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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割線

2009-01-01 00:00:00周世久
安徽文學 2009年4期

張正山后來最迫切也最懼怕做的一件事就是為女兒張園查尋高考分數,這是因為他已經有過兩次相同的經歷。對于張正山來說,從等分到查分的過程實在是焦慮萬分、備受折磨又心驚肉跳。

女兒張園讀“高五”,這是第三次參加高考。

現在,張正山正等女兒考試回來。他把脖子奮力地伸出陽臺,灰白的腦袋像只老葫蘆被陽光懸照在空中,有一搭沒一搭地兩邊擺來擺去。整整一個下午,張正山的脖子就這么伸著扭著,仿佛要在流動的街面上找回遺失已久的傳家寶。

大約五點半的時候,女兒張園手里大紅色的文件袋一閃一閃地進入了他的視線。他看到女兒步履輕盈,嘴角似乎還掛著一絲得意,就把脖子收了回來,趿垃著拖鞋邊走邊朝廚房叫喊,結束了!終于結束了!叫了半天沒聽回應,張正山便踅進廚房,妻子何萍正背著門,雙肩一聳一聳地抽泣。

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他知道,在女兒的幾次高考過程中,何萍總是要哭的,或者說至少要哭三次,一次是高考結束,像現在這個時候,一次是分數從電話里查出以后,還有一次就是女兒背起書包去讀高四高五。

張正山怕影響女兒的心情,就用一只手在妻子光潔的肩膀上拍了拍,又揉了揉,忙說好了好了,等女兒上了大學,你再好好哭一回吧!

何萍轉過身,在眼角拭了一把。眼淚是止住了,可面部仍然交織著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復雜表情,直到女兒進門的一剎那,她才徹底恢復了正常。

女兒張園哼著小調,像只蝴蝶從門縫飛了進來。夫妻倆的目光仿佛四根線緊緊地拴住了女兒,女兒到哪這四根線就被牽到哪。張園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冰箱吃雪糕。她吸溜溜地吃得很貪婪也很霸道,因為,在此之前張正山不讓女兒吃這類食物,怕寒氣傷了胃影響考試。

夫妻倆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盯著女兒,就像欣賞一幅精彩的電視畫面。三人誰也沒說話。

事實上,張園每考完一門科回來,他們同樣也不多說一句話,更不問題目難不難,感覺怎樣等等。他們明白,幾乎所有考生都十分反感家長的這一連串提問。從高考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起,他們就不再跟女兒提及有關學習、考試方面的事了,即便是三人圍在一起吃飯,也總在那些閑散話題上打轉轉。

而事實并非這樣簡單。每當張園嚼著嘴里的殘食,把兩只筷子往空碗上一架,砰的一聲鉆進自己臥室的時候,夫妻倆四只眼兩張嘴就會僵半天,僵完后就輕手輕腳地做事,屏聲斂息地說話,偶爾還打幾回手語,似乎所有的響動都會剌激女兒敏感的神經。

空氣是緊張凝重的,如同面臨一場戰爭。

張園吃完雪糕往嘴角抺了一把,說:“爸,我現在真的可以大大地松一口氣啦!”

看到女兒開口說話了,張正山立刻堆起笑臉迎了上去,“是啊是啊,想怎么松就怎么松。”他遞上毛巾,和女兒并坐在沙發上,終于把憋在肚子里的話放了出來:“園園啊,這次大概是個什么數?”

“那要等明天拿到標準答案才好說。”張園手里捏著遙控器在不停地調換電視頻道。

“現在心里就沒個譜?”何萍探上半個身子,樣子非常急切。

“反正比去年好。”張園鼓嚕起嘴巴,沖何萍做了個鬼臉。

“到底能好多少啊?”兩人幾乎同時又問了一句。

張園呼地從沙發上彈起來,晴朗朗的天突然就陰云密布,“好就好點唄,還好多少,煩!”說完又砰的一聲把自己關進了屋。

夫妻倆對視了一下,又各自低下頭,好像又做錯了什么。

說起女兒高考,張正山的心整整痛了兩年。本來,暑假一過,張園就要讀大三了,可是陰差陽錯的還在讀高五。每次寒暑假,看到女兒的高中同學生機勃勃一幫來一幫去,獨沒有張園的影子,張正山心里就有說不出的味道。

兩年前,張園作為應屆生參加高考的時候還是估分填志愿。張正山清楚記得,當時女兒估出分數后就蹦著跳著從書房出來,一只手往他面前一伸,正面亮了一下,又反面亮了一下,一臉燦爛陽光。“550分?”張正山問。“應該吧!”女兒很自信地回答。根據最后三輪的模擬成績,女兒能考出這個分數在情理之中,也就是說,如果發揮得好,考個重點不是沒有可能,正常發揮上二本絕對有把握。填志愿的時候,張園說,老爸,反正重點是上不了,就填上海復旦玩玩吧!張正山說,胡鬧,這是玩的嗎?填本省一般重點院校!張園噘起嘴巴,嘀咕道,填就填唄,反正一本志愿不填浪費了,填了也白填。張園覺得上重點沒有戲就聽了父親的話。二本志愿張正山依了女兒,張園第一志愿還是在上海選了一所院校,后面的幾個志愿只是省內省外地隨便胡弄了幾個。張正山想,既然女兒有這么高的估分,那就填個好點的二本吧。分數公布后,張園考了565分,超出文科重點線13分,一家人歡天喜地,過年似的度過了一段十分幸福的時光。可是,半個月后卻發生了意外,復旦因在本省線上生源不足,提檔線就是重點線,而張園填報的本省那所重點院校卻出人意料地高出重點線14分,也就是說張園以一分差落選了。得知這一消息后,張園硬在張正山頭上拽下了一綹頭發,張正山拍腫了大腿,又摑了自己幾個耳光,懊惱得幾乎一頭撞了墻。又是半個月后,張園二本第一志愿又意外“撞車了!”,后面的幾個二本院校也是一個撞一個,一直將張園撞到高四。接下來的日子,張正山一家痛苦得就像經歷了一場災難。那年的秋天還沒到,張正山的頭發就嘩嘩地白了。

