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老虎把鞋往老鞋匠的腳跟前一丟,陰森森地說,修鞋!
這可是一雙嶄新的皮鞋啊。老鞋匠拎起兩根鞋帶,兩根鞋帶吊起一雙鞋,在鼻尖處轉了一圈,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快要鼓出來了,一副缺腿兒的老花眼鏡快要掉下來了。半晌,老鞋匠納悶地問,咋修?是釘前掌?還是貼后跟?
周老虎搶過皮鞋,像菜刀剁魚頭一般,惡狠狠地做了一個手勢,惡狠狠地吼了出來:把這鞋幫頭給我切嘍!
老鞋匠是外鄉人,在此修鞋補鞋少說也有大半年了,可今個兒,他遇上了周老虎這個刁民。刁民周老虎不修鞋、不補鞋,卻要把好端端的一雙新皮鞋切成兩只破鞋!這是萬萬使不得的。正躊躇著,周老虎從地上拾起一把刀,三下五去二地把一雙皮鞋的兩個幫頭,割開了兩個大口子;然后背著手,手里拎了鞋,心滿意足地朝城西村的盡頭走去。
城西村,顧名思義,就是城區西邊的一個村。很久很久以前,這里確實是農田連片的農村;去掉一個很久,這里就成了城鄉結合部;再去掉一個很久,添上一個現在,就變成了一個新詞兒:城中村。住在城中村的周老虎,最近和村長劉拖把鬧矛盾。
早幾年,周老虎的家門前有口面積不小的水塘,也沒啥水,更沒啥魚兒,盡是一些臭泥巴。那時的周老虎找到劉拖把,說要承包這口臭水塘,還說一不養鱉、二不養蟹、三不養魚兒,就幫村里整治環境。整治環境,那是黨中央、國務院,省里、市里、區里都提倡的大事兒,村民周老虎有這個思想覺悟,那就讓他承包,承包費都好商量,還可以減免一部分,但得搞他幾包香煙抽抽。后來的周老虎,就成了村長劉拖把的香煙供應商,軟包“玉溪”,一月一條,逢年過節再翻一番。單憑他那個個性,周老虎不會服這個軟,但這些個,他還是都認了,因為他不是在整治環境,而是在污染環境。承包水塘后,周老虎把環衛所的垃圾車請來了,往水塘里填埋垃圾,十元一車;垃圾里還有一些廢舊物,他雇了一個外地人,在垃圾堆里扒鈔票。扒了洗,洗了曬,把可以回收的廢品整成一捆一捆的,碼成一車一車的,然后拉到收購站去賣了,那也是一筆不大不小的收入。這收入,他和外地人平分了,拿了錢,白天就坐在老婆王小丫開的副食店門口搓麻將。日子像麻將牌一樣,嘩嘩啦啦地碼起了,又推倒了;推倒了,又重來了。現在,家門口的水塘被填滿了,環衛所的垃圾車也不來了。周老虎不適應,像斷了一條重要的經濟來源。環衛所斷了他的經濟來源,他就得斷了劉拖把的香煙供應。那劉拖把一月不見香煙,兩月還不見香煙,第三月剛一開頭,就開著“寶馬”,拿冷冰冰的屁股堵住周老虎,也要斷了這合同。那合同還有五年滿期,周老虎最近在打算,要好好利用這合同,將來供應給劉拖把的香煙,要忍辱負重,在質量上再上一個檔次,在數量上再翻一個跟頭。可不容他細說,劉拖把就是一百個不愿意,像鐵了心似的,非斷了這合同不可,非收回這臭水塘不可。不,現在是一塊平展展的荒地。劉拖把說,咋啦,不服?不服也得服!有意見在鞋里提,用腳丫子拱幾拱。
周老虎的橫蠻勁兒,在城西村名氣也不小。有一年,區長來村里檢查工作,那小車陷在泥地里,四個轱轆直打滑,怎么也爬不起來。周老虎見狀,兩個腋夾窩里夾了兩捆稻草,往小車底下一塞,說拿錢來!人家秘書問他要多少,周老虎虎口變獅口,張嘴就是五十塊。秘書說,車里坐的是區長。區長又咋啦?周老虎認錢不認人,身子橫在路中間,就是不讓小車起步。還說,區長是大干部,那就再添五十,湊個一百整。人家區長也不跟他計較這個,大手一揮,讓秘書乖乖地掏了一百整,小車這才起死回生,輾過周老虎的稻草,騰騰而飛了起來。想一想,連一個區長都不怕的橫蠻人,還會怕你一個小村長?這會兒,周老虎朝劉拖把的“寶馬”啐了一團口水,重重地說,老子還要用腳丫子拱你娘的老×!那叫一個“五子登科”!
劉拖把氣得臉色青紫,不是一般的紫,像掛了兩條轉基因的洋茄子,左臉一條,右臉一條。他發動“寶馬”,從車窗里丟下一句狠話:三天之內,老子操光你全家!
不等三天,周老虎今天就去買回了一雙新皮鞋,他把鞋幫頭給切了,像兩條咸干魚咧著兩張大嘴兒。他要穿上這雙嶄新的破皮鞋,讓自己的十個腳趾頭露出來、透透氣;還要沐浴陽光,若是高興了,就讓大小趾頭們蹦出來,跳跳舞,氣死那狗日的村長劉拖把。
——昨日,周老虎把村長劉拖把告上了法庭,他要叫法官評評理兒,看看他的腳丫子是不是只能在鞋里提意見,在鞋里拱幾拱。
二 村東頭,“寶馬”攔住了王小丫。劉拖把從車窗里伸出一顆碩大的頭顱來,朝她的臉上呼酒氣。劉拖把說,聽說你男人告了我?王小丫有些不自在,支吾說,你是村長你最大,誰敢告你?劉拖把說,全村上千口,別人沒這個膽,就你男人有這個膽!王小丫說,是吧?那我回去問問,說不準是和你鬧著玩的呢!劉拖把說,那我也和你玩玩,來來來,親一個!劉拖把夠長了脖子,嘴里的酒氣更重了。王小丫嗤笑說,親啥呢?瞧你滿嘴的老玉米還被蟲蛀了,屎臭!劉拖把哈哈一笑,陰陽怪氣地說,都怪你男人拿“玉溪”那種賤貨煙熏我!劉拖把這么一說,王小丫就覺得事情有了轉機,于是討好說,好村長,你就讓他承包下去吧,我讓他拿“大中華”孝敬你!劉拖把大手一擺,高聲說,這年頭,啥都漲,承包費也得漲,不要“大中華”了。王小丫急急地問,那你要啥呢?劉拖把說,就要你!王小丫頓時拿出一股潑辣勁兒,雙手叉腰說,來呀,老娘一泡尿淹死你個王八日!話說完,腳底生起一陣風,風顛起一對大奶子,隨后帶動一副楊柳細腰身,向“寶馬”貼過去。
像是受到騷擾似的,王小丫潑潑辣辣地貼過去的時候,劉拖把的“寶馬”突然顫動了一下,“哧溜”一股青煙,開跑了。
這些個,都被老鞋匠看到了。老鞋匠不吱聲,低頭縫補鞋子。
快半個鐘點了,老鞋匠再抬頭時,不見了王小丫,卻又見到了周老虎。周老虎又拎了那雙鞋,往跟前一丟,陰森森地說,硌腳!老鞋匠定眼一瞧,那刀口處也不平展,像被耗子啃過;再轉眼一瞧,周老虎的腳趾頭上還有血印。老鞋匠說,我給你整整,再滾一道邊兒,穿上就舒坦。
不一會兒,周老虎試了試鞋,果真舒坦。
又不幾日,周老虎穿上這鞋,果真出現在法庭上。周老虎坐在法庭上,根本不把村長劉拖把放在眼里。除了給周法官一個預期的勝利的微笑,他還翹起了二郎腿,先把左腳的五根黑趾頭翹得高高的。
周法官把法槌一捶,警告說,原告周老虎,請你遵守法庭秩序,把腿放下來!
