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寶是個釣魚高手。一到春天,大寶每天都守在河邊,好像落下一天,就會浪費這大好光陰。其實一年四季,大寶從沒放下過手中的釣竿,哪怕是冬天,河里結了冰,只要他愿意,都要去破冰釣魚。但大寶更喜歡在春天的釣魚,這不光因為春天的魚特別好釣,站在春草萋萋的河岸邊,大寶總會有些莫名地興奮。春風浩浩蕩蕩吹來,長滿新芽柳枝在風中搖曳蕩漾,金黃的油菜花沿著河岸鋪向遠方,濃烈的花香讓人忍不住有些恍惚,有些迷亂。這時候,大寶的心里就像有一只螞蟻悄悄地爬來爬去,他在春風里執竿而立,點燃一支香煙,一臉的愜意,一臉的舒暢,仿佛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快樂的人。
不知不覺,太陽已升得老高,曬得大寶暖洋洋的。陽光像無數細小的絨毛,撩得大寶身子發軟,兩眼發瞇,就像喝了二兩小酒,說醉不醉,說醒不醒。他干脆丟了魚竿,躺倒在一片柔軟的青草上。一股溫暖潮濕的氣息很快將他包圍,有草的清香,有水面蒸發出的甜甜的腥味。他對著太陽閉上眼睛,想讓自己痛痛快快打一個噴嚏,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覺,最好能做一個夢,一個好得讓他不愿醒來的夢。每天睡覺前,大寶都希望自己能做一個好夢,至于夢見什么,他也不十分清楚,總之應該與女人有關,有點做夢娶媳婦的意思。說起來,大寶也是個很英俊的男人,也曾上過幾天學讀過幾天書。大寶二十歲時,曾訂下一門親事,對方是鄰莊一位姑娘。一開始,那姑娘往大寶家走得挺勤,可誰知大寶娘有一天突然犯了心臟病,本來坐在灶堂前拉著風箱燒火煮飯的,風箱聲突然就停了,走過去一看,頭已歪在一邊,說死就死掉了。緊跟著大寶爹又一病不起,四處求醫幾乎掏空家底,第二年還是撒手而去。這一來,那姑娘就走動得少了,漸漸就不來了,再后來就跟街上一個修手表的遠走新疆。那時,大寶的弟弟小寶才十二歲。大寶并不怨那姑娘,這樣一個沒爹沒娘的家,誰愿意來受這份苦呢。大寶把心思全花在小寶身上,什么活兒都愿干,什么苦都肯吃,直到小寶大學畢業,在省城找到工作,結婚成家。這時候,大寶已經是快四十的人了,看上去差不多是個小老頭了。本來,大寶也曾托人幫他打聽,有合適就找個女人成個家,俊的丑的都不問,只要將來老了有個伴兒就行,哪知道那人領來一個五十多歲的寡婦。大寶心里一下子就涼了,心想莫非我大寶就淪落到要找這樣一個人過日子。前幾年,莊上的男人一撥一撥地往城里趕,好像在城里摔個跟頭都能撿到一坨金子。大寶也跟著去了一段時間,在一個建筑工程隊做小工。平時也就罷了,一到逢年過節,工友們都要抽空到銀行去,給家里匯上一筆錢,還有的買個二手手機,躺在床上跟家里的通電話,那個親熱勁兒,讓大寶看了很不是滋味。大寶終于感覺到自己跟別人的差別,人家人雖然在外面,可家里有根繩子牽著呢,他們掙了錢,也有人幫著花呢,所以他們才越干越有勁,可他大寶呢,他這一出來,就連根都沒有了,人就成了一張紙,在空中飄著蕩著,他就是掙再多的錢,又有什么意思呢。這么一想,大寶就卷起行李,一個人回家了。所以對大寶來說,能做這樣一個夢,一個有女人出現的夢,一個關于娶媳婦的夢,也許就是他今生最大的愿望了。