張園從書房出來的時候,張正山和何萍正坐在沙發上發呆。“晚飯吃什么?”此時張園面部的表情是不晴不陰的那種。

高考結束后的第二天,張正山就上班了。

張正山的單位是濱江市地方志辦公室,一個很清閑的清水衙門。在此之前,他在市委宣傳部耍了近二十年筆桿子,后來由于受女兒高考失利的刺激,那桿老筆硬是沒能生出一枝花來,不能妙筆生花那就剪剪草、弄個枝丫什么的,反正靠耍筆桿吃飯的人當領導不行,換個位子繼續操老本行。方志辦就方志辦吧,張正山不在乎這個,他要一門心思撲在女兒身上,指望來年女兒能考上如意的大學。

張正山進辦公室的時候,主任老劉正埋在書堆里審志,見張正山進門就把頭從兩摞書縫里抬了起來,摘下眼鏡和他點了點頭,張正山也點了點頭,倆人就這么示意了一下。本來他們是要相互打招呼的,可張正山覺得不知說什么,老劉似乎也不便問,畢竟是第三次送考了,考得好可以從張正山臉上看出來,萬一感覺不理想就冒突一句,那會在張正山未結痂的刀疤上又給了一下。

老劉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問張正山來不來一支?張正山擺了擺手。

“這幾天天氣不錯,溫度也很適中。”老劉重新戴上眼鏡,扭過頭朝窗外天空遠遠地望著。

“嗯,是還好,適合孩子高考。”張正山也把目光投向窗外,“今年考生比去年多不少,街上到處都是人頭。”

見張正山把話題引了上來,老劉就說:“現在的孩子雖然吃穿不愁,條件比我們那時好多了,可壓力不小哇,你看,都往那條道上擠,誰能保證都能擠上?能上大學的還是少數啊!”

“唧、唧。”張正山嘴唇上下噠了兩下,卻沒說話。

“咦,老張,園園這回怎么樣?”老劉像是突然想到這個問題,把頭轉過來試探了一句。

“等標準答案出來,對照過了才有個數。”

“那也不礙事,現在是知分填志愿,好歹能有個參數。”

“孩子情緒不穩定,我心里也空落落的。”

“那就回家多陪陪,反正單位也沒事。”老劉說。“送考很麻煩,顧這顧那,累!”說完又把頭埋進書堆里去了。

說送考,張正山的心就翻江倒海,這種感覺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體會。其實這兩年他并沒有送考,一是女兒不讓送,二是自己不想送。自己不想送是因為兩次三次地送,怕遇到熟人問這問那,沒面子,難堪。張正山請假在家只是完成那個復雜、焦慮、自我折磨的過程。

前年的六月七號,也就是女兒園園應屆高考的那年,張正山夫婦完成了一次悲壯而又富有激情的送考,那是他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送考。那年的天氣比今年熱。為了女兒順利過關,夫妻倆早早就把所有程序安排好了,其中包括送考。他們作了分工,張正山主外,就是看考場、考試期間的接送等等,何萍主內,諸如飲食起居之類。何萍把女兒的生活安排得十分精細,牛奶、蛋糕、饅頭、蔬菜、蝦仁、骨湯、肉沬、米飯、面條、水果等,所有這些都一日三餐按比例作了調配,何萍的這種縝密精致不僅打動了女兒,也深深地感動了張正山。

六號下午看考場。考場設在濱江第五中學,那是張園初中的母校,張園對那里的區位很熟悉,說就不去看了,張正山說不行,你都畢業三年了,那里的變化大哩。臨出門的時候,何萍囑咐就四站路程,不要打的,也別坐班車,萬一園園暈車了會影響明天的考試。父女倆人就沿著濱江大道一邊聊一邊走,半個小時就到了。濱江五中大門前豎起了一塊大牌子,紅色底面上印有“濱江市第五中學高考考點”一行金黃色大字,門楣上懸掛著橫幅標語,上面寫道:沉著應戰,以優異的成績讓祖國挑選!父女兩人準備進入教學區的時候被一名警察擋住了,警察把手掌從前往后劃了一下,“對不起,你們不能再進了。”說著又指了指地上的石灰線。張園問,“叔叔,第18考場在哪?”“喏,那邊,五號樓二樓西邊第一間。”父女倆順著指向望了過去又相視一笑。張正山后來看到不少家長和考生也跟他們一樣就此止步了。

由于興奮和激動,張正山和何萍晚上都沒睡好覺。七號清早,一家三口都按正常起居時間動了起來。何萍把早已配備好的早餐端上飯桌喚園園吃,說水別喝太多,免得上廁所耽誤答題時間。張園嗯了一聲。何萍又說可也不能喝少,否者口渴會影響答題。張園又嗯了一聲。八點準時出門,出門前何萍再三提醒女兒上好衛生間,把該做的準備工作做好。又問準考證和文具是否都備齊了?園園一一應答。何萍仍不放心,又把書包打開一件件檢查了一遍,發現確實沒落下什么就朝女兒開心地笑了笑,“沉著別慌,媽當年就是慌的。”張園點了點頭。何萍把張正山和女兒送出樓梯口突然就轉過背,張正山明白何萍又激動了。

張正山父女倆到達濱江五中大門正好八點半,離進入考場還有十分鐘,這時已是人山人海。來送考的不僅有父母,爺爺奶奶也都來了不少,送考的遠遠要比參加考試的多,盡管送考的人心態各異,但所有人的心愿都是一樣的,他們希望孩子能夠考上大學。大門前的人越來越多,還有不少用公車或私家車送考的,喇叭聲攆著人的屁股一個勁地叫喚。張正山看到從車里走出來的考生和家長,心里頓然生出一種自卑,他低頭用余光朝女兒瞅了一眼,忽然聽到有人在嘀咕:權再大錢再多子女考不上大學有什么用?還是考場見高低吧。張正山抬起頭,感覺有絲絲的慰藉從心尖上掠過。

進考場的時間到了,張園舉起右手準備和父親告別,張正山一把抓住張園的胳膊,仿佛女兒立即奔赴戰場似的,“園園啊,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好好干吧!”“有這么嚴重嗎?”女兒噘著嘴,張正山緊緊抓住女兒不放,生離死別一般,張園覺得胳膊被抓痛了,就在他手背上狠狠擰了一把,轉身溜進了五中大門,頭也不回地向考場走去。張正山擠在人縫里,昂著頭一直等到女兒在視線里漸漸淡去。

