮花共同組織了廣袤的花毯,攤開著,像在迎接天地間盛大的喜事。
噶瑪澤登嘴里咬著一根草,太陽才剛剛出來,他們看見雪豬紛紛出了洞,肥胖的雪豬們站在自己的洞口,將前爪結成一個手印,面對太陽一動不動地站著。雪豬在牧民們心中是吉祥的動物,就因為它們每一天對著太陽祈禱。兔鼠就不同了,兔鼠會把草原掏空,給馬匹留下滿地的陷阱,但是它要掏就掏吧,沒人去傷害它們。噶瑪澤登這時候想起了兒時的事,兔鼠一個洞通常有兩三個出口,他和澤仁貢布一人守一個洞口,一個拿手攤在洞口,一個就將嘴湊上去吹,鼓足氣吹一口,那兔鼠必然會從另一個洞口飛奔而出,跌到手板里,然后讓小孩們玩個夠,再放回洞里。這小小的模樣極乖巧的東西有時候急了也會咬人,噶瑪澤登第一次被它咬,食指根部出血了,他看著血大哭起來,澤仁貢布慌亂地嚼碎一把草,給他傷口上敷草時澤仁貢布的手顫抖個不停,就這樣澤仁貢布還是邊敷邊說,別哭啊,好丟臉的事,我們是奪翁瑪貢瑪的漢子呢,一點點血就哭。以后玩兔鼠,總是澤仁貢布伸了手在洞口等,被咬了,他就抻了流血的手指說,你看,沒啥大不了的。再以后,噶瑪澤登為了顯示自己的勇氣,主動申請攤手去洞口,他盼著兔鼠咬他,兔鼠卻偏不咬了,一直盼到他們又長了幾歲時,才再一次被咬,噶瑪澤登驕傲地伸著流血的手指,大聲叫著澤仁貢布,結果又招來了罵,澤仁貢布說,你瞧你多大的人了,這么一點事還把手舉得比帳篷還高。想著往事,噶瑪澤登不由笑出了聲。
澤仁貢布說,你笑啥?
噶瑪澤登說,我笑兔鼠。
有一個奇怪的感覺,一切都像是昨天發生的,往事塞滿了昨天,然后他們今天就長大成人,成了奪翁瑪貢瑪最帥氣也最剽悍的小伙子,他們不再玩兔鼠,也不再和牛犢們瘋跑,他們只是靜靜坐在草地上,嘴里咬著草根,滿懷春天的心事默默等待。
好姑娘卓瑪是在炊煙散盡后出現在牦牛間的。好姑娘卓瑪手提木桶在奶牛前蹲下去。噶瑪澤登和澤仁貢布都坐直了身體,他們的心里漾溢著夏季的暖流。
嗨!怎么想的?澤仁貢布用手肘碰了碰噶瑪澤登說。
啥?噶瑪澤登裝著沒聽懂。
我說卓瑪。澤仁貢布說。
還能想啥啊。噶瑪澤登輕描淡寫地說。
澤仁貢布就專注地看著他,噶瑪澤登被他盯得心里發虛,尷尬地笑笑說,看我干啥?
我們是好朋友,心里有事可不能瞞著對方。澤仁貢布極為嚴肅地說。
噶瑪澤登知道他要說卓瑪的事了,這是兩個好朋友第一次面對面談這個,之前彼此心里明白對方喜歡卓瑪,只不說破,各自把這份感情藏在心里。奪翁瑪貢瑪的漢子們誰不喜歡卓瑪呢,不僅奪翁瑪貢瑪,即或是附近牧場的青年,卓瑪亦是他們心中的白度母,她有圓潤美麗的容貌、有夏季草原般健康豐滿的體態、有妙音仙女的嗓音,還有許許多多讓男人們內心動蕩的長處。就連格薩爾說唱老藝人曲尼回到奪翁瑪貢瑪草原為大家說唱,見到卓瑪時也忍不住說,卓瑪是格薩爾王妃珠姆的化身啊。
噶瑪澤登看著卓瑪擠奶的身影,聽澤仁貢布說,我們都喜歡卓瑪,但我們是好朋友,我們在這件事情上不能傷及對方的感情,更不能傷及卓瑪,我想我們得像漢子一樣公平地競爭,不論誰娶到卓瑪,都不能由此影響朋友間的關系,即或卓瑪沒選擇我們,而是喜歡上別的小伙子,我們一樣要為她深深祝福。
一席話讓噶瑪澤登感動萬分,他為自己先前對這事的回避和裝模做樣而羞愧,他激動地說,我們怎樣競爭啊?
澤仁貢布就撓了腦袋想,想了許久自己笑起來說,一時沒想到啥辦法呢。
兩人分手各自回家時,噶瑪澤登又碰上了只有半邊人形的阿嘖嘖,這個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女孩因為兒時的一場疾病半個身體都有了問題,半邊臉癱了,半只乳房空了。阿嘖嘖的狀態和一個傳說非常像,那個傳說講一只獼猴愛上了一個女人,獼猴整天跟在女人后面,等著機會把女人搶走了。大家四處尋找女人,一年之后才在荒山野嶺里找到女人,女人手里已抱著一個幼小的女嬰,在人們準備將她接回家時,獼猴跳上前搶下孩子,它說這孩子有它的一半,它得將這一半留下來,它撕開女嬰,它將女嬰的一半拋給女人,自己領著另一半走了。女人養活了這一半女嬰,女嬰漸漸長大,特別美麗,但只有一半,那空著的一半在她驚人的美麗的襯托下,更顯出巨大的遺憾。這個傳說從小就知道,孩提時代噶瑪澤登一見阿嘖嘖,總認為她就是獼猴給留下的一半,他細心觀察著她,他想看出她傳說中的美麗,但隨他怎么看,那正常的一半也不過和普通的女孩沒啥兩樣,只是她更瘦更弱一些,這瘦弱就讓她那一半不及普通女孩漂亮了。倒是她那獨特的習慣,總會牽動噶瑪澤登內心深處某根脆弱而敏感的神經,讓他極不舒服。阿嘖嘖是個柔弱的女子,無論看見什么,無論是牛犢還是一只嬌柔的飛鳥,即或一朵鮮嫩的花,一棵青脆的草,她看見了,都會連聲說,阿嘖嘖阿嘖嘖。阿嘖嘖是感嘆,帶著憐憫、愛以及傷心的感嘆,后來太陽落山,她會說阿嘖嘖,星星被云遮住,她會說阿嘖嘖,連溪里一閃而過的魚影,還未看得真切,她也連聲說著阿嘖嘖,下雨了,下雪了,或者天空晴開了,太陽嫩嫩地照著,她都會說阿嘖嘖,因此大家把她的名字忘掉,只叫她阿嘖嘖。她一感嘆,噶瑪澤登心里就生出萬物,他會不知不覺隨著她的情緒為一片云、一滴被灑干的水感傷不已,他是男人呢,不僅這樣,他和好朋友澤仁貢布還是能代表奪翁瑪貢瑪草原某種內在氣質的英勇漢子,所以當他每每從感傷中清醒時都會陷入自責,有時候他甚至無原由地惱恨這個什么都要感嘆的女孩,他知道這種惱恨毫無道理,他只能遠遠避開她,避開她的感嘆。
阿嘖嘖總是低著頭走路,她不愿意讓別人看見另一半沒有表情的臉,她擔心他們會因為那半邊臉而不安。噶瑪澤登和她迎頭碰上,要回避都來不及了,果然又是連聲的感嘆,她說,阿嘖嘖,你看上去多高興啊。噶瑪澤登拔腿就跑,這個只剩下一半的女人怎么就知道他內心的激動。
回到帳篷,父母親、爺爺,還有一個哥哥都坐在火塘邊,哥哥說,一早上跑哪里去了?我們正說你的事呢。
噶瑪澤登說,我有啥事?