然而大寶的好夢還沒開始,就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大寶聽出那是明月的聲音,只裝著沒聽見。在白米莊,大寶的名字經常被女人們喊得很響。大寶,有空幫我家把羊圈修一下。大寶,我家廚房的水龍頭壞了,你去換一個。大寶像個小伙計,被女人們呼來喚去。大寶沒辦法呀,男人們都趕到城里去掙大錢去了,誰叫你大寶蹲在白米莊死活不肯挪步呢。偏偏大寶又是個多面手,木工瓦工水電工,什么都會那么一點,女人們不喊大寶又能喊誰呢。話又說回來,大寶也樂得女人們這樣支使他,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女人們肯張口喊他,說明他大寶不是個可有可無的人。更何況女人們喊他也不是白喊,一般都會炒幾個菜,拿一瓶酒,招待大寶一頓。女人不喝酒,大寶只能自斟自飲,呡一口酒,吃幾口菜,看著女人圍著自己忙乎,大寶那個樂呀,好像這女人就是他大寶的的,這家也是他大寶的。也有女人能喝點酒的,會陪大寶來幾盅。大寶是個經不住勸的人,女人一勸,他就放開了喝,就喝多了,常常女人還在給他倒酒,他就趴桌上睡著了。到了年底,男人們三五成群地回來,看到家里菜地沒荒著,羊圈沒塌掉,里里外外都那么妥貼,就會對大寶充滿感激,給大寶拎兩盒糕點,撂幾包香煙,或者約了大寶去喝酒,喝得大寶天天醉。
大寶真不希望這時候有人喊他,哪怕這個女人是明月。明月是白米莊最俊的媳婦。明月的俊,俊在皮膚,別看她人在農村,整天也和其他女人一樣在地里忙活,可她就是曬不黑,那臉上的皮膚,有著梨花的白,帶著杏花的粉,又透著一種梔子花的細膩,嫩得像熟透的水蜜桃,讓你恨不得咬一口。明月的俊,俊在身段,細細的腰,翹翹的臀,鼓鼓的胸,長長的腿,往那兒一站,就是一棵讓人看不夠的風景樹。金花配銀花,好鞍配好馬,明月的男人韋冬林也是白米莊最有出息的后生。冬林本來只是個瓦匠,可他硬是憑一把瓦刀起家,拉起隊伍到城里打天下,先是做包工頭,再后來就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做起了董事長兼總經理。董事長兼總經理的冬林回到白米莊,轟轟轟烈烈地蓋起一幢別墅式的小洋樓,然后風風光光地把明月娶回家,哪知明月不爭氣,第一胎生了個女孩。誰都知道,計劃生育政策那么緊,第一胎也就是最后一胎,冬林家已是三代單傳,這女孩一落地,就意味著韋家這一脈絕了后。雖說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可白米莊的人更相信一句老話,有子無財慢慢來,有財無子不如死。所以冬林很不開心,更不甘心。他把明月帶到城里,每天在明月身上用功,想生二胎。生二胎要罰款,可冬林不怕,他有的是錢,只要能生個兒子,哪怕罰得他傾家蕩產,他還可以從頭再來。沒想到明月連著懷了三胎,做B超檢查時都是女孩,只好流掉。流第三胎時,醫生明確告訴冬林,明月已經不能再懷孕了,準確地是說已經喪失了生育能力。冬林氣得扭頭就走,明月也只能以淚洗面。明月覺得自己對不起冬林,主動提出離婚。冬林把白米莊的房子給了明月,女兒小月也給了明月,自己留在城里,從此不再回來。幾年前,曾有人撮合明月跟大寶倆人一起過,明月也愿意,大寶也喜歡。可大寶一想,明月比自己小了整整十五歲,兩個人真一起過,明月吃虧太大了,她完全可以找個比自己強得多的男人。大寶就猶豫了。大寶一猶豫,明月以為大寶是嫌她不能生育,又拖著個女兒,也就退縮了。兩個人見了面,就當什么也沒發生過,扯些不咸不淡的家常,開些半真半假的玩笑。有時候,明月看著大寶的眼里會露出一點怨恨,大寶心里就一陣難過,心里說你這個傻子,我是為你好呢,我怎么會不喜歡你呢,臉上依舊是憨憨的笑容。
明月的喊聲越來越近,一聲比一聲響,一聲比一聲急。大寶不能再裝睡了。大寶睜開眼睛時,明月已站在他跟前。明月剛從街上買菜回來,左手一只兜,右手一只袋,兜里裝著水果,袋里提著菜。因為走得熱了,明月的上衣敞開著,里面一件淡黃色緊身羊毛衫,把個胸脯包裹得鼓鼓突突,熱氣騰騰,弄得大寶眼睛一下子沒地方放,只好假裝揉眼睛,邊揉邊問:“這么急找我,什么事?”
“沒事就不能找你呀?大白天躺這兒睡覺,也不怕太陽把你曬化了。”明月突然笑了起來,“又沒風把沙子吹到你眼睛里,你那么拼命揉眼睛干什么。”
“我這是沒睡醒。”大寶夸張地打個哈欠,指著明月手里的菜說,“請我吃飯也別這么客氣呀,買這么多菜干什么?”