周老虎還算聽話,忽地站起。又不算聽話,停止了腳趾頭,又揚起了手指頭。他拿一根食指在法庭的天空上劃弧線,最后定定地落在了劉拖把的身上。對周法官說,快判他,判他敗訴!
劉拖把很牛!把頭一歪,說,關我屁事!
三 確實不關劉拖把的屁事,周老虎告錯了對象。周法官后來告訴他,你不該告劉拖把,該告村委會。周老虎不信,爭辯說,劉拖把就是村委會,村委會就是劉拖把!我在城西村住了四十多年,咋會搞錯呢?!周法官還想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給周老虎上一堂法律知識普及課。但沒料到,他是鐵板一塊,硬是油鹽不進,還說周法官黑白不分、官官相護,最后竟扯了他的法袍,把五百年前的本家暴打了一頓。
周老虎大鬧法庭、毆打法官,情節相當嚴重、性質相當惡劣,被司法拘留十五天。法警當庭宣布決定時,劉拖把向周老虎說了一聲“拜拜”,開著“寶馬”回村去了。村長劉拖把有很多大事要做,不可能把時間耗在周老虎一個人的身上。
王小丫左等右等,一直等到天黑還不見周老虎回來,心說壞事了。正要出門打聽,法庭的一個電話就很急很急地追了過來,說是讓她給周老虎送洗漱用品去,還要交一筆拘留期間的生活費。那王小丫雖說生得嬌小玲瓏,但畢竟是大膽潑辣之人,遇事有主見,有辦法。思索片刻后,她不慌不忙地準備了一番,徑直朝村長劉拖把的家里走去。
王小丫把本應給法庭的生活費給了劉拖把。說是請村長出面,把周老虎速速保出來。不保出來,在號子里多呆一天,就得多交一天的錢,說不準還得挨打,即便是將來出來了,還得治病,那又是一筆不小的醫療費。況且,王小丫還懂得“解鈴還需系鈴人”這個道理。再說了,在城西村,沒有村長劉拖把辦不成的事兒。現在就看劉拖把愿不愿意辦了,都是自己的男人不識好歹,太歲爺頭上動土,告了人家。
劉拖把正眼都不瞧王小丫,說你這是拿巴掌掌了我的臉,還讓我捧起你的巴掌,問你疼不疼。說得王小丫直翻白眼泡兒,翻著翻著,翻出一條錦囊妙計來。王小丫說,你村長大人大量呢,宰相肚里好撐船呢。等我男人出來了,我就讓他把水塘無條件地退了,老老實實交給村里。你想修人民大會堂也好,想建秦始皇的地下宮殿也好,我們都不管了。
說到要害了,劉拖把最愛那個水塘。早幾年,他沒有周老虎那個眼光,硬是讓他揀了一個大便宜。現如今,村里該賣的地都賣光了,就剩下那口臭水塘,那是個金缽銀缽,不能讓周老虎一個人捧在手里。
劉拖把還有一樁窩心的事兒,那就是周老虎罵了他娘“五子登科”。在城西村,誰敢罵村長劉拖把?周老虎還真以為自己是只虎。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呀,天收正當時,好一個周法官,幫他把這只虎關進了鐵籠子里。這是一個機會,一箭雙雕的機會。
劉拖把說,你說話算數?
王小丫說,咱一言九鼎!
劉拖把還不放心,用家長一樣的口氣說,其實我也不想讓村里人出丑,可周老虎真不是個啥好東西。這事兒,我得琢磨琢磨。
有了這話兒,就等于劉拖把有了松動。王小丫思忖著,退了水塘后,日子還得過。只等男人周老虎一出來,就把自家的樓頂給揭了,再在上面加蓋兩層,樓下一層繼續做生意,樓上一層自己住,還有兩層租出去,這種坐收租金的日子像地主,那也不賴。想到這里,王小丫好不高興,扔下一個信封,扭著一個楊柳細腰身,摸黑回家去了。
四 把兩個兒子趕上樓去睡,王小丫開始盤點今天的收入。漸漸地,手不順,心也不順,要多少時日才能把那個信封填滿呢?貨架后面,有一張單人床,是守夜用的。王小丫剛鋪好墊褥和被子,就聽見外面的卷閘門有響動。
這晚了,是誰要買香煙還是要打醬油呢,莫不是小偷吧?這城西村,社會治安不好,經常有流竄人員偷雞摸狗,還拿竹桿兒挑女人花褲子,趴墻頭偷看女人洗澡。在本質上,王小丫的婦女防范意識還是很強的。這時候,她警覺起來,順手操起了一把掃帚,摸到門后小心聽動靜。那動靜越來越大,越來越密集,不像小偷撬門,倒像是周老虎敲門。周老虎每次深更半夜打完麻將回來,就是用這種先輕后重、先緩后急的手法敲門的。如果手氣好了,他會把她按在單人床上,也來一個先輕后重、先緩后急;如果手氣不好,他就會悶頭悶腦地上樓去,自己洗了睡。難道是男人周老虎回來了?
老虎?
拖把!
門內小聲問,門外小聲應。原來是村長劉拖把!是男人的事兒有著落了?王小丫打開卷閘門,把他讓進了屋。劉拖把不請自來,反客為主,自個兒往一排貨架后面鉆,瞅著了床沿幫子,屁股一歪,這就落座下來。
王小丫說,村長你有事兒?