語文是兩個半小時。張正山后來也不知道那天上午是怎么過去的,要是放到兩年后,他根本不可能像雕塑一樣坐在路邊曬日頭,何況那天氣溫很高。

十一點二十的時候,隨著一聲鈴響,人潮一起涌上前去,鴨群似的伸著脖子朝里面張望。一個考生出來了,接著就是三個、四個,不知誰高高揚起了手臂在呼叫孩子的名字,仿佛在迎接凱旋英雄。十分鐘不到,大門內外的兩路人馬就融在了一起,有的摟著腰,有的牽著手,有的相互擁抱,好像孩子已經考上大學了。張正山微笑著從女兒手中接過書包,轉過身,用胳膊護著女兒就要擠出人群,這時忽然聽到一陣尖厲的痛哭,他回過頭,看到一個女生說她忘了填答題卡了!張正山急切地問女兒是否填了,園園一昂頭,說我哪能,她傻唄!張正山摸了一下女兒的后腦殼,心里想,不幸的事與自己一家是不沾邊的。

張園的分數估出來了。

張正山聽到一支樂曲從書房虛掩的門縫里飄了出來,他知道,那是臺灣女歌手張韶涵演唱的《隱形的翅膀》。園園最喜愛這首歌,高興的時候就播放一回。現在,女兒跟著樂曲的旋律很動情地唱著:

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單中堅強,每一次就算很受傷也不閃淚光,我知道我一直有雙隱形的翅膀,帶我飛飛過絕望……

張正山的眼睛亮了一下。

家里的氣氛似乎沉悶已久。起床、漱洗、吃飯、目送女兒出門考試,然后就是把頭伸出陽臺毫無目的地張望,所有的響動都隨女兒的表情而變化著。此刻,音樂響起來了,沉悶也被女兒的歌聲劃破了,一種活生生的流動在屋里彌漫開來,如同陽光突然剌破烏云光芒四射。張正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由自主地彈動幾下僵硬的身驅。

下午臨出門的時候何萍就和張正山約定好了,園園的分數一估出來他就給她打電話。今天是何萍上班的第一天,確切地說是她下崗后的第一個工作日。在此之前何萍是市一家企業的財務主辦,張園讀高三的那一年突然就下崗了。下崗后的何萍沒有急于找工作,不是找不到,而是女兒即將面臨高考,夫妻兩人商定,等女兒上大學后就去找工作,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這一等就是三年!盡管沒有了工作的繁忙,但何萍承受的壓力卻遠比在崗時大得多。三年消磨完了,一個成熟干練的業務骨干變成了感情脆弱、思維遲鈍的家庭婦女。

這是很可怕也是要命的。

何萍下崗的意義比一般人要深刻得多。何萍生在農村,因為父親是民辦教師,何萍很小就上學讀書,恢復高考制度的第一年,十六歲的何萍就高中畢業了。第一次進城參加高考她還一臉驚奇,樓房、汽車、滿街的香味、河流一樣的人群和考場里父親一樣的高齡考生。那時候她對這樣的考試還沒有一個完整的認識,年年可以考大學,年年都能看到鄉下沒有的風景,這種感覺非常奇特,也非常有意思。何萍想她要年年考大學,何萍就真一年接著一年地往下考,一直考到1984年!

驀然回首整整八年了,八年抗戰日本鬼子都打跑了!民師父親用顫抖的雙手捧著錄取通知書,兩行眼淚是渾濁的。

用八年時間完成一種考試不能不說是當代人的一個奇跡。在此過程中,何萍無數次甩掉書包,撕掉書本和父親曠日持久地對抗,民師父親只有一句話,不上大學你就走不出這個村莊,嫁個農民一輩子過苦日子。何萍又無數次撿起書包,合上書本抺一把眼淚走上去學校的路。

有的人本該快樂地活著但卻活得很艱難,有的人本該艱難地活著但偏偏活得很滋潤。何萍大學畢業后就嫁給了比她小四歲的張正山。女兒出生的時候何萍剛剛工作半年,她說就叫張園吧,圓她一個幸福的夢。可是何萍的夢沒有圓。她用比常人多出八倍的努力換來的工作說沒就沒了,就像丟失一只手帕一樣毫無過程。

張正山在客廳轉了幾個來回,正準備敲書房的門,電話就響了。張正山抓起話筒還沒張口就被何萍一句話堵住了,“園園估了多少分?”張正山一手捂著話筒,壓低聲音說我還沒問呢。“那你快點問呀!”張正山說你沒聽見園園在放音樂嗎?“那說明園園心情很好,正是問的好機會呀!”張正山說還是等園園主動說吧。“不行,你快問,要不是第一天上班我都趕回來了。”張正山吭哧了半天才說好,我就問問。

張正山輕輕地敲了幾下房門。門開了,音樂聲突然停住了。張園扭過頭,見父親進來又把頭轉回去在標準答案上加加減減。張正山站在女兒身后小聲問,園園,估得怎樣,你媽剛打電話過來問呢。

張園說,“爸,我覺得今年考題很適合我。”

張正山的臉突然出現了少見的驚喜,“好哇,該不是中了狀元吧!”

張園噘起嘴巴,“美死你。”說完又在座椅上興奮地彈動了幾下。

張正山見風和日麗陽光燦爛了,就問女兒,你到底估多少?張園說560左右吧。張正山問估了幾遍?張園說三遍。張正山問今年重點線估計多少?張園說剛才我上網查了一下省內幾家老牌中學的估分,大部分都說文科一本線520正負5分,二本480正負3分。張正山問怎么比前兩年低?張園說這還用問嗎?張正山說這么說難度比前兩年大?張園說應該是吧,主要是英語和數學比較難。張正山摸了一下女兒的頭,說好啊,園園今年要打翻身仗啰!張園說爸,你可別再往外說啊。張正山說是的是的,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張正山想起了去年女兒的估分,心尖上騰起的興奮忽地就被風吹散了一半。

何萍再次來電話的時候張正山父女倆正在一頁一頁地翻閱《高考指南》,聽到電話鈴響,張正山用詢問的目光朝女兒瞥了一下,張園說那你就告訴媽,今年走一本問題不大。

應該走一本,問題是走什么樣的一本。張正山覺得女兒高出一本線四十分可以上武漢大學,“武大”不僅名氣大,地理位置也很好,前幾年錄取線只高出一本三十分,今年也應該沒有問題,這是他為女兒設定的目標。自從女兒第一次高考“撞車”后,他們就把上海所有的院校從心里刪除了,感覺那里不吉利,還是換個區位好。