“我倒是想請你,就怕你不肯來。今天是小月的生日,你要是想來,晚上就過來一起吃飯。”明月說完就轉身裊裊婷婷地走了,走出好遠才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回過頭來,“我可不是專門來請你吃飯的,王支書讓我帶信叫你去一趟村辦公室,剛才忘了跟你說。”
“你騙鬼呀,王支書能找我有什么事。”大寶哈哈大笑起來,心想這個明月,騙人都不知道怎么騙。
二
不過大寶還是去了一趟村辦公室,他怕王支書真的叫明月帶了口信,他不去,明月會沒法向王支書交代。再說了,他也確實要去找王支書有事,他想在春蠶發種前把他的一畝半桑田調給其他人家,自己只種那不到一畝的糧田。其實上一年秋天大寶已經找過王支書,王支書說只要大寶能找到人愿意接手,他就出面幫著調。大寶知道王支書是在跟他踢皮球,把他拋出去的皮球又踢了回來,現在村里的男勞力基本上都出去打工了,不要說栽桑養蠶,有的人家連糧田都不愿意種了。王支書是看準了大寶找不到人接他的桑田,才這樣說。不過大寶也不傻,大寶說我能找誰呢,調田這樣的大事,沒你們村干部出面怎么行。實際上大寶在心里早就認準了,這事你王支書早晚都得幫著辦。
大寶沒想到王支書真的在等他。王支書站在辦公桌前,右手端一只空茶杯,左手握著電話,看得出他是準備去倒茶時接到這個電話的。王支書的聲音一會高一會低,低的時候像在和對方親密耳語,高的時候又像在跟對方吵架。看到大寶站在門外,王支書用下巴示意他進屋,示意他先在椅子上坐會。大寶聽了半天,聽明白這電話原來是鄉水利站打來的,大概的內容是前不久鄉政府檢查全鄉的圩口閘和排澇車口,白米莊的烏龍閘冬季竟然沒有維修加固,水利站要王支書立即采取補救措施,王支書口頭上賠著不是做著檢討,但又在拼命強調沒有人力沒有資金,那意思是,閘肯定要修,但水利站也多少要放點血。
“讓我先墊,我哪有錢,這不是捉著姑娘割卵子嘛。”放下電話,王支書自嘲似的笑了笑,把茶杯送到嘴邊,發現是空的,就砰的一聲墩在桌上。
“什么事讓你生這么大氣?”大寶趕緊掏出一包中華煙,抽出上一支遞給王支書。那包煙是小寶過年回家看大寶時留下,大寶舍不得抽,一直藏在米壇里。
“還能有什么好事!”王支書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抽著煙,望著門外,什么話也不說,好像他找大寶來,就是讓大寶看他怎么生氣的。
一支煙就快抽完了,大寶終于有些沉不住氣了。大寶張了張嘴。大寶往前挪了身子。大寶終于站了起來,看了看一言不發的王支書,拔腳就往外走。
“大寶你等等。”王支書終于露出笑臉,“你看我都被氣糊涂了,把正事都忘了,我找你有事呢。”
這一回是王支書給大寶發煙了。“沒你的煙好呀。”王支書抽的是十一塊錢一包的紅南京,“別看我是個村支書,實際上什么也不是,大事小事狗屁事,什么事最后都落在我這個當支書的頭上,卻沒人拿你當回事,誰不高興了,都可以給你臉色看。”
“哪能吶。”大寶嘿嘿笑著,不知道王支書是不是在說他,“找我什么事你說吧,只要我大寶能做到,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去。”
“我不要你上刀山,也不要你下火海,我問你,你想不想發財?”王支書說得一本正經。
大寶也正了臉色:“王支書,你干脆問我是不是連傻子都不如吧,傻子都想發財呢。”
“那就好。”王支書把煙頭摁在煙缸里,“現在就有個機會讓你發財,就怕你不愿意呢。”
王支書的意思是,讓大寶把穿村而過的南陽河承包了,發展攔網養魚。王支書強調:“說是承包,其實不要你交一分錢上繳,只要你把河面攔出來,養上魚,就算你有了致富項目,掙多掙少都是你的,我也就好向上面交代。現在提倡全民創業,任務下達到村,要求每村至少三分之一的農戶有致富項目。我想來想去,你得帶這個頭,就算你幫我王某人的忙。”
大寶暗想,這哪里是想讓我發財呢,這分明是拿我當攪屎棍呀,你王支書一頓瞎攪不要緊,最后渾身臭哄哄的是我呢。大寶當即想搖頭拒絕。可想到王支書最后那句話,大寶又猶豫了,覺得王支書話都說到這份上,他要是當面回絕,也就太不給王支書面子了。見大寶猶豫,王支書趕緊補充:“你那桑田,我準備幫你調給韋國棟家,讓他家擴大養蠶規模,你就一心一意養你的魚。”
“難得王支書你這么為我著想,”大寶像在自言自語,“就是我對養魚一竅不通,萬一把魚都養死掉怎么辦?”
“不可能。”王支書拍了下大寶的肩膀,“你這家伙還謙虛,你從小撈魚摸蝦,天生就是個養魚的好手,我相信你沒問題。”
大寶又遞給王支書一支煙:“那是不是我不養魚,我那桑田你就不幫我調?”
王支書不置可否地笑著:“你說呢?”
“行。”大寶突然挺直腰桿,“我回去想想,明天給你答復。”
王支書斜了大寶一眼:“也好,你可以回去考慮考慮。不過我告訴你,你這致富項目我已報到鄉里去了,你要是不答應,我就沒法向鄉里交差。你不會讓我沒法交差吧?”