也沒啥大事兒,就是你這錢里有一張假的。換換,換換!劉拖把說著說著,立馬掏出那個信封來,又迅速從里抽出一張做了記號的百元大鈔。
在城西村,村民私底下有一段順口溜,是這么說的:“劉拖把,開寶馬,吃龍蝦,屙完屎,摳屁眼,嗍指甲”,說的就是劉拖把這人小氣,總怕吃虧上當;他的這個名兒,也是因了他“把水當油揩”而得之。
王小丫今晚總算見識了,撞上了一個吝嗇鬼、一個討債鬼。她雖有不悅,但還是從今天的營業款中拿出一張,給他調換了。劉拖把又說,還有這張,你看看,又破又臟的,也給換換,換張新的。真是得寸進尺了,王小丫有些來氣,再從營業款中抽出一張,重重地甩給劉拖把,說,不用換了,都拿去!限你三日之內,把老娘的男人放出來!劉拖把收起錢,嘻皮笑臉地說,你當法院是我開的啊,你男人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王小丫蹭地站起,雙手叉腰說,那你王八日想咋樣呢?劉拖把說,生啥氣呢?坐下,坐下!不是說要琢磨琢磨嗎,我琢磨著,這事兒要以人換人!
以人換人,就是要拿她的身體作交換。那王小丫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決定來個將計就計。等劉拖把把衣服脫了,她就大叫,說他非禮,說他強奸,然后再和他談條件。首要的一個條件,就是讓他把信封里的錢吐出來;其次的一個條件,就是讓他去法庭把男人周老虎領出來!
劉拖把脫了鞋,就是不脫褲。這讓王小丫有些焦急,拉滅燈后,先自個兒把褲脫了,只剩下一條秋褲,這樣相對安全一些,也不至于真正失身。
劉拖把把一只腳丫子伸過來,在王小丫的私處撓癢癢。邊撓邊說,五子登科,五子登科!
見劉拖把遲遲沒有實質性的動靜,王小丫就故意撒起嬌來,嗲聲嗲氣地說,干嗎呢?撓個人心煩!
劉拖把哈哈大笑,說,我操!這都不懂,未必你男人周老虎沒教過你?
王小丫問,與他何干?
劉拖把用力一蹬,同時憋出一口氣說,周老虎說的,這叫“五子登科”!
劉拖把收回腳,起身要走人。王小丫一把攔住了,說,咋就這樣走了?
劉拖把說,咋啦?你是想玩真的,還是要敲詐?玩真的,那還輪不到你,老子進城找小姐;想敲詐,那讓你進號子,和你的男人周老虎圓洞房去!
這么一說,王小丫就蔫了,但有一口惡氣哽在喉管里下不來。于是揪住劉拖把不放,耍潑說,你當老娘是啥呢,學雷鋒啊?
劉拖把也不想把事兒鬧大,緩下口氣說,你真要錢啊?然后伸手去掏口袋。那掏錢的手,慢慢騰騰的,窸窸窣窣的,半晌才掏出一張來,另一只手反握著王小丫的手,啪地一下拍在她的掌心上。
才一張呢,你當老娘是啥呢,是只雞啊?現如今豬肉都漲價,一斤五花板肉還買十八塊呢。咋樣說,你也得給老娘留下十來張吧!黑暗中,王小丫討價還價,還在氣嘟嘟地說。
生啥氣呢?劉拖把抿住滿口黃牙,匆匆忙忙親了王小丫一口,又掏出一張來,拍在她的掌心上。掌聲一應,整個人兒一閃,劉拖把閃到了卷閘門前。王小丫還在“哎哎哎”,那劉拖把人已出門十米開外,只剩下一個小背影。氣得王小丫直跺腳,低聲叫罵,吝嗇鬼!討債鬼!末了,又不忘補充一句,說,趕明日就去保我男人,記住了沒?
劉拖把回應說,咋能忘呢,現在就去。
五 事到如今,本可告一段落了。卻不想第二天,王小丫自個兒又把事情鬧大了。王小丫不等天亮,就急匆匆、氣呼呼地闖進了村有線電視廣播站。她要把村長劉拖把的丑聞給宣揚宣揚,讓全村人都知道他耍流氓,還吃白食,真是一個不要臉的壞東西!
這村有線電視廣播站是中央臺、省臺、市臺的一個有益補充,也是村長劉拖把平時拋頭露臉的地方。總的說來,是陣地,是喉舌,是號角,豈容王小丫這樣的潑婦前來撒潑?那村播音員被王小丫的舉動嚇壞了,趕緊把村長劉拖把叫了來。劉拖把耷拉著一對眼皮子,還滿嘴口臭。看樣子,他還來不及洗漱,連褲腰帶也沒系好。劉拖把惺忪地說,是死人了,還是地陷了?還讓不讓領導休息?大清早的!
大清早的,王小丫把兩張藍色的紙片兒,連同一巴掌拍在了劉拖把的一張大臉上,把他拍醒了。定眼一瞧,是軟包裝“玉溪”煙紙盒。這娘們,還真把那事兒當一回事兒!
王小丫開口說話了,說只見過屙屎找旁邊人借解手紙的,就沒見過屙屎摳屁眼、還嗍指甲的。這煙紙盒還是我家的呢,虧你也拿得出手!是不是我男人送你的“玉溪”煙?是不是你抽完了攢下的,留給你兒子折飛機的?真不要臉啊!
有村播音員在一旁,劉拖把就很鎮靜,就要把王小丫拉到樓上的村委會辦公室談。說要好好談一談,不談就浪費了一個人才。現如今,啥都不缺,就缺人才,尤其是城西村缺一個像王小丫這樣的女人才。
一番話,把王小丫的氣說沒了,乖乖地跟劉拖把進了辦公室。
六 王小丫出來的時候,周老虎也出來了。這是王小丫始料不及的。人家村長劉拖把果真連夜幫她把事兒辦妥了,還說要培養她當干部,等這次村委會改選,做做工作,讓她當個婦聯主任應該不成啥問題。
就憑這,王小丫沒得話說,也沒得皮扯。她去菜市場買回一只老母雞,殺了燉成湯,先犒勞犒勞自己的男人。
說起來,周老虎被關押的時間也不長,可他的一張饞嘴兒很長,頭發和胡子也很長,仿佛一夜之間躥長似的。王小丫心疼地說,喝完這湯,我陪你去理發!周老虎滿口咕嘰咕嘰地說,理啥呢,恥辱啊,不雪恥這仇恨,我就不是周老虎,是王八!
王小丫的臉一陣紅,說,瞎說!等我當干部了,就把這樓、這副食店移交給你,好好做生意,好好過日子,不要在外面瞎折騰了。
周老虎說,啥叫瞎折騰?這叫扳回一個理兒!
周老虎說到做到。還在號子里的時候,他就拿手指在監墻上畫了八叉,心里咬牙切齒地說,出去后要實現兩個目標,一個是要捍衛合同,保衛土地;二個是要扳倒劉拖把,讓他的村長當不成。為了實現這兩個目標,周老虎一出來,也不管是不是劉拖把給保出來的,還是要恩將仇報,告倒他!
王小丫說,告啥呢,你沒看見施工的隊伍都開到咱家門口了?