父母親和爺爺都笑起來,母親說,噶瑪澤登長大了,我的兒子成人了。
母親給他遞上一碗奶茶,他坐到哥哥邊上,端著奶茶,他茫然地看著大家。
父親正色說,你成年了,該考慮成家的事了。
噶瑪澤登不知道這一天是什么日子,先是好朋友澤仁貢布說這事,家里的人現在也說起了這事,他擔心家里會另給他擇定一個姑娘,而不是卓瑪,他連忙搖著頭說,我現在還小呢,這事不急。
大家再一次笑起來,爺爺說,你只當自己還光著屁股跟在牛犢后瘋跑那時節啊。
父親說,我們在奪翁瑪貢瑪也是有臉有面的人家,要找姑娘也得是般配的。
大家這樣說的時候噶瑪澤登就覺得不像在說自己的事了,他沒有發言權,自己的想法和喜好對這個家來說根本不重要,他靜靜聽著他們講。
哥哥說,整個奪翁瑪貢瑪牧場我看就只有索郎旺堆家的合適。
一提到這個名字,噶瑪澤登心里格登一響,臉不由自主就燙起來。索郎旺堆是卓瑪的父親。
我心里也是這么想的。父親說。
我喜歡卓瑪,那是個討人愛的女子。母親說。
他家的牛可真是多,帳篷也最大,酥油茶葉都堆滿了半邊帳篷。爺爺說。
我找個好日子去和索郎旺堆說說。父親說。
說的是卓瑪,噶瑪澤登就放了心,但那感覺還有點別扭,他是和澤仁貢布有約定的,他們得以一個漢子的方式來競爭,還得聽憑卓瑪自己的選擇,但現在一切都是以另一種方式在發展,一種被駕馭的不由他做主的方式進行著。
再遇上卓瑪是那一天的黃昏,噶瑪澤登去給小一些的牛套腳繩,一排排腳繩就定在草地里,牛已經習慣了每一天都讓這些繩索牽絆住自己的腿,他蹲在牛前,手一伸牛就將腿伸過來,他想再過上一些時候,這些年青的牛就不會亂跑了,他也用不著再給它們套腳繩了。正套著時,他就聽見了身后的笑聲,回過頭來,見卓瑪站在身后,那一刻,他覺得臉燙得快要燃燒,他像一個十足的傻子一樣手足無措,他知道自己的慌亂根本不符一個草原漢子應有的從容,他盡力穩住自己的情緒,對她笑了笑。
套腳繩?卓瑪說。
嗯,套腳繩。噶瑪澤登說。
卓瑪不再說話,只靜靜看著他。卓瑪這樣看著,噶瑪澤登偽裝的鎮定從容消失殆盡,他將手貼到大腿上,用力擰著,想把那份鎮定重新擰回來。看見他局促的樣子,卓瑪再一次笑出聲來,她說,你繼續套腳繩吧。然后轉身走去。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噶瑪澤登覺得此刻的卓瑪和從前完全不同了,過去的卓瑪只能讓他遠遠欣賞和向往,此刻的卓瑪卻像他身上最喜歡的腰刀一樣可以親近。這個異樣的感受讓噶瑪澤登笑起來,一切都還只是開始,他和澤仁貢布的約定還沒有找到好的方式,即或父親也還沒提著禮物上她家,只是這感受極為真切和平實,他相信卓瑪真的會隨他在奪翁瑪貢瑪生活一輩子,雖然澤仁貢布也非常優秀,甚至在許多方面比他更好。
父親第二天就去了索郎旺堆家,他提了些風干牛肉、一大塊酥油和兩瓶烈酒,父親穿著節日的盛裝,雖然同在一個牧場,相隔不過幾十步路,父親還是騎上了配齊鞍韉的俊馬。噶瑪澤登在帳篷門前守望著父親,雖然他不贊賞這種方式,心里也非常緊張,同他一起守望父親的還有母親和爺爺。父親不過去了一頓茶的時間就回了,依然騎著馬,依然帶著那些物品,父親的表情異常嚴肅。
怎樣了?母親問。
父親揮著手說,回去說。
他們進了帳篷,噶瑪澤登坐到靠近帳篷門邊的地方。
東西咋又拿回來了?母親說。
還用問,這事有麻煩。爺爺說。
氣死人。父親說,不同意這門親事也就算了,還找借口說這事家里的人做不了主,得全聽卓瑪自己的。
卓瑪在不?母親說。
不在,去看牛了。父親說。
母親就不說話了,聽父親沉默一小會兒說,我去的時候嘎讓也在那里。
聽見嘎讓這名字時,噶瑪澤登心里咚地響了一聲,全身一激靈,嘎讓是澤仁貢布的父親。
母親忙說,他也去說親?
父親說,那是肯定的,提著許多東西呢。
收他的東西沒有?
我不清楚,我走的時候他還在那里。
母親就責怪起來說,你咋不等等,現在好了,他收了嘎讓的東西,沒我兒子什么事了。
父親沉悶地坐下來喝茶,連爺爺也沒啥話好說,聽了一會兒,沮喪地去曬太陽。只有母親還不時叨嘮兩句,她說嘎讓家的兒子哪有自己的兒子好呢,她說他們家的牛也和我們差不多,她說索郎旺堆有眼無珠。母親數落了一會兒,不由嘆口氣,又說,澤仁貢布其實也是個好小伙。
一見父親還帶著禮物回來,噶瑪澤登的心就空了,聽見母親的數落,他的心更空得難受,這時候的卓瑪像在高空盤旋的鷹一樣遙不可及,噶瑪澤登伸手在虛空中揮了揮,想要趕走心里的空,這時候就聽見澤仁貢布在門外叫他,他想澤仁貢布一定是說卓瑪的事,說索郎旺堆同意了這門親事。噶瑪澤登本不想出去,又想聽澤仁貢布親口說出來,仿佛那樣,所有的空才能去掉。
他在草地上看見強烈陽光中的澤仁貢布,澤仁貢布的表情極為憂郁,他想澤仁貢布一定感覺對不起自己,約好了公平競爭,卻沒法實現。澤仁貢布沒說話,他也就沒有說話,他們來到一塊地勢高一些的草坪里,從這里可以望見蓮花狀的奪翁瑪貢瑪冬季牧場,他們在開心和不開心的時候都喜歡坐到這塊草坪里,一任陽光從東到西緩慢地將他們照透。他們看見孩子們又在遠處和牛犢玩耍了,有時候是孩子領著牛犢瘋跑,牛犢跟不上時,就哞哞地叫,有時候牛犢又跑到了前面,一群孩子盡力追趕。他們還看見拉姆措抱著那個差點死掉的嬰孩,現在他正健康地成長,嘴里吮著母親的乳頭,皮膚已經被陽光鍍上了堅硬的顏色。在這樣的季節里,漢人洛彭措和仁青志瑪也坐到帳篷前盡情地享受時日將生命舒緩成柔軟云朵的快樂。一切都呈現出美好吉祥的氣氛,只有在噶瑪澤登心里還陰云密布,澤仁貢布不說話,他也不說啥,偏在這時候,遠處傳來了卓瑪的歌聲,卓瑪唱到:
心里的歌有一萬首
只有一首給情人唱
肚里的話兒有一萬句
只有一句不對別人講
每次一聽見卓瑪的歌聲,噶瑪澤登就感覺有一種舒麻自腰部直傳到后頸處,卓瑪的歌聲出嗓就向藍天深處飄,飄到了山巔,飄到了整個奪翁瑪貢瑪上空,然后攀住云頭,在那里久久纏綿。噶瑪澤登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到了后頸處拍了拍,他感覺如果卓瑪不停止歌唱,自己最終會像雪片融化到太陽中一樣融到歌里。他希望時間就這樣停滯下來,希望太陽不會再走,云也不會再流浪,但歌聲終于停下來,他猛聽澤仁貢布說,你父親去卓瑪家提親了?噶瑪澤登點著頭,又連連搖著頭。
我父親也去了。澤仁貢布說。
所有繾綣的情緒如風飄走,空茫又回到心中,噶瑪澤登沒一點力氣地說,是好事啊。
澤仁貢布說,嘎讓沒答應我父親。
噶瑪澤登說,沒答應?
澤仁貢布無賴地點點頭說,你呢?