“我哪兒敢呀。”大寶嘴里這么說,心里卻罵道,王支書個狗日的你這不是逼上梁山嘛。
從村辦公室出來,大寶心里有些不爽,關鍵是王支書不該這樣逼他。大寶是個慢性子,什么事被人一逼,就有些沒主張。沒想到剛走幾步,大寶被一群羊擋住去路,一只母羊領著幾只小羊,又蹦又跳地在路上撒歡。大寶張開雙臂想把羊轟開,誰知那母羊不買他的賬,非但不讓開,還一低頭,沖上來頂了大寶一下。大寶抬腳就要踢那母羊,轉念一想這羊弄不好又是哪家的致富項目,踢壞了羊大不了賠幾個錢,可踢壞一個致富項目,罪過就大了,那踢到半空的腳就收了回來。“你個畜牲也來欺我!”大寶忍不住罵了一句。怕被王支書聽到了以為是在罵他,大寶罵羊的聲音很低,差不多是在跟羊說悄悄話了。
不爽歸不爽,大寶不能不把王支書的話當回事。大寶承認,王支書的主意很不錯。南陽河南接通揚河,北通串場河,一年四季活水不斷。現在農村里已經很難找到一條這么干凈的河流了,那些大大小小的河道,不是被雜草覆蓋,就是填滿豬糞雞糞,像南陽河這么好的水面,不用來養魚確實有些可惜。大寶記得以前大集體時,沿河的生產隊都要在南陽河里養魚,年底把魚集中撈上來,按人頭分給各家,整個白米莊會連續幾天都飄著魚香。后來生產隊沒有了,還有少數人家聯合起來買了魚苗放養,最后卻在分配問題上鬧起了矛盾,那些沒買魚苗放養的人家認為水面是大家的,養出的魚也應該大家分享。這一鬧,就沒人再放養了,南陽河就這樣被閑置了。現在,王支書讓大寶承包南陽河養魚,大寶確實有些動心。王支書說得不錯,大寶天生是個撈魚摸蝦的好手,南陽河從來都是大寶的樂園。可是,當這片樂園就要屬于大寶時,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有些不踏實。承包一條河養魚,對大寶來說是件大事了,大寶從沒想過要做什么大事。他多想找個人商量商量呀。可他能找誰商量呢,家里能張口發出聲音的就是那只因為天天吃魚養得肥頭胖腦的貓,他總不能去跟貓商量吧。
那就去找明月說說!大寶突然冒出這樣的念頭。大寶這樣想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走在通往明月家的路上。他趕緊收住腳,站在路上發了一會呆。大寶的心里,一直把明月當作最親近的人,但大寶總覺得這是他的一廂情愿。村里那么多人,憑什么就去找明月商量呢?不過大寶很快就為自己找到了理由。大寶轉身往街上走,走得腳步鏗鏘,甩得兩臂生風。
大約一個小時后,大寶提著一盒生日蛋糕出現在白米莊。大寶活到這么大,還沒人給他過過一次生日,更沒人給他買過生日蛋糕,猛然提著一盒蛋糕在路上走,竟然覺得有些別扭。他把蛋糕從右手換到左手,又從左手換到右手,怎么提都是個不舒服,仿佛那蛋糕有千斤重。
大寶呵,過生日呢。看見大寶的人都這樣跟他打招呼。
是啊是啊。大寶含糊地答應著,只是加快腳步,埋著頭拼命往前走,好像他這樣提著一盒蛋糕,是件很見不得人的事。
明月家的院門虛掩著,大寶一頭闖進去時,明月正蹲在西廂的廁所里撒尿。看見大寶進來,明月慌忙站起身往上提褲子,可越是慌忙,那褲子越提不上去,大寶就看到一片白的黑的。大寶突然就僵在那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心里一陣亂跳。好在大寶手里提著蛋糕,看到蛋糕,大寶就想到了小月。大寶沖屋里喊小月,喊了兩聲,明月的褲子終于系好了。
“小月還沒放學呢,你喊什么——你個冒失鬼,進門也不喊一聲。”明月洗了手,甩著手上的水向大寶走來。
大寶的心像只小老鼠,還在往嗓子眼那兒一躥一躥的。畢竟大寶從來沒見過女人的身子,剛才那一瞥,讓他覺得眼前的明月突然變得與往日不同。但大寶只能裝著不在乎。大寶知道,只有他不在乎,明月才能不在乎。大寶呵呵笑著:“隔著一層布,心里都有數,看一眼你又不會少了什么。”
明月果然就笑了。明月一笑,大寶的心就不再一躥一躥的了。看到大寶手里的蛋糕,明月笑得更歡了。明月說:“晚飯還早呢,你倒實在,現在就來了。行啊,既來之,則安之,你先坐會,我這就去做晚飯。”明月又是搬凳子又是倒茶,真把大寶當客人了。
大寶卻坐不住了。明月的身影在他面前晃來晃去,大寶忍不住要去想剛才看到的一片黑的白的,想得大腿根發酸,想得喉嚨發干。大寶知道不能再坐下去了,再坐下去明月可能要做不成晚飯了。他端起水杯一飲而盡,也不跟明月打招呼,抬腳就走。一段平坦的水泥路,大寶卻走得深一腳淺一腳的。
三