周老虎說,這一個,劉拖把和我想到一塊兒了,就是不知道他要在水塘上搞些啥。
王小丫點撥說,能搞啥呢,他一不修人民會堂,二不修地下宮殿,他修的是一個農貿市場。
周老虎乍一聽,簡直氣瘋了。這劉拖把未必就是自己肚里的一條蛔蟲?修農貿市場是自己早就打定的主意,現在被劉拖把活生生地盜去了。不行,不能讓他得逞!
周老虎連雞湯也不喝了,氣急敗壞地沖出門去,躺在打樁機跟前說,想修農貿市場,那先把我打成一根地樁子再說。
施工的隊伍乍一看,一個胡子拉茬、頭發蓬亂的男人賴在地上不起來,就認定他神經不正常。劉拖把也覺得周老虎不正常,連王小丫都覺得自己的男人不正常。王小丫趕出來,拽住他說,別丟人現眼了,又不是沒你吃喝穿戴的,咋就搞成一個無賴呢?
周老虎躺在地上說,去去去,回家把我的被褥拿來,我就在這里落地生根了。
這時候,天氣還不冷,周老虎真有落地生根的可能。這樣一來,工程就得停頓,工程一停頓,就會影響下步的“海選”。本屆村委會當選后,劉拖把辦了三件大事兒,一個是修建了村委會辦公大樓,那氣派像美國總統府白宮;二個是給村里鋪了一條柏油路,解決了村民出行難的老問題,尤其是解決了各級領導來村視察行車難的大問題;三個是給村里六十歲以上的老人辦了醫療保險,看病住院自個兒不僅不掏錢,還可以得一份村里的慰問品。眼見又要“海選”了,劉拖把合計著,要把村里最后一塊土地利用起來,建一個農貿市場,既可得租金,又可出政績,為他連任打基礎。周老虎想壞這個大事兒,那也不能讓他得逞!
劉拖把說,肯定是在號子里受了刺激,腦袋瓜子出了啥毛病,快送去醫院檢查檢查!
五六條漢子,像老鷹抓小雞一般,把周老虎抓起來就走。他的手腳被控制住了,但腰還能動彈。腰是最有力量的。懸空后,就上下左右扭動起來,把一根兩指寬的牛皮褲腰帶也給崩斷了,露出了白花花的大屁股。漢子們將周老虎暫且放在地上,幫他去提褲子,他那兩條腿還朝天蹬,一雙齜牙咧嘴的破皮鞋,交錯著舞動。
現在的這個地方,正是村東頭,除了老鞋匠,還有一群剛剛放學的娃兒們。娃兒們上前看稀奇,主要是看周老虎的大屁股和大雞巴。周老虎全然不把這些娃兒們放在眼里,只顧蹬腿,有一只鞋被蹬掉了,在半空中打了一個旋轉,落下來,落在馬路中間。一個娃兒揀了,拋出去,再凌空一腳,像踢足球一樣,踢進了路旁的臭水溝里。
老鞋匠還在低頭補鞋,其實他現在已無鞋可補,只不過是拿了錐子和線頭做樣子。這年頭,沒多少人來修鞋補鞋了,好端端的一雙鞋,只不過是舊一些,或不適腳了,就被人們扔掉。周老虎就是一雙不適腳的舊鞋。
周老虎被漢子們抬進醫院,一檢查,還真說不上來是有毛病、還是沒毛病。反正醫生說了,得留院觀察。有人打手機請示劉拖把,劉拖巴用手機指示說,你們也留下來,照顧好周老虎,村里給加班費;他的醫療費,村里也全包了。
七 劉拖把安排好這一切,就組織施工隊伍火速開工。因工地離王小丫的副食店最近,她最近的生意就特別火爆,啥香煙啤酒、糕點小吃、肥皂洗衣粉的,都賣斷貨了。因周老虎還住在醫院里,像進貨這樣的體力活兒,她一個嬌小的女人是干不來的。于是,她想臨時雇一個人。村里沒人愿做這種下賤的事兒,先前那個扒垃圾的外地人早走了,這一時半會兒也不好找別人。王小丫想到了劉拖把,想讓村長派個工,幫她打幾天下手。咋說,自己的男人也算是為村里出公差了,男人出公差,村里就得為她安排好后勤保障工作。
王小丫用座機打手機。聽明這原委,劉拖把說,你要進貨?我也在進貨,缺啥?那我一并給你捎回來,這運費就算了,但貨款可不許賴皮!
王小丫一驚,村長也開店?和老娘搞競爭了?這個劉拖把,真會見縫插針,連一滴漏水都要揩!還怕老娘欠他的貨款?心眼不如針眼,連個女人都不如。老娘甩出的那個信封,再添兩百,眼都不眨一個。一想起那兩百塊,王小丫又立馬想到兩張煙紙盒,未必女人的命真比紙薄?
王小丫索性停了自己的生意,要趕去瞧瞧村長的生意,那是一個大超市呢,還是一個大商場?劉拖把的四層私家樓和平常沒啥區別,該是客廳還是客廳,該是臥室還是臥室,不添丁不添口,也沒有進貨!那村長呢?
村長在村東頭。村東頭的那個大動靜,還是把王小丫嚇了一大跳。一輛“東風”車停在路邊上,車上的貨堆得像山高。劉拖把正在指揮人卸貨。貨就兩樣,一樣搖粒絨毛毯,一樣花生食用油。這些貨不是拿來賣的,是免費送人的,路邊上已擺上了一條長長的隊伍。王小丫覺得納悶,這太陽打西邊出了?劉拖把也學雷鋒了?她這么想著,抬頭發現老鞋匠也鉆了進來,也要領一份。不要錢的東西,不要白不要。一床毛毯一壺油,少說也得兩百塊,得多少日時、補多少只鞋啊。
劉拖把的人說了,不滿十八歲、不是城西村正式戶口的人不能領。老鞋匠退回去了,重新操起家什,低頭錐錐戳戳的,擺出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
原來是拉選票。王小丫問劉拖把,她的貨捎回了沒有?劉拖把說,是準備捎的,可這車滿滿當當的,捎不下了。趕明日,趕明日給你再跑一趟。
也不指望劉拖把明日為她學雷鋒了,王小丫決意要把上次的損失奪回來。她領了自己的那份毛毯和花生油,還要代周老虎也領一份,這讓劉拖把著了一回難。不給吧,周老虎是城西村土生土長、地地道道的正式人口,符合這個條件;給吧,周老虎那個熊樣,現在還呆在醫院里,“海選”那天肯定出不來,即便是出來了,也不會投他這一票。
咋啦?摳屁眼,嗍指甲?王小丫奚落說。
哪能呢!劉拖把哈哈一笑,又突然放低聲音說,我給你兩份,還給你投一票。
八 城西村的農貿市場日漸見長,城西村的“海選”迫在眉睫。就在這節骨眼上,又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村長劉拖把鬼鬼祟祟地敲響了王小丫的門。
姑奶奶,快開開門吧!出事嘍!出大事嘍!
啥事兒?