現在噶瑪澤登高興起來,說,嘎讓也沒答應我父親。
澤仁貢布抬頭望了望藍色的天空,他的情緒也瞬間好起來,他說,我以為他答應了你父親。
噶瑪澤登搖著頭說,我也以為是那樣。
他們相視一笑,看見卓瑪在遠處的牛群中。澤仁貢布說,看來我們的約定并沒落空。
噶瑪澤登說,你想出辦法來了?
澤仁貢布說,曲尼又該回奪翁瑪貢瑪說唱格薩爾了。
噶瑪澤登說,奪翁瑪貢瑪的賽馬會也將開始了。
我們倒不如像格薩爾賽馬稱王那樣,誰勝了,卓瑪就是誰的心上人。澤仁貢布說。
這個季節是奪翁瑪貢瑪的黃金季節,鮮花連著鮮花,太陽照耀太陽。曲尼每年都會在賽馬之時來到奪翁瑪貢瑪。說唱格薩爾是在賽馬前三天開始的,就在奪翁瑪貢瑪牧場為他準備的帳篷前,大家將曲尼團團圍住,擺出許多酥油和風干牛肉,連著兩天,曲尼為大家說唱了《格薩爾王傳霍嶺大戰》,第三天時間里,曲尼開始講述流浪四方的所見所聞,哪一個牧場又發生了啥稀罕事,哪一位德高望眾的老人又離開了人世,這一天的講述不僅給人帶來快樂,更要傳達新聞和信息,大家在歡笑聲中對奪翁瑪貢瑪之外的世界有了認識和了解。
噶瑪澤登也來聽說唱,看見卓瑪在他的對面,和澤仁貢布席地盤腿而坐,在他們身邊還有漢人洛彭措和仁青志瑪,卓瑪笑容滿面,正對漢人洛彭措講著什么,噶瑪澤登心情極好地看著卓瑪,明天就該賽馬了,可笑的是卓瑪并不知道澤仁貢布和他的約定,不過草原上的女孩子都喜歡英勇神武的男人,賽馬跑第一,一定能博得眾多女孩的芳心。自己的馬是早早就保養著,狀態正好,要跑第一還得自己努力,從騎馬的技術來講,噶瑪澤登知道自己算不上最好的,最好的是澤仁貢布,但他相信自己一定能贏下澤仁貢布,因為有卓瑪,因為他相信自己比澤仁貢布更愛她。正胡思亂想著,猛聽側邊有人連聲說阿嘖嘖,扭頭去看,見阿嘖嘖帶了一頂寬檐帽,這時候她望著藍天正在感慨,太陽離西山山巔不遠了,她這是感慨太陽跑得太快,曲尼的講述將要接近尾聲,噶瑪澤登完全能明白她的意思,一時間感覺時間真的太快,夏季就快過去了,他感嘆著站起身來,他想明天得賽馬,這時候怎么偏遇上阿嘖嘖,害得他也感天慨地,他離開了人群,獨自走向帳篷,馬就拴在帳篷后,他拍拍馬說,明天得看你的了。馬似乎也明白明天是個啥日子,打著響鼻回應他的話。
賽馬場地在牧場不遠處一大遍草地里。噶瑪澤登起了個大早,穿了洗濯一新的藏袍,結了紅發辨盤到頭上,他的模樣因此英俊而干練,穿戴完畢他就坐在馬的對面,有無盡的思緒涌起來,他卻不能理出個頭緒,他發現自己的心思要比別人多許多,就拿澤仁貢布來說吧,要談卓瑪的事直接就提出卓瑪的事來談,而他卻總怕傷害了對方,他不知道這些心思是否應該,他只知道作為一個漢子,心思越少越好。母親來叫他喝早茶時,他想時間還早,他還想獨自坐坐,到母親第二遍、第三遍來,母親說,你再不來喝茶,就趕不上賽馬了。他看見太陽在東山巔上露出了一個頭,他想時間真的不早了,那一瞬間,他忽然不想參加賽馬,往年賽馬,都是輕輕松松上陣,這次賽馬,卻偏和澤仁貢布有了約定,這個約定讓他感到沉重。他無賴地站起來隨母親去喝早茶,他知道自己失了賽馬的心情,但卻沒有勇氣退出賽馬,退出和好朋友的約定。正是在這樣的猶豫不定中,他喝過早茶,牽著馬去了賽馬場。
澤仁貢布在賽馬場老遠就和他打招呼,澤仁貢布說,你咋才來啊?
他看了看澤仁貢布,澤仁貢布神采奕奕,整個人都顯得極為精神,像第一名非他莫屬那樣。
早晨起晚了點。噶瑪澤登說。
要賽馬了,你還晚起?澤仁貢布意味深長地說。
觀眾都聚在一個土坎上,除了奪翁瑪貢瑪的牧民們,還有一些附近的牧民也趕來看賽馬,他們擠在一塊,黑壓壓地像一道山梁。即或在這樣多的人叢中,噶瑪澤登還是一眼就看見了卓瑪,卓瑪站在最前排,穿了節日的盛裝,像一道彩云佇立在人群中。噶瑪澤登看見澤仁貢布也正注視著卓瑪,不想參賽的念頭又升起來,但是發令官已經開始叫大家上馬準備了,澤仁貢布跨上馬背,將馬騎到起跑線上,噶瑪澤登也上了馬,他和好朋友澤仁貢布相隔三個馬位,在發令官扣動羊角叉獵槍的那一瞬,人群爆發出一陣巨大的歡呼,馬弓起身子,將四蹄揮動如一只輪子飛奔而出,正是在這一刻,噶瑪澤登私下里放棄了和好朋友澤仁貢布的約定,這一場比賽在他那里將不再為卓瑪了,什么都不為,他將雙腿緊夾馬腹,馬懂得他的意思,邁開四蹄奮力跑動。不出所料,在跑出了一大段距離后,澤仁貢布和他已將別的馬拋在了身后,澤仁貢布領先了一個馬身,噶瑪澤登再一次用雙腿夾了夾馬腹,從未有過的爭強好勝在他心里升騰起來,在往昔的賽馬中,得不得第一名從未這樣重要過,騎手快樂,同時給大家帶來快樂,這就夠了,但現在他想他得拿這個第一名。馬一點點趕上去,終點已在不遠處,而他也和澤仁貢布并駕齊驅了,人們的歡呼一陣緊過一陣,在快接近終點時,他已超過了一個馬頭,他想在這巨大的歡呼聲中也夾雜著卓瑪好聽的聲音,她此刻一定緊盯著自己,他又想自己是放棄了約定的,還拼命要爭第一干啥,然后他就在巨大的齊呼聲中清晰地聽見一聲悲天憐地的感慨,還不容他分辨,馬身隨之一矮,人群的歡呼轉化為驚嘆,他知道馬蹄陷入了兔鼠洞里,他從馬頭飛跌出去,馬也重重摔在地上,躺實在草坪的那一瞬間里,緊迫的內心忽然輕松了,卓瑪是好朋友澤仁貢布的心上人,他能時常看見她,能聽她唱讓他后脊發麻的山歌就足夠了,現在他得看看自己的俊馬,有不少馬飛奔時踏上兔鼠洞而摔斷了腿摔掉了性命,他掙扎著爬起來,除了屁股有點痛,別的都無礙。馬在地上努力伸了伸四腿,他拍拍馬腦袋,抱著它長長的脖子幫它起身,馬再一次用力伸腿,背部一彈,終于站了起來,他牽著馬,他聽見人們這時候發出了鼓勵的吼聲,他在賽場上茫然地望了望,在短暫的猶豫之后,他牽著馬走向了終點。
接下來的比賽還有策馬小走和馬技,澤仁貢布過來拍了拍他的肩頭,見他一臉燦爛地笑著,知道沒啥事,就說,還有比賽呢,我們再來。
他點點頭就走開了,他牽著馬避開人群,來到平時愛和澤仁貢布去的草坡上,他將馬拴在一邊任它吃草,自己仰躺在草地上,望望明亮的天空,他輕輕閉上了眼睛,他知道比賽過后該是牧民們狂歡的時候了,大碗的青稞酒,大塊的手抓牛肉,還有弦胡和舞蹈,那個歡樂的時刻也是年青男女互表衷情的時候,在嬉笑打鬧的過程中,男人會把自己的信物給對方,或從對方身上搶一件信物,這就算有了約定,夜里去約定的地方守候,如果對方也有意,就會前來赴約。他想像著澤仁貢布搶走卓瑪信物時的情景,他不知道澤仁貢布會拿她什么,如果是自己,會去解下她的松耳石耳環,但現在沒自己什么事了,他只衷心地為好朋友澤仁貢布祝福。他奇怪自己為啥沒有一點醋意,在賽馬摔倒之前,他想退出比賽也不是真把卓瑪放下了,但現在他如此坦然,坦然得連自己也不知原因,想得糊涂了,他不愿再想這檔事,他將腦袋搖了搖,就想賽馬摔倒那一刻,不知道為啥在那樣大的聲浪中還能聽見阿嘖嘖的感嘆,也許那僅僅是個幻覺,這樣想著,似乎又有感嘆聲自遠處傳來,他猛地睜開眼睛,卻驚異地發現卓瑪坐在一邊,他不知她是幾時來的,他有點尷尬地坐起來說,你沒去玩?