買了魚網買木樁,大寶說干就干。五月的河水還很涼,大寶才不管呢。他脫了衣服站在水邊,先用手捧些涼水在胸口拍拍,然后身子一縱,就跳進了水里。大寶在水里嚯嚯嚯地叫著,快活地游來游去。可是才一會兒工夫,大寶的臉色就不對了,先是泛白,漸漸變青,一根木樁還沒栽完,大寶就活活抖抖地爬上岸來。
大寶你怎么不弄條船呢,你以為你還像年輕辰光那樣大寒天也能下河摸魚呀。說這話的是孫瘸子。聽說大寶要攔網養魚,莊上沒事的人都來看熱鬧,都是些女人和老人。孫瘸子也拄著雙拐來了,盡管他只有一條腿,盡管他嘴里牙已掉得沒幾顆,但他當過生產隊長,所以任何時候,他都想把話說的有些分量。
日鬼了,都快夏天了,水怎么還這么涼。望著自己哆嗦不停的雙腿,大寶一臉慚愧,好像他這樣從水里爬上來,丟了天大的架子。
女人們可不管,她們像一群喜鵲嘰嘰喳喳地拿大寶開心。大寶呀,是不是夜里干了什么壞事,這點冷就吃不消了?大寶已經緩過神來。大寶說,是呵,我說昨夜不去,你硬要我去,沒辦法呀。大寶呀,你那短褲還在滴水呢,怎么不脫下來?大寶說,這就脫這就脫,你們別看呀。大寶往下拉著褲腰,做出要脫短褲的樣子,可女人們眼都不眨一下,更別說掉過頭去,大寶只好把褲腰又拉上去。女人們立即笑的東倒西歪。
去,都回去有事。孫瘸子看不過去了,沖女人們揮起拐杖大喝一聲,因為用力過猛,差點摔倒。
女人們嘻嘻哈哈地散去。大寶趁機換了衣服,提著濕短褲往回走,剛從河岸拐上大路,就看到王支書駕著摩托車慢悠悠地開過來。王支書在車上左顧右盼,像是在察看莊稼的長勢,又像是在欣賞鄉村風景。大寶剛想跟王支書打招呼,王支書卻先開了口:“大寶呵,手里提的什么魚呀,我怎么從來沒見過?”
“王支書拿我開心呢,”大寶舉了舉手里的短褲,“你要是覺得這魚好吃,就拿回去煮了下酒。”
“你太客氣了,還是等你養魚項目上馬后再請我吃魚吧。”王支書把摩托車停在路邊一棵合歡樹下,“我聽說你在架攔網,專門來看看你有沒有什么困難。”
大寶雖然剛下水凍了一下,但上岸后女人們的說笑,讓他的心情格外好,聽王支書這么一說,心情就更好了。心情一好,大寶就不跟王支書客氣了:“那就太謝謝你啦王支書,你就幫我弄條船吧。”
王支書也很爽氣:“行啊大寶,這回我們真是想到一塊去了,我還真的幫你弄了一條船,你要養魚,沒有船怎么行呢。”王支書告訴大寶,他小舅子家正好有條船閑著,想轉手給大寶。“我都說好了,便宜點給你。”王支書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又摸出一支筆送到大寶面前,“你只要在這個協議上簽個字,下午就可以帶著錢去把船劃回來。放心吧,不會虧待你的。”
大寶牙疼似的咧著嘴,一邊簽字一邊說:“王支書你想得真周到啊。”
“你別夸我,我這叫為百姓致富服務。”王支書跨上摩托車呼嘯而去。大寶站在原地一愣一愣的,感覺他的好心情正像那棵合歡樹的陰影一樣,隨著太陽的升高一點點地減少。
讓大寶欣慰的是,那條船還不算太舊,并且還是條木船。大寶跳上船抄起槳劃了幾下,就喜歡上那條船了。他一邊劃一邊想,要是給這船裝個篷那該多好呀,他可以帶上干糧,想去哪兒就劃到哪兒,困了,就躲到船篷里睡覺,餓了,就啃幾口干糧。一瞬間,大寶對這樣的生活充滿向往,劃槳的雙臂也就突然放慢了節奏,變得有一下沒一下的。要不是天快黑,大寶真想就這樣慢慢地劃下去,把船一直劃到天邊。
有了船就是順當,只用了不到一個星期的工夫,大寶就架好了攔網。萬事具備,只差魚苗。大寶找到鎮里的魚種場,可對方回答說現在沒人養魚,都好幾年不繁育魚苗了。大寶只好到街上去買魚,專買那種很小的鯽魚。大寶把自己弄得像個魚販子,提著個水桶每天在菜市場轉悠,伸著頭在一個個魚攤前張望。半個月下來,大寶總算收到二百多斤魚苗。大寶掰著指頭一算,二百斤魚苗,以每斤三十條計算,就是六千多尾,應該差不多了。但這個數量能不能達到王支書所說的致富項目的標準,大寶還拿不準。大寶決定去問一下王支書,如果還不夠,就讓王支書找門路弄些魚苗。每次把買回的魚放到河里時,大寶都有一種白白地把錢扔到水里的感覺,他實在不想再去買魚放生了。
大寶到村辦公室去找王支書,王支書卻不在。這狗日的死哪兒去了,大寶把整個村子都找遍了,一邊找一邊在心里把王支書罵了一遍又一遍,可就是不見王支書的身影。大寶沒辦法,只好找到婦女主任,要了王支書的手機號,借了婦女主任的手機打過去。現在打什么電話,我在鎮里開會呢,是不是想我了呀。大寶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王支書很低的聲音。大寶哈了一聲,看到婦女主任正拿眼睛盯著他,趕緊用手捂住嘴,把已到嘴邊的第二聲哈捂了回去。大寶說,王支書呵,我確實想你呢,不好意思打擾你了。王支書一聽是大寶的聲音,立即換了嚴肅的口氣問什么事。大寶就把他要問的話說了。你就是只養一條魚,我也沒意見。王支書說完就把電話掐了。這玩意兒怎么關?大寶朝婦女主任舉著手機,滿臉都是抑制不住的笑。死大寶你還笑!婦女主任接過手機就舉高了做出要砸大寶的樣子,大寶脖子一縮,抱著頭一溜煙跑了。