周老虎不見啦!
聽說自己的男人不見了,王小丫麻利地打開了卷閘門,把劉拖把讓了屋,讓他詳細地說說,往最新的近處說。
不單是一個周老虎不見了,幾捆選票也不見了!那選票是上面發下來的,準備明日“海選”時用,就放在村委會的保險柜里,連保險柜一起不見了!那賊的膽兒真個大,那橫蠻的勁兒也真個大,劉拖把懷疑是周老虎干的。這選票找不回,明日的“海選”就要泡湯,上面就要追究責任,就要撤了劉拖把的職!這叫他如何是好呢?
當務之急是要找回周老虎!
王小丫嗚鳴地哭了起來,哭著找劉拖把要人。邊哭邊說,我男人是你弄走的,憑啥弄走我男人?也沒啥病的,非說他有病,我看你才有病!王小丫沖上前去,要撕了劉拖把,被他的一只手擋開了。她哭得更厲害了,哽咽著說,你得還我男人,他要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就吊死在你家的樓臺上。
劉拖把打斷王小丫的話,摸出一根香煙使勁兒抽。他現在抽的還是軟包裝“玉溪”,貌似少了一個周老虎,他抽煙的標準不降,但當村長的心情卻大打了折扣。此時此刻,他既恨周老虎,又恨那五六條漢子。五六條漢子連一個周老虎也看不住,真他娘的熊啊!等他們都回來了,甭想領啥加班費,每人還得罰他一筆罰金。罰金能代替選票嗎?顯然不能!
那咋辦呢?
還能咋辦?不要報案,不要外傳,也不要耽誤時間了!要把選票找回來,要把周老虎找回來,要保證明天的“海選”按時、順利、圓滿地召開。劉拖把制定了“三要三不要”的原則后,王小丫順手從貨架上拿下兩根手電筒,戰戰兢兢地裝上干電池,安上小電珠,一人握一根,分頭去尋周老虎。
九 尋了一通宵,連周老虎的一根毛也沒尋著。
走投無路的王小丫,還是想去村委會看個究竟。但見村委會的辦公樓上,拉起了一條紅橫幅;樓前的空地上,擺起了桌椅板凳;兩旁的路燈桿上,掛起了廣播喇叭。這時候,也沒見多少人,除了村長劉拖把,也就幾個工作人員在團團轉。近幾年,村里不少年輕人和城里人戀愛結婚了,也不管是男是女,人雖離村,但戶口還留在村,為的是領取村里的福利;還有一部分家庭,在城里或租或買下了門面,他們把鈔票看得比選票更重,除了領福利,一般也不會回村。因為這些個,城西村現在常住的正式人口,基本上是一些無希望的老弱病殘者、好吃懶做者;也有一些大有希望的學生娃兒們,但他們現在還不夠法定的選舉年齡。所以說,今天到會的人數不會很多。也是因為這些個,王小丫憑著自己還算年輕,又有一股干勁和沖勁,選上一個婦聯主任,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等到九點半,城西村的村民代表來了,區委、區民政局的領導也來了。見了領導,劉拖把很愧疚,王小丫也惶惶。本來的一件大好事兒,被自己的男人周老虎給攪黃了。
咋還不發選票呢?開會都晚點了。村民們議論紛紛,劉拖把也和領導們交頭接耳。忽而之間,有一個人徑直往主席臺奔去,他也不坐下,就那樣半彎著身子,抬起手指,叩了叩麥克風。好響,響當當的。那不是自己的男人周老虎嗎?王小丫猛一見周老虎,開始鼻尖還一酸一酸的,淚光還一閃一閃的。可到了后來,她的喉頭發緊,心尖兒發顫,并且聳動了那兩個大奶子。
周老虎一手抓住麥克風,嘴里還拿腔拿調說,老少爺們,大嬸大娘們!啊,今個兒,是城西村的大喜日子,我周老虎終于回來了!啊,我是從醫院里跑回的,跑回來干啥呢?參加這個選舉。啊,這個選舉呢,是選村長,村長也是干部!啊,這個干部呢,不能讓劉拖把這種人再當!啊,為啥呢,不廉潔!啊......
這時候的劉拖把好不尷尬,偏偏又遇到區領導一臉嚴肅地在追問,這個人是誰?怎么搞的?想必,區領導也換屆了,人家不認識周老虎。劉拖把滿臉的難堪,搶著答道,是個神經病!接著又朝工作人員高叫:快關掉音響,快捉住周老虎,別讓這驢子亂放屁!
很快,周老虎被扭進了村委會治安室,劉拖把親自主持審問。審問的結果,讓劉拖把一點脾氣也沒有。因為一開口,周老虎就對選票被盜案供認不諱!
劉拖把氣得六腑出血、七孔冒煙,但又不便發作,外面的領導還等著選舉呢。于是換了一種口氣審問,像朋友交心談心似的。
好哥哥,快說,選票藏在哪里?
神經病!我咋知道?!
誰說你神經病了?醫院又沒下結論,送你去檢查,那不也是為你負責嗎?不查清楚,你兒子將來談個戀愛、搞個對象的,有哪個姑娘愿意進你家的門呢?
那好,那你現在就把我送回醫院去,有病治病,無病我再回來!
好哥哥,那醫院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瞎掰人呢,浪費時間、浪費錢呢。
哎喲喲,我有神經病!我發病了,哎喲喲!你快走,走慢了,等我的病厲害了,就要打人,砸東西!
好哥哥,你沒病,真的沒病!
這可是你說的?我真的沒病?!
是我說的,說你沒病就沒病!
那好,你以村委會的名義,給我打張證明吧。
劉拖把簡直無計可施了。現在最最重要的,是要周老虎把選票交出來!也顧不了那么多了。
一時也找不到公文箋或者材料紙,劉拖把急急忙忙地掏出一盒軟包裝“玉溪”煙,拆了煙紙盒,再掉一個面兒,在空白的一面寫道:茲證明,村民周老虎身體健康,舉止正常,無任何身體和精神方面的疾病。城西村村民委員會,×年×月×日。
寫罷證明,蓋上大紅印,城西村的“海選”才得以正常進行。
十 周老虎的這一手,也叫“一箭雙雕”。他的用意很明顯,一個是造輿論,造事端,讓劉拖把的村長當不成;二個是有了這個“證明”,他就是一個有行為能力的人,就有資格再上法庭打官司。但周老虎還是沒想到,劉拖把連任了村長,自己的老婆還選上了婦聯主任。眼見第一條不奏效了,那第二條打官司的事兒,還得堅持下去,這是最后一手了。
周老虎回家后,王小丫履行諾言,要把小樓和副食店移交給他管理,但他不想接手。一是怕牽扯精力,他現在的主要精力應該放在打官司上;二是嫌利潤微薄。原計劃填平這口臭水塘后,即便是環衛所不拋棄他周老虎,他周老虎也要立刻拋棄環衛所,這個時候還黏糊他環衛所干啥呢?他的下一個聯姻對象應該是工商所。由他周老虎出錢,在填平的水塘上面搭蓋一個大棚子,在棚子里砌上磚臺子,一排一排的,再劃上幾個區域,賣魚賣肉的,賣菜賣水果的,各就各位,每月向他周老虎交租金。那租金,他周老虎也不會獨吞,和工商所三七開,最多四六開。萬一談不攏,倒三七、倒四六也可以,反正那是一本萬利、坐收漁利的美事兒!