我四處找不到你,就猜你在這兒。卓瑪說。
我沒事,摔一跤算不了啥。他說。
卓瑪笑著點點頭說,沒賽到第一就連玩也不和大家玩了?
他搖著頭,他說他本來不想參賽的,但又參賽了,他本來想靜靜坐一坐的,就沒有去和大家玩。他發現自己語無倫次,根本沒法把事情表達清楚。
卓瑪還是笑,卻并不說話了。
呆坐一會兒,他知道卓瑪最喜歡大家在一塊熱鬧,就說,你去玩吧,他們一定都在找你呢。
卓瑪說,你也去。
他連忙搖頭。
卓瑪靠近了他,仔細地看看他說,你真的沒事?
他點著頭,臉上有了笑容。
卓瑪說,那我放心去玩了。
卓瑪起身遠去,他看見卓瑪手里拿著他的腰刀,他說,喂!
卓瑪已經走得遠了,回過頭來,甜甜一笑說,就這里啊,我在這里等你。
這個結果是他沒有想到過的,他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好姑娘卓瑪竟然自己取走了他的腰刀,這個結果不僅他沒想到,就連澤仁貢布也想不到。但是面對夜晚的約會他有了猶豫,他想不出自己該給卓瑪說點啥,這一天雖然在別人眼里極為平常,但在他內心中卻是大波大浪的反復著,像經歷了幾個世紀的輪回一樣,這時候他覺得自己竟然有點累意,他站了起來,想回家好好睡一覺,關于卓瑪,關于約會,這些都等他睡醒之后再說。他騎上馬向帳篷緩走,走過一頂頂帳篷,就快到家時,他看見阿嘖嘖蹲在兩頂帳篷之間正專注地撥弄著地面,她關注著一朵小黃花,那朵黃花才剛剛盛開,低矮地伏在其它花下,他終于明白她是為了讓那朵小黃花能曬到太陽,她仔細地將擋住它的花分向兩邊,一不小心,反倒把那朵黃花扯斷了,阿嘖嘖阿嘖嘖!她臉上全是悲憫的表情,她悲憫的表情雖然只有一半,卻異樣的美麗。他猛地想起曾經希望能看見阿嘖嘖像那個傳說一樣剩下的一半美得撼人肺腑,此刻,在她悲憫的瞬間,他發現了那一半傳說中的美,他想過去自己要避開啊嘖嘖,避開女人般的悲天憫地,現在他意識到,不僅是自己,就連奪翁瑪貢瑪,就連比奪翁瑪貢瑪更大的世界也最需要這悲憫。他不由也小聲地感嘆了一聲,阿嘖嘖!隨著這一聲感慨,他內心猛地有了沖動,他想他夜里去赴約會時有話對卓瑪講了,他會講阿嘖嘖的感慨,會講自己內心的起伏,他深信好姑娘卓瑪能夠明白他的內心,把腰刀還給他,他再把腰刀給啊嘖嘖。
秋
每到秋季,澤里總有一個錯覺,天在不斷地高上去。他擔心天會在某一個秋季就這樣高到離奪翁瑪貢瑪而去。
不能再高了。他自言自語說。這時候他站在坡地上,太陽已經貼到西山山巔上,太陽一跌到山下,天就會完全黑下來。牛場在低一些的地方,牦牛和牧民們一如往昔,他們擠奶打酥油織氆氌,他們不會在意天究竟要高到哪里去。澤里希望能去更高一點的地方看天,那樣他就會感覺離天要近一些,但是在周邊的環境中,他所站的坡地已經是最高的了,除此之外得翻山越嶺,去到天邊的地方,爬那些像草原漢子一樣兀立的雪山才會更高。就站在這塊坡地上其實已讓澤里感到滿足,因為過不了多久他連這塊坡地也沒法再站,牛場得遷了,每年秋季,天高到似乎隨時都會離他而去時,牛場就會遷到低處,遷到蓮花狀的奪翁瑪貢瑪草原。澤里呆呆地望著天空,秋天遷場總讓他非常傷心,天已藍到極至,再藍,人心就給藍碎了。澤里低下頭時,看見有四個身穿漢裝的人正向他靠近,這一年中,除了洛熱彭措,還沒外人來過,看見人來,澤里的情緒瞬間就好了起來。
喂!他們和澤里打招呼。
扎西德勒!澤里攤開雙手回應到。
這里是奪翁瑪貢瑪牧場?其中一人問。
澤里點著頭,聽出他的藏語非常生硬。
你領我們去牧場吧。那人說,掏出一支煙扔給澤里。
澤里領著他們走向牧場,他不會吸煙,但他拒絕不來客人,煙點上了,他給嗆了一口,笑著問,你們從哪里來?
那人說,我們從康定來。
澤里聽說過康定這名字,但他從沒去過,除了奪翁瑪貢瑪和周邊的牧場,澤里什么地方也沒去過。他想了想說,我叫澤里。
那人回應說,我叫尼瑪。
澤里驚異地問,你們都是藏人?
尼瑪說,也不全是,我是半藏半漢,他們是漢族。
澤里將客人領回了自己的帳篷,澤里的父親還在他很小時死于一場雪災,只有他和母親相依為命。進了帳篷,母親忙著去弄奶茶,澤里就請他們坐下來繼續攀談。
你們來奪翁瑪貢瑪玩?澤里問,有時候會有一些異地的人,覺得奪翁瑪貢瑪好,因此在這里住上幾天。
不。尼瑪搖著頭說,我們來這里買牛。
澤里說,買牛?城里也放牛?