張正山放下電話后和女兒說起了武漢大學,張園說現在考慮志愿還早了點,但張正山心里卻一直在琢磨今年應該如何鎖定一個相對適合的目標。去年的這個時候是張正山一家圍在一起填志愿的時候,張園估出分數后,根據考題的難度再結合平時在年級的排名情況填報志愿,今年是知分填志愿,也就是說要等實際考分出來,錄取線劃定后再根據全省排名填寫志愿表。張正山當然明白估分填志愿和知分填志愿的區別,問題是他不可能在分數公布后用極短的時間在全省考生中作一次調查,也根本不可能掌握有多少考生和女兒一樣填報武漢大學,但有一點是再清楚不過的,這就是所有人都會根據自己的考分填報志愿。如果高出一本線四十分以上都填報“武大”呢?那么女兒就有可能再次遭遇“撞車”,三年了,不僅女兒耗不起,他和何萍也耗不起。但反過來,如果他和所有人的心態都一樣,武漢大學遇到冷年,女兒付出的心血就不能得到相應的回報,女兒的名校夢就會破滅,那實在是太委屈了。

張正山即將再次面臨艱難選擇。

何萍進門的時候張園還在埋頭嘩里嘩啦地翻閱《高考指南》,張正山坐在沙發上眼珠不轉像一尊雕像。看到父女兩人一動一靜地挨在那里就問張正山發什么呆。

張正山似乎剛從夢里醒來呵呵一笑,“女兒考完了,現在是考我們了。”

何萍說,“我們不參加考試,一切都由女兒作主。”何萍打開電扇面對女兒,“園園是不是?”

張園合上書,“哎呀,煩不煩啊,現在不是要等分數出來嗎!”

張正山忙說,“就是就是,來點輕松的,今天是媽媽恢復工作,園園大考獲勝,今晚我們出去吃飯,好好慶賀一下。”

張園一下子就樂了,“還是老爸想得好哎。”

何萍說,“天這么熱上哪吃?”

張正山用嘴巴朝女兒呶了呶,“叫園園點。”張園的神色出現了少有興奮,深黑的眼珠不停地轉動著,兩道睫毛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張正山突然抬高嗓門說,“吃匹薩去!”

“哇噻!”張園也喊了起來。

“匹薩?”何萍的嘴巴和眼睛張成了三個大圓圈。

這餐飯的快樂似乎很久沒有過了。三人被服務生伸出的一只手臂一直引領到座位上,盡管人很多,但張正山仍然聞出了濃濃的家庭氣氛。看到女兒臉上飛出兩朵喜來紅,就說園園由你挑選我們可是老土啊。何萍說是啊,我們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走路可匹薩還是第一次呢。張園噘了噘嘴巴卻更加桃花燦爛了,“這有什么,照自己喜歡的口味挑,然后就是吃。”張園要了兩塊餡料完全不同的鐵盤匹薩,“吃匹薩要用刀叉。”張園拿著叉朝兩人桌前不銹鋼餐具點了點,“然后,也可以直接用手蘸奶酪。”看到女兒又把花盤似的匹薩分成了六等份,夫妻倆對視了一下。園園,你在哪學的?何萍的臉又一次畫上了三個大圓圈。張園一手捉刀一手拿叉,把割碎的匹薩一片一片地往嘴里送,動作盡管不熟練但也絕不笨拙,“書上唄,其實歐洲人早先想學中國人包餡餅,然后,沒包好把餡露在外面了,歪打正著,然后,就有了匹薩,然后又傳到了中國。”張園邊吃邊說,上身不停地兩邊擺動。張正山一臉驚奇,哈哈哈,我們的園園怕不是天生就要過西方人的生活啊!何萍已經很長時間沒聽女兒不斷地用“然后”敘述了,一陣抑制不住的激動突然涌向全身,她緊緊地盯著女兒,仿佛又看到了女兒天真活潑無憂無慮的童年。“園園,好好讀書,將來留學戴個洋博士帽回來,千萬不能像我那張一文不值的文憑。”何萍的雙眼閃動淚花。

快樂總有一種止不住的慣性,這種慣性像樂曲的余音在不停地顫動,張正山感覺到了,何萍也感覺到了。女兒分數估得很好,妻子又上班了,一種輕松愉悅的家庭氣氛從遙遠的從前又回到了現實生活中。張園的臉也很少陰云密布,話也比過去多了,有時還主動和他們說這說那,這是張正山十分欣慰的。現在女兒的心情似乎不再幽怨了,每天瘋狂地看電視,瘋狂地玩電腦,像一只快樂的小鳥。張正山表面上和女兒一起感受著快樂,而焦慮沉重的心情卻一直沒有徹底釋放開來,畢竟是估分。正是因為他有過前面的經歷,所以在估分變成現實之前他是倍受折磨的,一想到半個月后的查分他就心驚肉跳,張正山盼望這一天早早地到來,早早地離去,或者干脆不來,把女兒的分數永遠地定格在560分。張正山不想把這種感覺傳導給女兒,他想讓女兒就這樣無憂無慮地快樂下去,至少這段時間要快樂下去。

昨天晚上吃匹薩回來以后,張正山和何萍商量,在高考分數公布之前帶張園玩一趟黃山再迂回皖南老家看看。何萍開始并不同意,說天太熱了,園園剛考完試,要讓女兒好好休息。張正山說等分的日子太難熬,會把人憋出病來的,園園上小學以后就沒有回過老家,孩子馬上就要上大學了,以后回老家的機會不會太多,這次回去要拜拜老祖墳,也算是給老祖宗有個交待,再說了,園園上黃山可以散散心,也可以忘掉這些年的不快和傷痛。聽張正山這么一說,何萍也就不再反對了。

吃早飯的時候張正山把這一決定告訴了女兒,張園興奮得幾乎跳了起來,“哇!黃山!做夢都想去呢。”張園放下碗筷,迅速打開電腦,把黃山的著名景點一一瀏覽了一遍,回到客廳,就左一個“然后”右一個“然后”地和張正山說起了主要景點游玩路線,像電視節目主持人一邊做手勢一邊向觀眾介紹。夫妻倆看到女兒激動的神色,一股幸福的泉流從心田里汩汩流淌著,不由發出了一陣陣爽朗的笑聲。