王小丫說,美死你!你沒見村里修的是大樓?人家那是引商入場、文明經營,打造星級市場,提升綜合競爭力。
周老虎說,咋說那地是我承包的,我也是股東。
王小丫說,個人服從集體、全黨服從中央,這個你也不懂?
周老虎說,那也得賠償我的損失吧,不說幾百萬,幾十萬也該賠吧?
掙錢要錢干啥呢,還不是為了人生的一個幸福?王小丫還沉湎在剛剛當選為村干部的喜悅之中,她不想這時候被自己的男人破壞了好心情,于是轉變了話題,提出來要和周老虎那個,體驗一下幸福的人生生活。
那個就那個!周老虎很久沒那個了。
那個的時候,王小丫突然不自在起來,羞羞答答地問自己的男人,你就這花樣?還有沒有別的?
周老虎有些疑惑,停頓了說,多少年都是這樣過來的,難道你有新花樣?
王小丫左右扭動了兩下屁股,小聲地問,你有沒有和別的女人搞啥“五子登科”啊?
周老虎騎在女人王小丫的身上,哈哈大笑起來。那不都是罵劉拖把的鬼話嗎?咋啦?你也知道了?是不是他找你告狀了?
王小丫遮遮掩掩地說,是啊,我現在和他都是村委會的人了。你潑他的面子,就是撕我的臉;你維護他的威信,就是支持我的工作。
說這個倒胃的話,周老虎有點兒作嘔,但還得強忍著,草草幾下,就收工了。
王小丫還很興奮,拉住周老虎訴衷腸。臉紅紅地說,唉,我也沒想到,人到中年了,這人生呢,才剛剛起步。往后哇,我可得快馬加鞭往前趕了,聽說市里下了文件呢,這村干部要是當好了,還可以轉為國家的正式干部,享受科級待遇呢。那時候哇......
周老虎睡著了。睡著的周老虎是一只紙老虎,紙老虎不禁打。
十一 為打贏這場官司,周老虎還是做過很多準備工作的。他吸取上回的教訓,不再盲目瞎干了,先去城里咨詢了律師。律師說,這還用說嗎?癩子頭上的蚤子——明擺著的,穩贏不輸。但周老虎還是謝絕了律師的代勞,說是要和劉拖把來一場真正的正面交鋒,還說兩個男人拼刺刀,誰軟誰硬,法官面前見分曉。上一回,劉拖把在法庭上耍了他一把,然后坐上“寶馬”,拽勁十足地跑了,那不算拽,算溜。這一回,他要死死咬住劉拖把的尾巴不放,咬死在法庭上,看他還能往哪兒溜?況且,他現在手里還抓有一條小辮子,那就是劉拖把親筆寫的“證明”。
一切準備就緒后,周老虎就去找他嶄新的破皮鞋。這一回還得穿上它,為啥呢?就是因為這一回,他有一個強烈的預感,預感他的腳趾頭終于可以揚眉吐氣了,不只是在鞋里給村長提意見、拱幾拱了。
還有一只呢?周老虎只找到一只鞋,于是回頭問王小丫,問了好幾遍,都沒人應。樓上的房間空著,樓下的副食店敞開著,也不怕來進來個賊,把東西搬走了。唉,真是的,這個王小丫!自從當上婦聯主任后,搞工作的積極性空前地高漲,每天都是早出晚歸的,上了人家的門,就拉住人家問晚上那個時戴套套了沒有?是男套還是女套?如果人家媳婦剝個橘子瓣兒,往嘴里扔,她就緊張兮兮地問人家幾個月了?有沒有辦證?有些不懷好意的女人于是作弄她,壞壞地說,都不戴套,戴那個干啥呢,麻煩!又說,一不小心都好幾個月了,你咋不知道呢?說得王小丫臉發紅,眼翻白,心發虛。因為上任婦聯主任落選后,一直都在鬧思想情緒,拒不把計生表格交出來,像她這個婦聯主任是搶班奪權奪來似的。最讓周老虎受不了的是,每晚走村串戶回來,王小丫都要趴在床上寫寫畫畫,說是要把摸到的第一手情況整理出來,方便以后的婦聯工作。這樣一來,家里的大小事兒,她都不管了。這小樓,這副食店,事實上已被周老虎全權接管了。這樣不好,長期這樣,既影響他打官司,又影響夫妻關系。
找不到那只鞋,還有這只鞋,不就是這個意思嗎?意思表達到了就夠了,周老虎自我安慰說,只等開庭那天了。
馬上就要開庭了,劉拖把還沒有來。
周老虎虎視眈眈的,死盯法庭門口。只要劉拖把一到,他就用眼睛殺死他!周法官不讓踢腳伸腿,那就只好使用眼睛的殺傷力了。劉拖把一等不來,二等還是不來,這讓周老虎都等得不耐煩了,于是回過頭來,乞求地望著審判席上的周法官。
周法官也有點兒不麻煩,把法槌一捶,高聲宣布說,開庭!
進來的不是村長劉拖把,而是周老虎的老婆王小丫!
周老虎朝周法官擺擺手,說,等等,等等。又側身問王小丫,你來干啥?
王小丫不吱聲。
周法官又捶了一次槌,再強調一次:現在開庭!
周老虎急了,對周法官說,她不是劉拖把,她是我老婆王小丫啊!
王小丫在被告席上坐定,喘了一口粗氣說,周老虎,我告訴你!我現在不是你老婆,我現在受城西村村民委員會法定代表人劉拖把的委托,擔任本案的訴訟代理人,你有啥意見呢?
這算哪門子事兒呢?窩里斗啊,狗咬狗啊?劉拖把太歹毒了,他這是“借刀殺人”,殺人都不見血呀!
周老虎想站起來,和周法官理論個啥,和王小丫也理論個啥,可他一個踉蹌,差點栽倒在法庭上。都是那只嶄新的破皮鞋惹的禍,重心不穩。由于重心不穩,向前踉蹌了一下,周老虎手里握著的“證明”,就輕飄飄地飄了出去,又很快落在了法庭的地上。周老虎看了一眼,都沒有揀回來的意思。他覺得自己正常了,可劉拖把神經病了,王小丫也神經病了。一個正常人要和兩個神經病人打官司,那法律又能拿他們咋樣呢?周老虎頹然地說,這個狀我不告了!
周法官問,原告周老虎,你要撤訴嗎?你是否接受法庭調解呢?