尼瑪胡亂點著頭。
澤里把城市想像成一個巨大的房屋,那里的牛都養在屋里,草堆了大半個房屋,不怕雪災,啥天氣都不怕。澤里把牛的生活想得非常滋潤,他倒是希望自己能有一兩頭牛跟他們走,但母親絕不會答應,自從父親去逝后,家里的牦牛是整個牛場上最少的,母親絕不答應再有牛離開自己。想到這個,澤里蹙緊了眉頭。
尼瑪和他的三個伙伴原在康定做點小生意,今年牛肉價格瘋長上去,說是綠色食品,不少漢地的人成腿買去,每一斤肉都能賣上十四五元,一頭牛就是幾千元的收入。幾個人一合計,決定去偏遠的牧場收牛,他們開一輛破舊的東風卡車,跑了許多牧場,除了牧民們熱情地款待他們以外,沒收到一頭牛,這才明白牧民們不愿意賣牛,在牧場生活只看誰牛多,不會看誰錢多,奪翁瑪貢瑪是他們最后一站了,哪怕能弄上一兩頭,起碼能保個成本。
看見澤里皺緊了眉頭,尼瑪擔心可能連一頭牛都弄不到,忙說,你幫我們去買點牦牛吧。
行啊,我幫你們。澤里說。
尼瑪一聽他這樣說,高興地站了起來說,走,我們這就去。
澤里說,天都黑了,辦不成事,晚上好好休息,明天我帶你們去。
風干牛肉和奶制品擺了一桌,尼瑪就去挎包里掏出瓶酒來說,喝點酒吧。
看見有烈酒,澤里眼睛一亮,招呼大家圍著桌子盤腿坐下,拿一只銀碗盛了酒,相互傳著喝。
澤里呷口酒說,康定好遠啊,你們怎么來的?也沒看見馬匹。
尼瑪說,騎馬來不了,我們開車來的。
汽車?澤里興奮地說。
尼瑪點著頭。
車放哪里了?咋沒見著。澤里說。
就在山腳下,沒有路,我們只好把車停在那里。
說著話,一瓶酒就完了,澤里去取出自家的青稞酒倒上,然后溜出了帳篷。四個人已喝得有些醉,都喝下一碗青稞酒了,才發現澤里不在,問他母親,說不知道,又取了青稞酒給他們倒上,安排了睡覺的地方,他母親就去帳篷一角躺下。四個人把那一碗青稞酒也全喝光了,迷迷糊糊倒在墊上睡,睡到半夜,尼瑪被一泡尿憋醒,起來去帳篷外撒了,回到帳篷,發現澤里還沒回來,心里隱隱有了不安,看看手表,已是凌晨兩點多,半躺到墊子上再也睡不著。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帳篷門被撩開了,澤里喘著氣進了屋,尼瑪說,你去哪里了?
澤里說,你沒睡?
尼瑪說,睡不著。
澤里就去將松光燈點亮,尼瑪看見澤里滿臉都是黑色的油污,又問他去哪里了。
澤里笑著說,往日只遠遠看過汽車跑,你們把汽車開來了,我去看了看。
尼瑪驚異地說,你跑下山去了?
澤里害羞地點點頭。
尼瑪說,你看車怎么把臉全弄黑了?
澤里說,我就想弄明白這車怎么會跑那樣快,我去車下面看了看。
尼瑪哈哈大笑起來,澤里又把酒倒上說,你睡不著我們再喝。
早晨,太陽照透了整個牧場時他們才起來,喝過燙燙的奶茶,澤里領著他們去收牛。他們首先去了索郎旺堆家,澤里看見好姑娘卓瑪時說,來客人了。卓瑪將尼瑪一行讓進帳篷,盛了奶茶,然后站到帳篷門前看著他們。
索郎旺堆盤坐在墊上喝早茶,一手拉了傍坐在邊上的尼瑪,說一聲扎西德勒,遠方的客人。
尼瑪就向澤里使眼神,澤里喝一口茶說,他們來收牛的。
收牛?索郎旺堆說。
是啊,牛在城市里比在這里好。澤里說。
索郎旺堆默默笑著,不再說話。
澤里說,誰都知道索郎家的牛比天上的星星還多,給他們兩頭吧。
卓瑪聽得直笑,尼瑪卻失望得連連搖頭。
索郎旺堆將正挼著的糌粑放下說,你家的牛咋不去城里?
一說這個澤里的眉頭又皺起來。索郎旺堆笑著說,我就知道你母親一頭也舍不得,你母親舍不得,難到我就舍得?
澤里就點頭,想是這個道理。
一個早晨,澤里領著尼瑪一行走了許多家,但他們沒收到一頭牛,他們后來在牧場邊上的草地里休息,秋季的牦牛膘肥體壯,它們將頭低在草叢中,把肚子盡情吃飽。尼瑪無奈地看著這些牦牛,發現它們猛地停止了吃草,都抬起頭來,望著一端。不遠的地方有幾頭牛怡然地甩著粗大的尾巴向牧場走去。那是幾頭比牧場所有牦牛都大的牛,尼瑪驚異得張開了嘴,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大的牦牛,它們行走的步履及神態和牧場的牦牛一點也不一樣。
那是啥?尼瑪說。
牦牛啊。澤里說。
咋和別的牛不一樣?尼瑪這樣問,澤里就笑起來,笑個不停。尼瑪一臉疑惑地看著澤里。
你不知道它?那是種牛啊。澤里說。
尼瑪也笑起來,說,這牛咋長這樣大?
澤里說,種牛都是放生的,任它們自由活動,平時它們都跑到山上去,和野牛一塊生活,到了秋天它們就回來了,完成它們的任務。
看著洋洋自得全然不把牛群放眼里的種牛,尼瑪就尋思這樣的牛有一頭也就夠了,想到跑了一上午還沒收獲,尼瑪忽然沮喪起來,成群的牛就在眼前,卻和他毫無關系,看來這一趟是白跑了。澤里看看尼瑪沮喪的表情,心里非常難過,這些人是他的朋友了,但在他的牧場他的家園,卻沒辦法幫他們做一點點事,澤里心里不好受,又沉默地望了漸次遠去的藍天。尼瑪終于失望地站了起來,澤里這時候的沉默已經表明他毫無辦法了。
我看我們還是回去吧。尼瑪說,他的三個同伴也站了起來,一臉失望。
尼瑪看看還出神地望著藍天的澤里用藏語說,我們這就走了。
澤里收回目光,神思有些恍惚地站起來說,這就走?
尼瑪點點頭。
空著手回去?
尼瑪還是點點頭。
澤里甩了甩腦袋說,我領你們去阿嘖嘖那里吧,她一定會給你們牛。澤里知道阿嘖嘖的心是整個牧場最柔弱的,有什么事去安心求她,她一定會幫忙,不過這是沒一點辦法時的下策了,阿嘖嘖一定舍不下她的牛,又不忍看別人失望,因此帶走牛會讓她很長時間都傷心。
澤里讓他們就在草地里等著,說不能去阿嘖嘖帳篷里找她,要不然她家里人知道怎么回事后,這事又完了。
澤里去找阿嘖嘖時她正在帳篷門前取酥油,將牛奶盛到一個牛皮口袋里反復揉搓,酥油就會分離出來。
澤里站到不遠處叫她。
阿嘖嘖看見是他,說,阿嘖嘖,你來了啊。
澤里就向她招手。阿嘖嘖拍拍手,徑直過來說,阿嘖嘖,來了也不去帳篷里喝茶。
澤里領著她又走遠了些,這才盤坐到草坪上說,你知道城里的牛怎樣過日子嗎?
阿嘖嘖搖著頭說,阿嘖嘖,城里的事我咋會知道哦。
澤里微微笑著說,城里的牛都放在一間大屋里,那屋里有一輩子也吃不完的草,根本不怕雪災啊冰雹啊。
阿嘖嘖露出了向往的神色,連聲說,阿嘖嘖阿嘖嘖,城里的牛就是不一樣啊。
可不,哪像我們牧場的牛,一場大雪災就完了。澤里說。
阿嘖嘖憧憬著說,以后我們織一頂大大的黑帳篷,也把牛放到帳篷里。
澤里就笑起來,說,就算有那樣大的帳篷,你也沒足夠的草啊。我那里來了幾個城里的朋友,他們希望帶一兩頭牛去城里,我想你最心疼你的牛,你讓他們帶一兩頭走,你的牛不就過上好日子了?