張正山老家在皖贛交界的一個偏遠山區。游完黃山后父女倆就一路轉車,他對女兒說,園園,爸爸出生的地方很窮,到了以后要像在家里一樣,要去親近她,啊!張園點點頭,“我上幼兒園的時候回過一次,那里的山真高哎。”張園向一邊偏著腦袋,把“哎”拖得很長,張正山覺得高考的壓力終于緩解,女兒又有了過去的嬌情了。

從老家回來不久,早上去南湖公園晨練的時候,張正山總是聽到人們談高考,有的怨聲嘆氣,有的眉飛色舞。一個環衛工對另一個環衛工說,她的孩子在一中學文科,估了六百多分。人們的目光立刻從四周射了過去,環衛工的臉泛出了一抺紅潤,又弓下背沿著路牙掃垃圾去了。張正山晃了一下,腦殼似有被利器敲擊的感覺。

孩子的學習成績永遠是家長們談論的話題,六月到九月是一個非常的季節,許多人在這個季節里感受著興奮、喜悅、焦慮和痛苦,但無論是喜還是憂,人們總是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不休,就像考生寫作文緊緊扣題不放。

六月是考試月,高考結束后就是中考,中考結束后填志愿正趕上高考分數公布,每年的這個時候,濱江市所有中學都在主要街道路口懸掛橫幅,橫幅內容像是廣告語,不是達線總數在全市名列前茅就是某項指標位于同類學校之首,他們在宣傳自己的高考戰績,也在開展生源大戰。現在離高考分數公布還有一段時間,但是張正山感覺生源大戰的序幕已經拉開,空氣中好像彌漫一陣一陣的火藥味。當年張園報考的是濱江一中,中考結束的那天晚上,張正山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對方自報了姓名,說他是濱江第二中學的校長,如果張園愿意來二中讀書,三年后考上全國前十名大學,學校將獎勵一萬元,上北大清華獎勵兩萬。一中二中雖說都是省級示范高中,但教學質量還是很有差距的。張正山謝絕了對方的好意,還是要張園上了一中。

張正山夫婦曾經引以為傲的就是女兒的學習,學習成績好的家長走到哪里都是被人羨慕的。張園讀初中的時候一直非常優秀,中考成績進入了全市前十名,依照這個慣性考個名牌大學完全是可能的。可是上了高中以后張園就再也沒有初中時那么顯山露水了,高一下來居然名落班級十名開外,直到第二年到文科班以后成績才有所回升,更令張正山想不到的是女兒的運氣這么糟糕,曾經那么輝煌的女兒就是不能上大學。如果當年女兒上了二中會是什么樣的結果呢?也許早就上名牌大學,那筆高額獎金早已拿到手了,何萍下崗后,錢對于他們來說是十分重要的。可是女兒考了三年,他們卻還什么都沒有,他不知道是女兒的學習方式和方法出了問題還是學校管理出了問題,一想到這,張正山胸悶得就要噴出一口血來。

張園從老家回來以后似乎把高考的事情統統忘了,沒日沒夜地不是電視就是電腦,玩得幾近瘋狂,仿佛要把這兩年的缺失全部彌補回來。張正山嘴上沒說,心里卻還是有點感冒的。本來,一個即將要上大學的孩子應該利用暑假加強一下生活能力的訓練,譬如洗衣啊、做飯啊、打掃衛生啊等等,可是這對張園來說已經經歷過兩次了,張正山覺得雖然沒有這個必要但也不能沒日沒夜地玩電腦,有幾次他都想給女兒提個醒,要女兒在同學之間走走,這樣也是一種放松,可話到嘴邊還是當成口沬吞了回去,他實在是太擔心女兒了。女兒現在的感情還很脆弱,脆弱得就像一張紙一捅就破。其實他自己也就像一張紙,只是這張紙稍稍厚一點罷了。

電腦昨天從書房搬到了女兒的臥室。

等分的日子太難熬了,他已經熬了兩次,這是第三次。他常常坐的時候感覺屁股被針扎著,站的時候又覺得心慌氣短,在家的時候又想到辦公室轉轉,可到了辦公室他又會坐在那里發呆,什么也進入不了他的視線,也進不了他的耳朵,更進不了他的心里,他只想著女兒的分數,他把女兒的分數忽高忽低地猜想了無數遍。他就這樣坐立不安,度日如年。

高考結束,電腦就被張園獨占了,沒有張正山的份,張正山只能看電視。家里只有一臺電視機,現在這部電視機又從他們的臥室搬到了客廳,就像電腦一樣逢季節錯個位。何萍下崗后一直把持著電視頻道,何萍喜歡看韓劇,剛開始張正山確實受不了,覺得韓劇婆婆媽媽像老太婆的裹腳布又長又臭。可是他沒有辦法,他必須依了何萍,下崗后的何萍感情很脆弱,他不知道何萍為什么看韓劇時眼睛總是濕的。自從他陪何萍看了《百萬朵玫瑰》后他才理解了何萍,認識了韓劇。.韓國人的家庭倫理和文化與中國有著很多的相似之處,但社會關系似乎比中國又單純質樸得多,.劇情曲折動人,人物表演真實生動,語言純情干凈,他不得不跟著那些樸素的悲歡離合走,沒有被人煽情或者愚弄的感覺。不像國內的一些電視劇,中間拉拉雜雜,情變兇殺,人性撕裂扭曲得無法還原了,還來一個那么光明的尾巴,讓人覺得牽強虛假之外,感覺不到人性溫暖的變化。

晚上看電視劇,張正山覺得生活真是非常美好,可是早晨醒來,他仍然被現實困繞著,張園的分數沒有出來,他就一直這樣被困繞著,或許出來了他會被困得更緊。

早晨從南湖公園晨練回來,何萍已經做好了早飯,衣服也洗好了。何萍把洗好的衣服放在盆子里,因為張園還在睡覺,她不能去陽臺晾衣服。“這孩子不是上網就是睡覺,生活節奏全亂了。”何萍從廚房往餐桌上端早餐,動作幅度很大也很麻利,似乎不再擔心響動驚撓女兒。“我快到點了,園園起床后你把衣服晾好再上班。”何萍一邊唧唧溜溜地吃著,一邊對張正山說話。張正山嘴里哦、哦地,卻不知道何萍說了些什么。

張正山吃完早飯就去上班了。何萍比他早走半個小時。

上午十一點半的時候兩人幾乎同時進門,何萍見盆里洗凈的衣服像扭麻花一樣原地不動擱在那里就把眼睛盯著張正山,張正山見為女兒準備好的早點也原地不動擺在桌子上,就朝女兒臥室緊閉的房門看了看,兩人站了半天不動,臉上的表情也是一樣的。張正山突然想起前兩天聽到關于高考的一些形勢分析,這些分析顯然對濱江所有考生都不利,因為考英語的那天下午,濱江猛然下起了一陣短暫的雷陣雨,而且正是考聽力的那段時間,盡管很快就天晴了,但雷雨聲影響了考生的聽力,高考是全省競爭啊!