周老虎說,調解個屁喲!
十二 周老虎離開法庭的時候,王小丫攆出來,貼了他的耳根兒說,老虎,老公,你還在生我的氣嗎?周老虎反手一巴掌,打了王小丫。打完了說,不氣,氣啥呢,你是我老婆,是周老虎的老婆!王小丫也不哭,也不鬧,還輕言細語說,咱回家了,還不是你的老婆么?周老虎沒接話兒,大步流星朝前走,把她遠遠地甩在了后面。王小丫顛著兩個大奶子,一陣風似地跟了上去,嘴里還說,這不都是為了村里的工作嗎?是劉拖把叫我來的......
話說劉拖把,劉拖把就開著“寶馬”出現了,還拿車屁股堵周老虎。不過,這回不是冷屁股,是熱屁股。劉拖把下車后,笑盈盈地朝周老虎走過來,像局外人一樣關切地詢問,哎呀呀,又打官司了?辛苦辛苦!告贏了沒有?王小丫呢?是不是輸脫了褲子?來來來,我在青蓮酒家擺了一桌慶功酒,為英雄干杯去!
周老虎脫了破皮鞋,要拿鞋的前掌去掌劉拖把的嘴,看他的嘴還臭不臭;還要拿鞋的后跟去砸劉拖把的頭,看他的壞主意還有幾多。正拉扯著,王小丫趕到了。
王小丫給劉拖把賠完笑臉,再給周老虎說好話,像一只銜泥的春燕子,兩頭忙得不亦樂乎。她先轉到劉拖把的跟前說,好村長,部下給你賠禮了,你就原諒了我家的老虎吧。再轉到周老虎的跟前說,死男人,你就不能把個破鞋放下?嚇唬誰呢,要嚇,那就回家嚇唬我吧!
兩個男人還對峙著,一個女人還周旋著。他們的那個大架勢,引來了不少路人的駐足圍觀,以為一場“情敵遭遇戰”就要轟轟烈烈地開始了。有幾個多事的人還在一旁打賭說,猜猜看,誰個是正宗老公,誰個又是水貨老公?有人說劉拖把是正宗,周老虎是水貨;也有人說劉拖把那才是一個水貨,周老虎那才是一個正宗。這些話兒傳到王小丫的耳朵里,她非常生氣,又急急轉身,雙手叉腰面對圍觀的人群,高聲叫罵,老娘從小到大就一個老公!你娘有幾個老公?你娘不嫌多,從中挑一個!罵完了,還覺不解氣,掉頭就把劉拖把和周老虎推向眾人,再添一句:最好挑兩個!
眾人散開了,互相嘻嘻哈哈的。劉拖把覺得這樣鬧下去,實在不是一個辦法。既不能脫身,又不能達到目的,還嚴重影響村干部的自身形象。于是端了架子,既像教訓、又像辯護地說,啥事兒都得有個辦法才好解決,罵不對,打不對,坐下來慢慢談才對!不就是一口臭水塘么,又不是個花姑娘!瞎鬧個啥呢?
王小丫也覺得是該坐下來好好談談了,要談就談妥了,不談妥,她里外就不是人。因為一邊是頂頭上司劉拖把,她要遵從他的旨意;另一邊是自己的男人周老虎,她要理解丈夫的心情。于是拉了周老虎,連哄帶騙說,老公,聽村長的話,跟村長走!周老虎一甩手,大聲說,要談也可以,只談賠償費,不談其它個!劉拖把打起了哈哈,說,不是說好了嗎,擺了一席,邊吃邊談。
三人來到青蓮酒家。進了包房,豪華餐桌上,就擺一道菜:一只大王八!
坐呀,吃呀!快吃,趁熱吃,不吃就浪費了!你不吃,我就得把這王八帶回去,叫全村人都吃。好大一只王八,很有幾斤幾兩吧!劉拖把熱情地張羅著,冷不丁地威脅著,也不管不顧王小丫臊紅的臉和周老虎鐵青的臉。操你娘的!周老虎正要發作,只見劉拖把操起一只不銹鋼叉子,用力叉在了王八的背殼上,再轉動叉子,將一只大龜頭對準了周老虎。這個意思,不就是說周老虎是個王八嗎?還要拿回村去宣傳宣傳嗎?再不聽話,背上也得插一把刀子嗎?這時候的周老虎,忽然換了一張苦笑臉,但還得裝出一副客氣的樣子,低聲下氣地央求說,村長您吃!您不吃,咱哪敢動筷子呢?
劉拖把故作正經地說,你是不給我這個村長面子吧?那好,我們先玩個游戲。如果你輸了呢,你吃王八、你喝酒;如果我輸了呢,我就滾蛋爬球,下屆的村長就歸你當。
也不管周老虎同意不同意,劉拖把抽了叉子換了筷子,用筷子按住王八的背殼,清了清嗓子問:一只王八幾條腿?
周老虎本來不想跟他玩這個的,一見問題這么簡單,就嗤笑了一聲,說,四條腿!
錯!劉拖把豎起筷子,在桌上點幾點,隨后將王八翻了一個仰八叉,前面的兩條腿掉下來了,后面兩條腿還連在上面。周老虎沒料到,劉拖把早就在王八的身上做了手腳,于是爭辯說,切下來也是腿!劉拖把說,不是腿,是手!
接著再問:一只王八幾個蛋?
明知是拿王八比人,周老虎就索性順著他的套路鉆,說,兩個蛋!
錯!劉拖把又豎起了筷子,又在桌上點了幾點,隨后撥開王八的背殼,露出了它的五臟六腑,并挑出了一串金黃色的葡萄球來。是母的,又不是公的,咋止兩個蛋呢?
劉拖把大笑,笑過之后說,你已經輸掉兩次了。不急,還有最后一次機會,讓給王小丫吧!說不準,她的運氣比你好!
劉拖把問王小丫:是個男王八還是個女王八?
王小丫知道劉拖把心有歹意,并且蓄謀已久。但她罵起人來也是從不打腹稿的,也不管啥村長不村長的,啥婦聯主任不主任的,脫口就說,像你娘那樣的一個王八!
又錯了!劉拖把這回挨了罵,也不生氣,還正色地說,又不是人,明明是個母的,要說母王八!
王小丫終于翻臉了,跳起來說,你個王八日,別以為你是村長,老娘就怕你!跟老娘玩這個,操你八代的老祖宗!
劉拖把放下筷子,雙手一攤,很委曲的樣子,很妥協地說,看看,看看!玩不起,也輸不起!那就不玩了,算我輸了好不好?來來來!喝酒!
這時候,周法官適時來到。周法官的到來,仿佛強龍壓住了地頭蛇,也仿佛摔破了的鏡子遇著了強力膠。周法官友善地說,能坐在一起就好,和為貴!來來來!喝酒!