阿嘖嘖連忙搖著頭說,阿嘖嘖,這個不行啊,就算我想讓牛去,父母也不答應,再說,我舍不得牛離開我。
澤里無奈地搖了搖頭說,你去見見他們吧。
阿嘖嘖說,我見他們干啥?我這模樣要嚇著別人的。
澤里眼里就有了祈求的神色。
阿嘖嘖說,啊嘖嘖,去見見吧,但我不會讓牛離開草原的。
阿嘖嘖將帽子向下拉了拉,遮住了大半個沒法活動的臉,這才隨澤里走去。穿過帳篷和牛群,他們來到牧場邊的草地上,啊嘖嘖一眼就看見席地而坐的四人臉上滿是希望,她小聲地感嘆了一聲。
尼瑪說,我叫尼瑪,我們從康定來。
阿嘖嘖點點頭,見澤里又抬起頭來,出神地望著天空。
尼瑪說,我們想買點牛。
阿嘖嘖說,我不賣牛。
尼瑪說,你要多少錢,給個價。
阿嘖嘖說,不賣。
話已經堵死了,這一次失望將三個滿是希望的人全部籠罩著,尼瑪沒再說一句話,他們的表情看上去像要哭了。
他們的表情讓阿嘖嘖連聲感嘆著,她看看望天的澤里,又看看散在草地里的牛群,她狠了狠心說,一頭,你們就帶一頭走。
尼瑪說,多少錢啊。三個人頓時有了希望。
阿嘖嘖看看尼瑪,阿嘖嘖注意到他戴的表。你把那個拿下來我看看。她說。
尼瑪解下了表遞給她,她看見秒針不停地轉動,這讓她想起第一次看見別人戴表時的情景,秒針也像這樣不停地轉動,她想這是人圍著白塔轉經呢,又像搖動的轉經筒,這個小小的東西戴在手上它就不停地轉,你白天忙碌晚上睡覺它都不停地轉,阿嘖嘖那時就希望自己有一個這樣的東西,戴手上日夜轉著經。她說,就這個吧,這個換頭牦牛。
尼瑪早從她眼中看出了對手表的渴望,他嘆口氣說,這個一頭牛是換不來的,得兩頭。
阿嘖嘖連聲感慨著說,要兩頭啊?
尼瑪說,只要兩頭我已經虧了不少了。
阿嘖嘖又猶豫起來,看看澤里,他還望著天空,好像這一切都沒他的事。
就兩頭吧。尼瑪說,你看我們大老遠來這里,路上吃了不少苦的。
阿嘖嘖終于輕輕點了點頭。
尼瑪高興了,說,我們去牽牛。
阿嘖嘖說,今天不行,明天一早吧,別讓我父母看見,一大早我在這里等你。
下午,尼瑪放松了心情玩,那只表是上海牌的,尼瑪花三十元買來,表卻不準,每天得慢上一兩分鐘,尼瑪還尋思此次牛肉生意成了,換個雙獅牌的戴,卻不想這表起了大作用,換回兩頭牛呢。心情好,四個人晚上都放開了肚子喝,澤里卻一直悶悶不樂,尼瑪只當是他不高興騙了阿嘖嘖,拍拍他的肩說,這一次我們收牛全靠你幫忙了,我不會虧待你的。說著,掏出一百元錢按到他手里。
澤里捏著錢,滿懷心事地說,阿嘖嘖舍不得她的牛呢。
尼瑪說,沒事,過一段時間她自己會忘記的。
第二天早晨,尼瑪還在睡夢之中澤里就把他搖醒了,尼瑪揉著眼睛叫起同伴,走出帳篷,看見天才剛剛亮開,又是一個晴天,碧藍的天空澄轍地映著草原。他們看見阿嘖嘖在牧場邊上向他們招手。他們隨著她去了她家的牛群里。
這一頭叫雜花鼻,那一頭叫偏耳朵。阿嘖嘖一頭頭指著說。
尼瑪問,每一頭牛都有名字?
阿嘖嘖說,有啊,牛怎能沒自己的名字呢。
尼瑪把眼睛都挑花了,又想著如果早一點走,當天夜里就能趕到康定。他隨便指了兩頭看上去比別的都大些的牛說,就這兩頭吧。
阿嘖嘖說,阿嘖嘖,是珍嘎波和藍眼睛。
就它們了。尼瑪說。
你們帶走吧。阿嘖嘖說。
尼瑪和他的同伴就開始趕牛,走了一小段距離后,那頭叫珍嘎波的牛回過頭去,哞地叫了一聲。
阿嘖嘖連聲感慨著,大聲說,你們快帶走吧,說著扭頭跑向了遠處。
看他們趕著牛緩慢地消失在牧場邊緣,澤里又去了那塊高地,他們一定不知道珍嘎波是阿嘖嘖給取的名字,意為白云一樣,他們更不知道珍嘎波還是牛犢時阿嘖嘖就成天和它一塊玩,知道又怎樣呢,每一頭牛對阿嘖嘖來說都難以割舍。好在牛去城市的房里呆著,倒是比在牧場強。
牧場這時候還剛剛醒來,淡淡的炊煙自黑帳篷頂飄搖而上,順著青煙張望藍色的天空,澤里打算不再想阿嘖嘖,他發現天空比前一天更高了一些,那個噩夢般的想法不由又在腦里升起來,他想總有一天這天空會棄他而去,他的心收緊了,像掉入一個無底的洞中,沒半點可以抓住的東西。正是在他全身因恐懼而發冷的時刻,他猛地聽見一頭牛撕心裂肺的叫聲,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從小到大,他沒有聽見牛這樣叫過。牛叫來自半山腰處,他循著聲音飛快地跑去,在牧場邊上他碰上了阿嘖嘖,他還碰上三四個好奇的牧民,他們都說從未聽牛這樣叫過。
就在半山腰那條小溪旁,澤里看見了血腥的一幕,尼瑪和他的伙伴們把兩頭牛都殺掉了,小溪邊的草地上全是牛血。澤里驚愕得張開了嘴,他聽見尼瑪對那些牧民說兩頭牛趕到這里就再也不走了,沒辦法,只有殺掉它們用車拉回去。兩頭牛已經屬于別人,牧民們除了對他們殺牛的方法表示不滿外別無它法,只有澤里被憤怒徹底占據了,他紅著雙眼,他注意到剛剛看見這血腥的場面時,感天慨地的阿嘖嘖除了最初顯露的驚愕表情后盡然沒發出一聲感慨,她只是黯然地退了回去。所以尼瑪友好地給澤里打招呼時,澤里跟本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他只是紅著眼睛狠狠瞪了他們一眼,扭頭跑開了。
有一些老的牛注定要逝去,到了那樣的時候,牧民們會將酒、酥油、糌粑等調和到一塊,再將這東西抹到老牛的嘴上,有一些牛一嗅那食物,非常厭倦,搖頭擺尾走開了,那是不愿死的。有一些牛會心安理得地吃完那一團滋味有一點怪的食物,這些牛就可以死掉。那個過程非常緩慢,先得為被殺的牛誦經,低低的誦經聲覆蓋了整個奪翁瑪貢瑪草原,兩條棍子就夾住牛鼻,它不能再呼吸了,靜靜伏在地上,眼睛越來越藍,閃爍著極度快樂的光點。澤里從來沒有覺得那個過程有半點痛苦。那血腥的一幕卻讓他的心仿佛有人不斷揉捏一樣難受,他不敢再見到阿嘖嘖,他整天呆在帳篷里不出門。
后來牧民們都知道了澤里的事,有一些牧民還特意來到帳篷勸他兩句。但澤里怕見他們,更怕聽見他們的勸慰,他開始躲到遠處,他比別人起得更早,然后到少有人去的草地里呆坐一天,但他還是碰上了阿嘖嘖,之前母親說阿嘖嘖來找過他幾次。那天早晨他剛出帳篷,就看見阿嘖嘖向他走來,阿嘖嘖連聲感嘆著,他拔足狂奔,他聽見阿嘖嘖在他身后大聲喊著,你別跑啊。