張正山急切切地敲張園的門,沒人應,又敲了幾下,還是沒人應。何萍連連叫道“園園開門!園園快開門啊!”屋里仍然毫無聲息。張正山腦子飛速旋轉著,那一刻他突然覺得高考對于女兒來說并不是天大的事情了。他向后退了幾步,猛地朝門撞去,門砰地一聲毫不費力就打開了,“干什么干什么?”張園正在上QQ。

“你怎么不開門哪?”張正山驚道。

“門不是掩著沒閂嘛,你們進來就是啰!”張園一邊敲著鍵盤,一邊不屑一顧和張正山說話。

何萍進來,雙手不停地拍著胸口,“姑奶奶,你就不能答應一聲?”

“哎呀,你們不看我正忙嗎?”張園又噘起嘴巴,兩道細眉緊緊地擰在了一起。

張正山看到女兒QQ圖像唧唧唧一個接一個地閃動著,就問,“你都在和誰聊?”

張園繼續飛快地敲擊鍵盤。

張正山加快了語速,“你忙,你比上學還忙,忙得早飯也顧不上吃……”

張園從座椅上彈了起來,“你煩不煩?啊!你們煩不煩?啊!”說完就“咔”地一聲強行關機,呼呼地趴在床上,把屁股甩給了他們。

夫妻倆對視了片刻,退了出來。

張園的情緒忽高忽低的波動讓張正山猝不及防。他們坐在沙發上,誰也沒有說話。“亂套了,全亂套了!”張正山心里說。

六月二十四號下午四點公布高考分數。現在,離分數公布之日越來越近了。一想到二十四號下午四點的那一刻,張正山的心就撲通撲通地跳。

天還沒亮夫妻倆就醒了,兩人都不說話,都像熟睡的樣子。其實,張正山在女兒第一次高考失利后就落下了早醒的毛病,通常在凌晨兩三點就怎么也睡不著了,可到天一亮卻又迷迷糊糊有了困意,張正山非常珍惜清晨的第二覺,不到非起床不可的時間他決不起床,所以,張正山的晨練也是根據睡眠質量隔三差五地毫無規律,上班也常常遲到。

此時,張正山眼睛閉著,人卻是清醒的,他躺在床上,赤條條的身子烤烙餅似的翻了過來,又覆了過去。今天是六月二十三號,夏至,白天最長,夜晚最短,這是一條分割線,一條陰陽分割線,這世界萬事萬物都是陰陽組成的,高考也有陰陽,考上的為陽,像明晃晃的白天,沒考上的為陰,像烏漆漆的夜晚,它也被一條線分割著,那么這條線割在哪里?不是春分秋分,春分秋分晝夜一樣長,都被一條線平分著,更不是夏至,那么應該是冬至了,冬至白天最短,夜晚最長,好比高考生,考上的是少數,沒考上的是多數。張正山覺得高考錄取線就是這條分割線了!他被自己這一奇特的想法逗弄得睡意全無,仔細一想又嚇了一身冷汗。

天大亮的時候,張正山響起了均勻的鼾聲。何萍想把張正山叫醒,可伸出去的手在空中晃動了幾次還是縮了回來。她輕輕翻了個身準備起床,不想張正山囈語般地說了一句話,“分割線——分割線——”何萍立馬轉身在張正山臂膀上搖了搖,說什么夢話,六點啦!張正山渾身無力,四肢像是被誰抽去了筋骨,他慢慢地坐在床沿,感覺腦袋比頭頂的吊扇旋得還快。

“我們三人作個分工。”他背向何萍,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窗外。

窗外的景色非常好。早晨的太陽被飛鵝峰高高地頂起,像美人頭上一顆金燦燦的繡球光芒四射,飛鵝峰的一側是巍峨挺拔的電視塔,塔尖上空幾朵彩云由南向北輕輕掠過,塔影倒映在南湖中央,猶如一艘破浪航行的快艦。湖面波光瀲滟,荷葉田田,紅的、白的、紫的花骨朵閃爍其間,陣陣清香伴著晨風輕輕地飄蕩。湖岸綠陰如蓋,楊柳依依,寬暢的環湖大道一如巨大的拋物線向東繞去。

“分什么工?”張正山懵頭懵腦的一句話讓何萍大吃一驚。

“今天幾號?”

“二十三號。”

“星期幾?”

“星期三。”

張正山停頓了片刻,“說來就來了。”他慢慢地站了起來。

“你說什么啊,我怎么一句也聽不懂?”何萍一骨碌跳下床,套上短裙就要往客廳走。

“明天下午四點,你在單位查,我在家里查,叫園園上網查,三人同時查,快,免得到時候搶不上線。”何萍說好,誰先查到了就打電話相互轉告。

離上班時間還有一刻鐘,張正山就到了辦公室,沒想到主任老劉來得更早。空調已經打開了,開水也燒好了,張正山進門的時候老劉還是把頭埋在兩摞書中間審志。哦,老張,我正準備給你打電話,文史志六月底以前要定稿,我們上午就抓緊碰個頭,如果沒有新的修改意見我看就別動了。劉主任呷了一口茶,把支在鼻梁上的眼鏡朝上頂了頂,透過片兒盯著張正山。張正山說你是主任,我是副主任,由你安排。老劉說再過兩天你要陪女兒填志愿,后面可能還許多事,萬一耽誤了八月底之前出版可能不行。張正山說好吧,九點開,我這還有一段需要動一下。

張正山本不想與老劉同一個辦公室,可是市志辦沒有這個條件,不像市直其它部門負責人一人一大間,一人一張老板桌,互不干擾,雖說同樣級別,但差距還是很大的。在市志辦也正因為是領導,張正山和老劉才能同室辦公,其他編輯還六人合署呢。

張正山不想和老劉一天八小時頂面有兩個方面原因,一是老劉兒子與張園高中同屆,當年就考上了中國科技大學,盡管老劉平時不怎么張揚,可兩人對面往下一坐,三兩句后老劉總是把話題往孩子讀書上引,這就讓張正山感覺異味別樣。有一次,老劉無意中說他兒子本碩連讀沒問題了,還要出國留學,張正山把端起的茶杯砰地一聲往桌上一磕,高考高考,坑死人的高考,我老婆考了八年大學還不是下崗了,老子也是名牌大學生現在也是這個鳥樣,操!