妹妹你坐床頭呀,哥哥我不想走,恩恩愛愛一起蕩悠悠啊。大寶快活地哼著被他篡改了歌詞的小調,昂首闊步朝南陽河走去,朝他的小木船走去。大寶要裝修他的小木船了。裝修這個詞是大寶在城里學來的,盡管他只是要給小木船裝個船篷,但他覺得只有用裝修這個詞最合適。他折了一段柳枝,跳到船上量了長度量寬度,又站在船上想了一下船篷的高度,一個漂亮的船篷便在他的大腦里有模有樣了。
大寶翻出一堆木料,又是鋸又是刨,像個老道的木匠。忙了三天,船篷裝好,看上去像一頂轎子。大寶站在岸上看看,鉆到船艙里瞧瞧,越看越漂亮,越瞧越喜歡,那樣子,恨不得立即搬到船上去住,從此以船為家。大寶覺得應該找個人分享他的快樂。他首先想到了明月,他相信明月肯定也會認為他的小船很漂亮,可他不知道他的快樂與明月有什么關系。他又想到了王支書,他覺得如果王支書不勸他養魚,不幫他買船,他也不會想到把船弄成這樣,但他同樣不知道他的快樂與王支書有什么關系。說到底,這船是大寶自己的,這快樂也是他大寶一個人的。大寶坐在船上,抽著煙,望著陽光下伸向遠方的水面,突然有了一絲惆悵。大寶發現,快樂如果不能與人分享,就要打折扣,甚至已經不是快樂了,就像本來很醇的酒里摻了水,喝起來總不是那個味。
好在大寶天生不是個喜歡惆悵的人,一支煙抽完,那惆悵就隨著最后一口煙霧被他吹散在空氣里。大寶一躍而起,到街上買了一瓶酒,切了半斤豬頭肉,秤了幾兩花生米和鹵茶干,回到船上一個人喝起酒來。大寶抓著酒瓶,朝對面舉了舉,明月呀,這杯酒我敬你,我曉得你心里的苦,曉得你對我的心意,我又何嘗不想跟你一起過呢,可我不能呀,我都快成個老頭了,論輩份,冬林是我侄子呢,我跟你一起過,人家要笑話呢,你還是找個人嫁了吧,村小的那個李老師就不錯,年紀跟你般配,又是有文化的人,人家老婆不在了,拖著個孩子,不容易呀,人家對你有意思,你怎么就不理人家呢,你嫁人了,我也就死了那份心了。大寶又抓著酒瓶朝對面舉了舉,王支書呀,這杯我敬你,說起來慚愧呀,我從來沒請你喝過一頓酒,憑良心說,你這人不錯,雖然有時喜歡打點小算盤,可誰心里沒個小算盤呢,再說你從沒干過坑人的事,關鍵時候你肯幫我們老百姓說話,每年賣蠶繭,縣里不讓大家把蠶繭賣到外縣去,說是不讓蠶繭資源外流,讓你設卡阻攔,你那設的什么卡呀,你讓兩個走路都喘氣的老頭坐那兒,別說攔人,一條狗都攔不住,為此鎮里的領導沒少批評過你,你竟然瞪著眼睛跟領導頂嘴,你說村里找不到年輕人,你說外縣繭價比我們高,既然提倡讓農民致富,為什么又不讓農民把繭賣到外縣多掙些錢,就沖這,我得敬你一杯。當然,大寶沒把這些話說出口,這些話只是像一條條魚,從他的大腦里游過。大寶想再找幾個人敬一敬,比如孫瘸子,比如去世多年的父母,可他發現瓶里已經沒酒了。大寶一揮手把空酒瓶扔到岸上,人就癱到在船艙里,打起歡快的呼嚕。
四
天快黑時,大寶被王支書喊醒了。準確地說,他是被搖醒的。大寶睜開眼睛時,看到王支書正站在船頭,兩腳一踩一踩的,把船蕩得像搖籃。
“沒死啊,嚇我一跳。”王支書跨進船艙,抓起一把花生米,一粒一粒往嘴里扔。
大寶知道王支書找他肯定有事,趕緊坐起身,可身子晃了兩下,又倒了下去。“別挺尸了,”王支書輕輕踢他一下,“起來跟你商量個事。”
“說吧,我聽著。”大寶依舊躺著。
“過幾天上面要來檢查致富項目落實情況,想來想去,我們村就你這項目拿得出手,”王支書把最后一粒花生扔進嘴里,“我是來跟你商量,我們是不是要準備一下。”
大寶滿不在乎地笑了一下:“這有什么好準備的,他們來查就是了。”
王支書頓了頓說:“不是這么簡單,人家來查,總要讓人家看點什么吧,你說你這里有什么好讓人家看的呢。”
“這有什么辦法,”大寶突然坐起來,盤著雙腿搓著腳板,“我總不能把河里的魚撈起來給他們看吧。”
“你說得對,”王支書蹲到大寶對面,“我們就是要想辦法讓人家看到魚。”
“有什么辦法你盡管弄,我反正只管養魚。”大寶又要躺下去,被王支書一把拉住。
王支書將一支煙塞進大寶嘴里,掏出打火機替他點著:“你聽著,明天我們到鎮魚種場拉一車魚回來,只要鰱魚,每條都要五斤以上,你把這批魚放到水里,人家來看時,你就劃著船下網張魚,鰱魚的特性你懂吧,只要你把魚群驚起,讓魚不停地跳出水面,人家不就可以看到魚了。”
大寶疑惑地望著王支書:“這么大水面,一車魚能行嗎?”