無論怎樣躲都躲不過和大家會面。遷場的日子來臨了,一大早,都忙著拆帳篷,把帳篷、食物和別的生活用品駝到牦牛背上。這是男人該出力氣的時候,他沒辦法再躲避,他發現所有人都在忙碌著,并沒人注意他,他心里好受了些,他把一件件物品搬上牛背,趕著牛盡量走到隊伍后面,他看見孩子們也被駝在牦牛兩側的皮簍里,他們歡笑的聲音響成一遍,他還看見阿嘖嘖護理著一頭剛出生不久的牛犢一路向前,就這樣隊伍緩慢行徑,來到了半山腰的小溪邊,他再一次聽見了牛悲憤的吼叫,他知道那是領頭的牛嗅到了同類的血腥味,他知道那血是尼瑪他們留下來的,他走在隊伍后面,他看見所有牛都開始繞道行走,避開了血,避開了那一條遷場走熟的路,那一刻他覺得天空真的離他而去了,他想他得找回天空,他想他把帳篷撐到蓮花瓣狀的奪翁瑪貢瑪草原上后,就該去尋找天空,他想他得磕著長頭去找,再遠也要找回來。
冬
冬天的第一場雪并不太大,薄薄地鋪了一層,之后是連續的太陽,陽光普照之下氣溫也并不太低。這種天氣正是益西貢布所希望的,所以他夜里會喝一點酒,滿臉微笑著看春天出生的孩子澤仁羅布。
第二場雪最初有點綿延,天一直陰沉,雪老下不下來,人心里都給陰霾的天空壓抑著,好不容易有一些細碎的雪片飄下來,又停住了,阿嘖嘖說,啊嘖嘖,這個天怎么就不暢快點。大家碰面照例也會望望天再說話,雪下下來就好了。就是,只要下下來就好了。
那時候只有卓瑪的山歌能舒緩眾人的壓抑,卓瑪一唱歌,每個人的心都像長了翅膀,撲騰騰地越過黑壓壓的烏云,直向烏云后的藍天沖去。阿嘖嘖說,阿嘖嘖,這個卓瑪,把云都唱散了。
雪后來大片大片地掉下來,雪整整下了三天,下雪的時候整個奪翁瑪貢瑪草原異樣地寂靜,牦牛站在雪中,一動不動,像凝固了一樣。雪把天地連成了一個整體,指甲蓋般大的雪片不停地飄。三天之后草原白茫茫一遍望不到邊,但天仍然沒有放晴,陰云依然覆蓋在頭頂。
牦牛沒辦法吃草了,牧民們散在草地里,雪及小腿深,他們為牦牛刨開了雪,露出一小片一小片的草地。
益西貢布不再喝酒,也不再逗孩子玩,他憂心匆匆地望著天空。他知道整個奪翁瑪貢瑪草原的人都還太年輕,他們還不太明白這天氣繼續下去會有什么后果。數十年前,那時候益西貢布還是一個孩子,他們在另一個牧場放牧,一場大雪災就把那個牧場毀了,他不得不跟隨母親來到奪翁瑪貢瑪,在這里安生立命。看著拉姆措向火塘里架干牛糞,益西貢布說,少架點,別架多了,一次只架一塊,火快熄的時候再架。
洛絨笑著說,阿爸,現在正是燒牛糞的時候,干嘛省著,到天氣熱起來,就用不著這么多了。
益西貢布說,你們還太年輕,以后就知道了。
黃昏時分,拉姆措抱著孩子去仁青志瑪家里,一見孩子仁青志瑪總是搶一樣抱到自己懷里,緊緊摟著,然后給孩子喂奶。拉姆措喜歡看她抱孩子的樣子,隔三岔五就把孩子帶到她那里,讓她抱抱。經過近一年的調養,洛熱彭措雖然恢復了健康,但身體還不比草原漢子那樣強壯,不過,他已經能夠用藏語交談了。仁青志瑪將牛糞火燒得極旺,整個帳篷都揚溢著暖流。拉姆措說,這帳篷真熱乎。
仁青志瑪笑著說,多燒點牛糞不就熱起來了。
拉姆措搖了搖頭說,阿爸不讓。
仁青志瑪聽了詫意地說,為啥?
拉姆措搖搖頭。
仁青志瑪嘆口氣說,這時候不燒,全留到天氣熱起來時燒啊,人老了就是這樣。
洛熱彭措插話說,這雪得下多久啊?
仁青志瑪說,下不了多久,我們有的是干牛糞,不用怕。
這個冬天噶瑪澤登還延續著和澤仁貢布賽馬時的無所適從,那一夜他猶豫著赴了卓瑪的約,他一直不好意思開口,一個大男人自己不主動,現在又要取回女方主動拿走的信物,這夠難為情的了。他看見卓瑪把玩著那把腰刀,卓瑪笑盈盈地等著他說話呢,等了半晌,卓瑪說,你是不說話的石頭,根本不像一個草原漢子,看雪格沒話都要找話說。
噶瑪澤登囁嚅著說,澤仁貢布在等著你呢。
卓瑪輕笑了一聲說,你們賽馬輸贏都不管我的事啊,再說,要不是你的馬踏到兔鼠坑里,你就是第一名了。
噶瑪澤登終于鼓足了勇氣小聲說,我想取回腰刀。
卓瑪默默地看了看他,說聲好吧,就將腰刀還給了他。他想卓瑪肯定生氣了,這樣的事換誰都得生氣,他偷眼看了看她,他看見好姑娘卓瑪并沒有生氣,卓瑪寬容地笑看著窘迫的他,滿眼都是對他的理解和明白。后來噶瑪澤登拿著腰刀去找阿嘖嘖,他把手里的腰刀遞給她,約在草坡見。阿嘖嘖連聲感慨著按了腰刀,他看見阿嘖嘖用一半臉微笑,阿嘖嘖那微笑的神態竟然極像卓瑪。后來他如約前去,意外地發現卓瑪拿著腰刀在約定的地方等著他,他瞬間就明白了阿嘖嘖的心思。卓瑪還是那樣笑盈盈地看著他說,你真的不像一個草原漢子,你的心有時候比女人更敏感,但我喜歡你的敏感。他想原來卓瑪也是具有這種內心的人,那一刻,他感慨地說聲阿嘖嘖,卻不知自己該怎么辦了。
天陰沉了幾天后有一點太陽自厚厚的云層間穿過,氣溫回升了一些,融化了淺淺一層雪,大家的心情都好起來,覺得天氣即將轉好,但就在當天傍晚,雪再一次降下來,雪降了兩天,氣溫也驟然低了許多。整個奪翁瑪貢瑪重又被大雪覆蓋。由于雪之前被融化了一層,現在都結了冰,再加上厚雪一蓋,牛不能再吃到草,連牧民們也沒能力再為牛刨開雪和冰了。這一天早晨,益西貢布去了煨桑的地方,祭過天之后,他讓洛絨通知各家的人來這里,他有話說。人們在早茶之后陸續來到益西貢布家,他們知道益西貢布招集大家,一定是有重要的事了。
這是一場大雪災。益西貢布說。
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前些年,奪翁瑪貢瑪牧場也碰上過一些小雪災,太陽一出來,太陽連著照耀幾天,一切都會好起來。
我們不能等待。益西貢布說,出不出太陽全是老天的事,但我們不能等,牛等不起。
我們該咋辦?有人問。
我想我們以家為一個群體,把牛趕遠一些,去找能吃草的地方,留在牧場的人家得節省干牛糞了。益西貢布說。
哪有那么多大雪災,奪翁瑪貢瑪年年下雪,沒見怎樣啊。有人說。
益西貢布寬容地笑著,他想整個奪翁瑪貢瑪真的太年輕了。
索郎旺堆這時候發話說,別打岔,聽益西貢布說。
我們得把牛趕遠一些,得找到草。
這不跑別人草場去了?跑別人草場是要給牛的,不然鬧起草場糾紛就不好辦了。有人質疑地說。
該給就得給,一百頭中出兩頭牦牛,這是以前相互定下的。益西貢布說。
一百頭就出兩頭?有人覺得這個不太劃算。
總比等著一頭頭牛被餓死好,賴過這雪災,一切都會好起來。益西貢布最后說。
都回家準備吧,今天就走。索郎旺堆說。
雖然還有人有疑問,但都照著益西貢布的意思去辦了,每個家庭中的男人們準備上一口袋糌粑,再馱上一口鍋,就向遠處趕著牛走,洛熱彭措不會趕牛,仁青志瑪得照顧他,他們的牛就由噶瑪澤登領著走。婦女、老人和孩子站在門口送別,男人們回過頭來,看見父母親、女人和孩子安詳地注視著他們遠去的背影。阿嘖嘖感慨一聲,卓瑪目睹一小隊一小隊的人和牛在奪翁瑪貢瑪草原上四散分開,越走越遠,就唱起了一首山歌:
遙遠又遙遠的雪域草原