本來張園第二次高考也應該可以上大學的,可張正山又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去年是最后一年估分填志愿,張園估得比第一次高考少,也就是說估在預測的一本線以下,張正山沒想到女兒居然一年比一年差,激烈的情緒稍稍平息后張正山就想,有大學上就行,高考只是一道坎,女兒將來的路還很長,是金子總是要發光的,既然一本上不成就上像樣的二本吧。填志愿的時候張正山想一家三口一起好好研究研究往哪填,學什么專業,可張園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張園說你只知道財經貿易,我為什么不能學法律?張正山說我并有反對你的選擇,問題是——

是什么是什么?

問題是——你要——

你想要我怎樣?你還想要我怎樣?要不是你我早就上復旦了!

“砰!”夫妻倆被女兒閂在了門外。張正山大半輩子沒有怕過誰,也沒求過誰,可他怕的就是女兒,求的也是女兒。他覺得自己就是這個樣了,將來就指望女兒了。事實上,這么多年來,張正山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陪護著女兒。

張園填報了省立大學法學專業。半個月后張正山屏住快要跳出胸膛的心為女兒查分數,他想女兒估分一定是保守了,說不定跟第一次一樣可以上一本的,可是事實偏偏和他扭了三道筋,張園考了516分,只超二本線18分,張正山手里握著電話筒,點了穴似的,立刻定成了一棵樹樁。

接下來的日子張正山就像烤在熱鍋上。那天老劉叫住了張正山,說老張你別急,我有個親侄兒在省立大學學生處當副處長,他會有辦法的。張正山就要溺水了不想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說劉主任,貴人搭救了,快幫我聯系聯系,無論如何我女兒得有大學上。老劉很快就撥通了電話,那邊說一本錄取后天結束,過兩天再說吧。老劉問516分上你們學校應該行吧?那邊說根據往年的情況應該沒問題。老劉說孩子填了法律專業。那邊說這個專業歷年來都要超二本線30分。老劉說找你就是請你想想辦法。那邊又問了其它還填了什么專業,張正山就把張園高考的基本材料寫給了老劉,老劉一一報上。那邊說好吧,到時再聯系吧。張正山明白,如果省立大學上不了,也就意味著女兒第二次高考又要失敗,因為后面的幾個院校張園沒有拉開檔次。

張正山當晚就請老劉到澎湖灣酒樓狠狠撮了一頓海鮮,他還叫來了宣傳部和教育局兩個搞新聞的作陪,氣氛很是熱鬧。張正山敬老劉酒,自己也喝了不少。昏天黑地睡了一大覺,清早醒來,他突然想到必須去一趟省立大學,找人辦事光坐在家里打電話不行,要來點實質性的。張正山把想法跟何萍說了,何萍問帶多少,兩千夠了吧。張正山說不行,何萍說不就是把他們請出來吃吃飯嗎。張正山說你孬啊,現在請人吃飯只是為見面找個場合,你不能吃完飯就空著手讓人家走。何萍覺得張正山說的是個理,就加了兩千,張正山說還不夠,何萍捻了半天又加了一千,張正山說一萬!何萍的兩只眼一張嘴又在臉上畫了三個大圓圈,這么多錢花出去要是不行咋辦?是啊,萬一不行怎么辦呢?張正山也沒有考慮到這個問題。張正山猶豫了半天,想來想去覺得還是非去不可,事再大也大不過女兒上大學,這是天大的事情,別說一萬就是兩萬三萬也得花!

何萍把錢交給張正山后,兩行淚珠線似的滾了下來。

張正山第二天到省城后就照老劉給的手機號碼打電話說了來意,副處長在電話里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張正山乞求地說劉處長,我們只是見個面不耽誤你時間的。張正山磨蹭了半天,副處長終于還是答應了。約好時間地點后張正山又問能來幾個人,副處長支吾了一聲四人,就四人。

吃飯之前張正山從信封里抽出八千塊錢,在超市買了四份高檔煙酒,分別用四只黑方便袋包裝好帶進金滿樓。下午六點半副處長一行如期赴約。一道進入包間的是三個人,領頭的是副處長,還兩個與副處長年齡相仿,三十幾歲的模樣。副處長先作了自我介紹,說他是劉主任的侄子,接著又把兩個穿不同顏色夢特嬌的向張正山作了介紹,張正山伸出雙手緊緊地握著副處長不放,副處長說,“張主任啊,其實不必這樣的。”張正山說薄酒一杯,聊表心意。酒菜備齊后四人就依次而座。張正山一人敬了一杯酒后就進入了主題,說女兒非常聰明,平時成績非常優秀,本來是可以進入復旦的,可就是考前沒下工夫,這次考砸了。張正山又把張園的學習情況從中考開始說起,副處長瞇縫著眼睛似聽非聽,兩個穿夢特嬌的喝一口酒就低頭嘀咕一陣話,根本不在意張正山的喋喋不休。他們見的太多了,考不好的原因不是懶、不發憤就是小、不懂事等等,沒有一個說自己的孩子笨智商低的。副處長打斷了張正山的敘述,“張主任,一本錄招明天結束,從下午省高招辦傳來的消息看,形式不樂觀啦!”張正山呀了一聲,“你們學校每年不是過二本線過幾分就可以了嗎?”副處長掏出香煙點燃吸了一口,“今年可能不大一樣,今年高分段考生多。”張正山額頭上立即沁出了細密密的一層汗珠。他起身打開掛衣櫥的一側門,“對不起,自己不抽煙也就忘了敬給你們。”副處長用眼角在掛衣櫥里掃了一下,見四只黑包袋裝著煙酒,臉上頓時就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不過張主任你也不要太著急,現在也不是急的時候,明天下午一本結束后就會有準確消息的,”張正山挨個敬了一圈煙說,“小女的事全仗各位幫忙了!”說完一大杯酒一飲而盡。副處長好像也來了興致,和張正山空酒杯叮當一聲碰了一下,“只要進了我們學校檔了,我們都會想辦法的。”兩個穿夢特嬌的也和附道,是的是的,我們處長說了算。昨天晚上喝過量了,又和何萍超水平地做了一回那事,張正山感覺有點頭重腳輕,把從腸子里沖上來的一口酒使勁地咽了回去。“拜托了,一定重謝,一定重謝!”說完就把張園的準考證號碼、考分、報考專業和四只黑方便袋一起遞給了副處長。