“那就拉兩車。”王支書拍了拍大寶的腿,“兩車不行就三車。”
結果真的拉回三車鰱魚。三車魚近六萬塊錢,讓大寶立即變得愁眉苦臉,雖說魚種場同意先付一半,還有一半可以欠賬,可這賬終究記在大寶頭上。大寶只得向王支書聲明,他的積蓄已經花光,萬一出了什么意外,他可沒錢再付那剩下的一半魚款,到時只能是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
所幸的是,上面下來檢查時,效果出奇地好。大寶沒用網,用的是一根竹竿,在水里左邊敲敲,右邊攪攪,被驚起的鰱魚瘋了一樣飛出水面,讓檢查組的人又是歡呼又是贊嘆。大寶覺得自己總算有機會幫王支書掙一回面子,忙的格外起勁,飛出水面的魚也就越來越多。
王支書也滿意地笑著,向檢查組的人做介紹:“這段水面的養殖密度是每平方米兩條五斤左右的鰱魚,不投放任何餌料,完全是在天然條件下養殖,養出的魚都符合野生標準,價錢也要比精養魚池養出的魚高兩成。養殖鰱魚還有一個好處,可以凈化水體,一條五斤的鰱魚,每天通過鰓過濾的水為十五噸。環保部門曾經做過檢測,全縣目前只有這條河的水達到二類水的標準。”
大寶聽著王支書的介紹,先是吃驚,跟著就是佩服。這個王支書,別看平時溫頭溫腦的,許多時候是一副三棒打不出個悶屁的樣子,可真到了大場合,還是拉得出打得響的。
更讓大寶想不到的是,幾天以后,王支書領來幾個男的女的,有的捧著個小本子,有的扛著攝像機,說是縣里來的記者,要采訪大寶。正是收麥栽秧的夏忙時節,大寶推說沒空。王支書知道大寶是不想接受采訪,現在收麥栽秧全用機器,所謂夏忙,只是一種習慣說法,或者說只是人們在感覺上比平時要忙一點,其實根本不忙。王支書就沉下臉說:“大寶你別不識抬舉,就你忙呀,人家記者比你還忙。”
大寶只好把幾個人往河邊領,一路上王支書又是一通介紹,包括大寶從小如何喜歡撈魚摸蝦,都說給人家聽了。到了河邊,有人讓大寶站到船上拍照片,那個扛攝像機的還讓大寶劃著船在水里轉了一圈。上岸時,一個大眼睛的女孩突然將一只話筒伸到大寶面前,嚇得大寶趕緊后退,差點掉到水里。
很快,大寶的事跡就登了報紙,上了電視,進了廣播。記者們從不同角度報道了大寶的創業故事,有的夸他“五十創業不言遲”,有的說他“我創業我快樂”,也有的從保護環境的角度介紹大寶利用自然資源發展生態養魚的做法。大寶一下子成了全縣家喻戶曉的創業典型。
成了典型的大寶,依然一有空就去釣魚。現在他都是劃著船去釣魚,有時候,他干脆宿在船上。大寶發現,夜里的南陽河比白天更有意思,各種各樣的聲音混在一起,安靜中透出那么一點熱鬧。偶爾有人來參觀,大寶就出面接待一下,把王支書為他準備的一套說詞再背一遍。有一次,來了很多人,一看就是很大的干部,光小汽車就是七八輛。走在中間的那個人,大寶覺得面熟,走到面前才認出來,那個人是他在電視里看到過的縣長。縣長是專門來看大寶的,他問了大寶許多問題,當他問大寶一年收入多少時,大寶頓時愣住了。大寶一分錢收入還沒有呢,可這話不能對縣長說呀。王支書立即從人群中擠到前面來,幫大寶算賬,算到最后,大寶一年的收入有八萬多。縣長高興地說:“不錯啊,比我這個縣長的工資還高呢。”說得在場的人都笑了。
又過了幾天,鎮里突然派來一名干部,和王支書一起到大寶家來了。原來縣長那天來是有目的的,省長過些日子要來視察,縣長想找一些農民致富典型讓省長看。縣長對大寶這個典型很滿意,所以叫鎮里派人協助村里做好有關準備工作。那位鎮里的干部一到大寶家就露出為難的神色,因為大寶家的房子太破舊了,三間瓦房,看上去灰頭土臉的,西山墻上已經裂開很大一條縫,用泥巴胡亂涂了一下,一位已經富起來的農民,怎么會住在這樣破舊的房子里呢。