十三 吞下這“王八宴”,周老虎滿腹苦水無處吐,只得蹲在路邊,用那只曾在法庭的上空劃過弧線的手指,去摳自己的喉嚨。王小丫輕輕拍打著他的后脊背,小聲地問,喝多了吧?周老虎哇地一聲,將穢物吐了一地,同時涌出了幾滴淚水。他抹了一把,分不清手掌上哪是穢物,哪是淚水,就往地上一甩,腿上一擦,起身對王小丫說,你先回去,我想在這城里再轉一轉,看看風景看看人,行不?
男人的心思女人最懂。王小丫也不說啥,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她藏在遠處,跟隨了周老老虎,觀察了周老虎。直到傍晚,只見周老虎像一條流浪狗,蔫頭耷腦地貼著街道的墻根兒走,像賊兒似的,朝城西村的方向躥去。
村東頭,老鞋匠的補鞋機不見了,地上的工具也不見了,但老鞋匠還站在哪兒等著周老虎。見著了也不說話,默默遞給他一只鞋,是那只曾經被丟失過的皮鞋,被學生娃兒踢進臭水溝的皮鞋。現在,老鞋匠把它擦洗得干干凈凈的,切過的鞋幫頭,也被重新補了上去。老鞋匠的手藝真好,補得天衣無縫。
周老虎吃了一驚。遲疑片刻,連忙脫下腳上的這只皮鞋,請老鞋匠依照那只的樣子,也給他補上。
老鞋匠說,補不了,沒工具。
周老虎問,工具呢?
老鞋匠說,賣廢鐵了。
那可惜了。周老虎嘆息了一聲。
可惜啥呢,做了一輩子,現如今不讓做。老鞋匠憂傷地說。
為啥?
西城村農貿市場竣工了,正在引進商戶,區里、市里的領導也要來了。劉拖把要清理外來人口,整頓村容村貌呢。老鞋匠還告訴周老虎,城西村好啊,發展得真快。我們那個山旮旯,見山不見天,太陽都照不到。
話畢,周老虎的眼眶一濕潤,拉住老鞋匠的手,拍著他的手背說,老哥子,可別這樣說了,雖說人分三六等,可都是人啊!
老鞋匠喃喃地說,這人啊,人啊!要想活得痛快,那還得變個樣兒!
變個啥樣兒呢?周老虎思忖著。直到老鞋匠走后多時了,他才想起該去理個發了。理發時,人家花了兩個多時辰,才給他修剪完畢。剪下的亂頭發、剃掉的長胡子堆在地上,足有半斤重。理完這發、剃完這胡子,周老虎再也不提告狀那個事兒了。拍拍頭,摸摸胸,自個兒回家去了。
王小丫已提前到了家,這會兒,正坐在床沿幫子上,捂著臉抽泣。不用想,不用猜,肯定是為“王八宴”那事兒。周老虎見狀,也學著老鞋匠的樣子,慢騰騰地坐下來,一雙手搭在雙膝上,像是很焦急地、又像是無所事事地,在膝蓋上磨蹭來磨蹭去。過了很久,他才心慌慌地拉了她的手,親切地說,老婆,我是相信你!吃自己的飯,下自己的蛋,讓別人說去吧!
一番貼心貼肝的話兒,讓王小丫感動不已。她哭得更兇了,哭完了,也心慌慌地拉著周老虎的手,哽咽地說,好老公,你也別再鬧了,人家劉拖把都說了,只要你不告狀,村里就給你賠款。
賠多少?本來已經死了心的周老虎,現在的一雙眼又開始放亮了。但他知道了那個數目后,亮亮的眼光又迅速地幽暗了下去。三百塊,除了摳屁眼、嗍指甲的劉拖把,對于城西村的人來說,不管是大人還是娃兒們,正眼都不瞧。想一想,村里確實也賠得起這個錢,可他周老虎咋樣也丟不起這個人。與其落一個要錢的壞名聲,還不如留一副干凈的身子骨。就這樣,周老虎自己想通了,堅決地搖了搖頭,說,算了,只當是我打麻將輸掉了!
其實那三百塊,還是王小丫自個兒的主張,只要男人周老虎同意,她就從私房錢中摳出來。但這個實情,可不能對任何人講。劉拖把的意思是,一分錢也不賠,因為王小丫有言在先,說無條件地把水塘退了,老老實實交給村里。倘若男人周老虎知道了這個,那可是會死人翻船的,或者家破人亡的。
一個鍋里吃飯的,一張床上困覺的,啥事兒能夠瞞天過海呢?第二天,周老虎還是發現王小丫起了變化:她起床不那么早了,搞工作的積極性也那么不高了。一打聽,王小丫甚至都不想干了。
王小丫不想當這個婦聯主任,除了“打官司”和“王八宴”這兩件羞人的事兒外,還有一個她說不出口的原因。原因是,劉拖把之前幾次想對她“五子登科”,還想升級為“狀元戴花”,但都被她嚴詞拒絕了。拒絕后,她搞工作就遠不如賣副食那般順手了。所以,她現在想回家去賣副食。還有一個心愿,就是等到春天的時候,她要和周老虎一起,把自家的樓頂給揭了,再在上面加蓋兩層,租出去。這種坐收租金的日子,也許真的不賴。
但是,周老虎不這樣想。他不僅勸說王小丫要繼續干,而且還要好好干!權能來錢,權能壓人,權能通天!周老虎把這個剛剛發現的秘密,喜滋滋地告訴了王小丫之后,自己把屁股一拍,溜出門去。
你來干啥?村長劉拖把正在檢查農貿市場開業典禮的準備工作,見周老虎一頭撞了進來,惡狠狠地問。村民周老虎打了一個蹩腳的立正,畢恭畢敬地說,我志愿加入城西村治安聯防隊,當一名協管員行不?聽罷此言,劉拖把先一驚,后一喜。接著爽朗地回答,好!這個想法很好!凡是愿意參加村里工作的人,我們都熱忱歡迎,不管他是誰,也不管他過去說過啥錯話、做過啥錯事,只要知錯就改,改了就好!說完這番話,劉拖把又朝工作人員一聲吼:來人哪,給周老虎發套服裝!
眨眼工夫,有人從村委會領來一套嶄新的制服和一雙嶄新的皮鞋,往周老虎的腳跟前一丟,話都不說。瞧瞧這制服、這皮鞋!周老虎頓時笑逐顏開的,心花怒放的。他迅速鉆進了附近的一間公共廁所,手忙腳亂地將這身行頭直往身上套,終于套出一個模樣來。哼,三年后,城西村就是我的!整整帽子,抖抖衣,周老虎一腳邁出廁所的門,威風凜凜的,真像一只老虎!
從此,城西村的白天和夜晚,都響徹了周老虎咆哮的聲音。
責任編輯衣麗麗
作者簡介:
楊中標,男,生于湖北,已出版長篇小說《你竟敢如此年輕》、《去天堂使壞》、《青春是一條地下狗》三部,作品入選多種選本和選刊。現供職于《芳草》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