有什么在雪那邊
我孤獨而疲憊的雙腿
能否走向那遙遠
牛群在歌聲中漸次沒了蹤影。
當天夜里,風就刮起來,風讓草原和天空嗚嗚直響,傍著牛糞火,前面熱一點,后背又冷起來,索性裹上厚厚的羊皮襖躺到墊子上,卻怎么也睡不安穩。
早晨,仁青志瑪撩開帳篷,她看見天空依然陰沉,只沒再下雪,偶爾飄一兩片,更襯得天冷。她嘆口氣,正打算回帳篷里熬早茶時,忽然發現帳篷邊上有兩只紅狐貍,其中一只看來是母親,它將一只小狐貍卷在懷中,緊緊靠著帳篷。狐貍本是非常伶利和機敏的動物,但現在它看著仁青志瑪,除了眼里的些許惶恐外,并不像曾經那樣一溜煙就跑掉了。仁青志瑪忙叫洛熱彭措,洛熱彭措跑出來,他還沒看見過狐貍呢,驚喜得向它們跑去。狐貍終于站了起來,領著小狐貍緩慢跑向了遠處。喝過早茶,仁青志瑪跑去把這事告訴了益西貢布,益西貢布憂心地說,那是帶崽的狐貍,這雪災讓它也走投無路了,怕自己的崽兒凍死,所以跑來取緩。那一年我們遇上雪災時,來帳篷邊上取暖的動物還多呢,特別是幾只黃羊,都擠在帳篷邊,要趕它走都不容易,現在的動物少多了。
天氣狀況還是沒有改變。第二天一早,仁青志瑪首先關心的是那兩只狐貍,撩開帳篷,她看見兩只狐貍還像昨天一樣呆在帳篷邊,她自己笑了笑,跑回去拿一塊糌粑扔給狐貍,狐貍猶豫地看著她,然后拿鼻子嗅著糌粑,又伏下去,依然看著她。仁青志瑪想它倒是挑嘴,連糌粑也不吃。正想著,狐貍又撐起了身體,再次嗅了嗅那塊糌粑,小心翼翼地吃了下去,之后它更安詳了些,不斷舔舐著小狐貍。然后領著它又緩慢消失在遠處。連續兩三天,兩只狐貍都如此過夜。
尋草的人們走了三天,但天依然沒有改變,第三天下午,有一些人陸續回到了奪翁瑪貢瑪,到第四天,所有領著牛出去尋草的人都回來了,他們再次聚到益西貢布家里。
我們走了兩天,全是雪,根本找不到有草的地方。
別的牧場也一樣四處尋草呢。
益西貢布輕輕點了點頭,他看看大家說,我們得靠老天了,記住,干牛糞得省著用。
天凝成了一塊,像再也變不了樣。冷無孔不入,你搓手跺腳都無濟于事,特別在夜里,雖然火不敢熄,帳篷里的溫度卻并不能高上多少。牛散在草地里,由于一段時間沒吃到像樣的草,壯實的牦牛現在也明顯瘦下來,骨頭支凌著毛皮。
又一個寒冷的早晨亮開了,卓瑪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天,但她出門卻看見一頭牦牛倒在了雪地上。阿哥,牛倒了。她大聲喊道。她的哥哥以及父母親聞聲都飛奔出來,他們看見一頭牛倒在雪地里,他們走上前去,那牛看見他們到來,掙扎了幾下,但沒力氣站起來。卓瑪的眼淚就掉落下來,她父親和哥哥忙上前幫助牛站立起來,她也淌著淚跑上前去幫忙,好不容易將牛扶起來了,牛站立著,再也不敢有輕微的動彈。
那條溪流完全凍斷了,現在熬茶得將雪融化,但是干牛糞也一天比一天少。第一個將干牛糞燒完的就是仁青志瑪。她對洛熱彭措說:只有兩塊干牛糞了。
我們該等死了。洛熱彭措說,自己猛打了個冷顫。
仁青志瑪嘆口氣,正尋思去哪里尋點干牛糞時,拉姆措就撩開簾子進了帳篷。她把一些干牛糞堆到火塘邊說,阿爸讓帶點干牛糞給燒完的人家。仁青志瑪猛想起前一段時間還說那個老頭不明事理,這時候還節約干牛糞的事來,不禁笑起來說,牧場離了老頭子們還真不行呢。
益西貢布叫了幾個壯實的漢子,他讓他們去取回他埋在山頂夏季牧場的牛糞。漢子們起了個大早,向夏季牧場爬去,直到天完全黑下來,他們才回到冬季牧場,那些干牛糞給每家分上一點,就顯得極少,不過也能維持五六天了。幾個壯實的漢子冷得直打顫,圍了火,呷一口烈酒,這才恢復過來。
陸續有牛倒在雪地里,第一頭再也站不起來的牛是洛絨家的,跟著有更多的牛倒下去,人心里像壓著巨大的石頭。
這一天啊阿嘖嘖找到了卓瑪,她說,你唱個歌吧。
卓瑪想起真有一大段時間沒唱過歌了,這時候她一臉苦笑地對阿嘖嘖說,我唱不了啊,沒那心思。
阿嘖嘖說,阿嘖嘖,你不唱歌,我們心里都給云蓋住了。
卓瑪聽了,凝思片刻說,好吧,我們唱歌。
她們去了煨桑的地方,那是冬季牧場的高處。
那一天下午歌聲蕩漾在低沉的天空中,牧民們都走出了帳篷,他們遙望煨桑的高處,臉上有了苦澀的笑容。
關于雪災的記憶益西貢布一直沒對人講起,那是留在他內心的一道傷口,成群的牦牛倒下之后,是人相繼凍餓死,牧場散了,女人們不得不四處借人種,希望添丁增口,以便再恢復曾經的牧場,但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了。看著一頭頭倒下的牛,益西貢布在一個下午再一次招集了大家,他讓大家把牛圍成一個大圈,牧民們現在對他的話已毫無懷疑,他們將牛漸漸圍起來,那些走不穩的牛人扶著也漸漸加入了圈子。益西貢布在圈子中央架起了三石灶,他將已剩余不多的牛糞壘上去,再支了一口鍋,他拿出一條牛皮口袋,里面裝著一些干透了的圓根皮,他將圓根皮傾入鍋里,用一根木棍緩緩攪動,牧民們靜靜看著他的一舉一動,然后就嗅到圓根的味道,圓根清香的氣味彌漫在整個奪翁瑪貢瑪草原,一些還有點精神的牛哞地鳴叫起來,他們看見牛群此刻異樣地安詳和滿足,他們在那一瞬間省悟了益西貢布的所作所為,回天無力了,這些久未嗅到過清草的牛,讓它們再嗅嗅那味道,從容死去。看著這場面,洛熱彭措忍不住掉下了眼淚,仁青志瑪小聲說,別掉淚,你是男人呢。有一種悲壯在牧民們心中升起,那是一種安詳的悲壯,為牛、為人,還為整個奪翁瑪貢瑪草原。
那一夜牧民們的火膛里只剩一些火星子了,那一夜的冷也格外尖硬,像一根根芒刺,扎在身體上,但那一夜的睡眠卻異樣地安穩,連夢也沒有,漆黑的睡眠將整個夜晚連輟起來,直到光線透過天窗灑落在剛剛熄滅的火塘上。仁青志瑪睜開了眼,但她不想動,她叫了一聲洛熱彭措,她擔心他的身體,她聽見洛熱彭措清醒地應了一聲,她說你醒了。洛熱彭措說嗯,不想起來。她說她也不想起來。然后都不說話了,輕輕閉上眼睛,還想重溫一下整夜的好睡眠,正是在這樣的時刻,他們猛聽到外面的喊聲,那喊聲扭曲得變了形,他們聽不出是誰的聲音喊的什么。仁青志瑪終于撐起了身體。洛熱彭措說,出事了。仁青志瑪披上厚厚的藏袍,撩開門簾,她看見澤仁貢布在帳篷之間狂奔,那扭曲的聲音正是他喊出來的。她看見牧民們都走出了帳篷。她看見一輪金黃的太陽懸在東山山巔無云的天空上。她最后看見那兩只狐貍,它們站在遠處,將頭扭來扭去打量著她的帳篷。
責任編輯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