王支書也感到為難了,重建新房,一是大寶沒那么多錢,二是時間上可能也來不及。大寶說那就叫省長別來了。王支書瞪他一眼,這事你做得了主?大寶說,要不我就住船上去,就說我一心只顧養魚,沒顧得上蓋房子。鎮里的干部點點頭,表示可以考慮。但王支書說不行,農民有了錢首先就是蓋房子,這一點省長不會不知道。不過王支書到底是王支書,他繞著大寶家的房子轉了幾圈,就喊上大寶和鎮里的干部,徑直往明月家走去。王支書指著明月家的小洋樓對大寶說:“省長來了,這就是你家的房子。”
王支書的意思是,省長來的那天,大寶就住到明月家,在明月家接待省長。王支書連細節都想好了,這是一個四口之家,大寶是公公,明月是兒媳,小月是孫女,不是還缺一個嘛,那就是大寶的兒子冬林,在城里開公司。
王支書剛說完,大寶就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怎么了,讓你做公公你不愿意?”王支書回頭望著大寶,“行,只要明月同意,就讓你做她丈夫。”
“我不是這意思,我我我是說,”大寶突然結巴起來,“我是說不能這樣糊弄省長。”
鎮里來的干部也不知道這樣做是否可行,就打電話向鎮黨委書記請示,得到的回答是先彩排一下,如果效果可以,就這樣操作。
明月倒是無所謂。明月說:“好啊,就是大寶真的住過來,我也沒意見,反正家里有的是空房子。”
“不會真住過來,”王支書解釋說,“省長又不在你家過夜,到時候你該忙什么還忙什么就行了。”
趴在明月家的餐桌上,王支書把大寶要說的話寫成草稿,讓鎮里的干部過目后,叫大寶先照著讀。
鎮里的干部走后,王支書關照大寶:“無論如何,你要把這些話背得滾瓜爛熟,不然的話,我把你剁了喂魚。”
一切總算準備妥當,可是左等右等,省長還沒來,一場大水卻來了。誰會料到呢,梅雨季節已經過去,卻突然下起那么大的雨,一下就是三天,南陽河的水,眨眼工夫就滿了。本來還可以往串場河排水,但串場河也滿了,為了減輕對圩堤的壓力,縣里下發緊急通知不許再排。那三天,王支書帶著村干部和村里能動得起來的人守在圩堤上,日夜巡視。沒想到圩堤沒出問題,烏龍閘卻出事了。
那天早晨,雨已經停了,疲憊不堪的人們終于松了一口氣,準備各自回家。就在這時,有人聽到轟的一聲巨響,人們茫然地朝響聲發出方向望去,立即意識到是烏龍閘出事了。
完了,這下全完了。三天三夜沒合眼的王支書說完這句,就一頭栽倒在地。但他立即又爬起來,踉蹌著向烏龍閘走去。幸運的是閘體沒有全部崩潰,只是上面幾塊閘板承受不住壓力斷裂了,巨大的水流奔騰著從崩潰的閘口涌進南陽河,迅速向岸上漫去。王支書趕緊打電話向鎮里匯報并求援。鎮里的搶險隊迅速趕到,四個多小時后,險情終于得到控制,但白米莊已是一片汪洋。
大寶也參加了搶險。大寶也是三天三夜沒合眼了。險情解除后,大寶才覺得困了。大寶趟著齊腰深的水往家里走,他要回去好好睡一覺。大寶根本沒考慮他的那個家里他還可不可以睡覺。大寶甚至忘了他的魚,忘了省長還要來視察他的魚。大寶好不容易走到家門口,一群游過的魚慌亂地撞在他的腿上。大寶彎腰雙手一抄,一條鰱魚就被他穩穩地抱在手里,甩著尾巴濺了大寶一臉水。大寶轉過頭去,看到許多人在水里呼叫著追逐魚群,烏龍閘驚險的一幕,似乎早被人們拋在腦后。大寶突然興奮起來,覺得自己的捕魚本領終于有了用武之地。捉魚呀,快捉魚呀,大寶揮舞著雙手,在水里盡情奔跑。那一刻,不光是南陽河,整個白米莊,都成了大寶的樂園。
責任編輯衣麗麗
作者簡介:
毛雨森,男,中文本科學歷,當過教師,做過記者,現為某報社編輯。1998年開始小說創作,已發表小說20余萬字。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