第三天二本招生開始,張正山急于盡快得到張園的消息就給副處長打電話,對方已關機,再打還是關機。張正山就要劉主任打,一直打到下午下班也沒能得到消息。第四天清早,張正山接到副處長發來的一條短信:因閨女第一專業分數不夠,其它專業沒填服從志愿,故無法錄取,十分抱歉!

過去的日子總是越來越遠,等待的日子總是越來越近,日子就這樣等待——到來——過去一天天滑溜掉的,就像小品《昨天今天明天》一樣,是個幾近相似又完全不同的流程。比如張園的高考,張正山是一天接著一天數到的,他數了整整三年,現在已經一個接著一個離他遠去了,而他最迫切也最懼怕的一天轟的一聲終于來了。

張正山本來以為女兒分數估得很好,上大學前可以和她好好交流交流,畢竟這樣的機會越來越少,可張園沒有給他時間。張正山睡覺的時候張園正在工作,其實就是玩電腦,張正山不知道自己還是女兒晨昏顛倒了。

二十四號中午十二點,離查分還有四個小時。何萍在張園房門上輕輕敲了兩下,“園園,出來吃飯吧。”張園打開門揉了揉眼睛,似乎還沒睡醒,“早飯不是才吃嗎,怎么又吃了?”

“傻丫頭,這都什么時間了?”何萍一邊雙手往桌上擺菜,一邊用嘴朝墻上電子鐘呶了呶,“十二點啦!”

一家三口圍在飯桌前,這餐飯遠不如高考前豐盛。張正山想如果女兒考得好,晚上就再去吃匹薩,他想起了高考結束的那天晚上女兒吃匹薩的情景。可是如不好呢?張正山心里“咯噔”一聲跳了一下。

見女兒數著米粒往嘴里送飯,何萍好像也就沒了胃口,她往張園碗里夾了片魚塊,“快,多吃點,吃完好好睡個午覺,四點我們一起查分。”張園又把魚塊夾回原處,還是低頭一粒一粒地吃著。張正山扒了半碗飯后突然停了下來,把捉筷的一只手在空中劃了一圈,“對,園園,為了預祝成功,我和你媽共同干一杯!”似乎超出了意料,何萍側過臉問,“女兒說要不要干杯?”

張園放下筷子把頭抬了起來,“爸,我一會覺得分數估少了,一會又覺得估多了,心里就是沒底。”

“第一感覺非常重要,你不是估了560嗎?那就一定是560!”張正山和何萍碰了碰杯狠狠地喝了一口,何萍抿了一點點就皺著眉頭直抽涼風,說,“上下也差不了多少。”

“要是今年還是考不上怎么辦?”張園的目光又像前兩次一樣,淡淡的充滿了憂郁。

“傻丫頭,別再說不吉利的話!”何萍的眼睛好像又有了點濕。

“怎么考不上?”張正山呷了一口酒,“前兩次不是你沒考上,是志愿沒填好,下午分數出來了,我們一定好好動點腦筋,可不能再馬失前蹄了。”

“好,就看多少分。”張園點點頭,把筷子擱在剩了一大半的飯碗上又回到了自己的臥室,隨身就把門關了起來。

張園沒了嬌情,也沒有放縱,輕聲細語地讓他們有點不大適應。中午需要休息一會。夫妻倆怎么也睡不著,他們不知道女兒現在是睡覺還是繼續上網。何萍不停地翻身,張正山就問是不是也緊張了。何萍嗯了一聲,說看到園園可憐相心里不好受。放心,園園這次一定會很好的。張正山嘴里這么說著,鼻子卻也酸酸的。何萍把手朝雙面櫥隔墻指了指,輕輕地說看看,她在干什么。

張正山溜下床打開第二扇門把頭伸了進去。張園第二次高考幾乎砸了,張正山不知道原因出在哪里,是晚上偷閑不愿吃苦還是在做其它什么事情?每天晚上只要張園一關上房門他們就誰也別想再進去。張正山苦于不能觀察女兒的活動情況,就想到了一個奇特的辦法,趁張園上學的時候,在隔墻櫥邊角鑿了個小孔,一個非常小的孔,不是細心辨認張園那邊是不易發現的。現在張正山正撅起屁股,睜著一只眼睛看“貓眼”似的朝對面看,發現張園正仰躺在床上,一只手不停地攪著劉海。

兩點半,何萍上班去了,臨出門時張正山說誰先查到都要打電話,何萍眼睛又紅了。

還有半個小時。張正山回到臥室又把頭伸進隔墻櫥看了看,張園在上網,張韶涵《隱形的翅膀》從孔穴里傳了過來,聲音不大卻很有穿透力。張正山又來到客廳,他打開電視機,把音量調到最小,換了一個臺,又換了一個臺,像隨手翻動著一本書。他在客廳和臥房之間來回度著,猶如一只無頭蒼蠅從這里撞到那里,又從那里撞到這里。

還有五分鐘。張正山坐在電話機旁,臉上豆大的汗珠滾了下來,他用毛巾擦了又擦,可是再也擦不完了,那里像是泉眼汩汩地向外冒著一股股水泡。四點到了!張正山的心嘭嘭地跳著,跳到胸腔了,又跳到嗓子眼了,快要從嘴里蹦出來了!他伸出冰涼的手要拿話筒,拿了起來掉了下去,又拿起來又掉了下去。他換了一只手,就像抓護身符一把捏在手里,另一只手篩籮似的按按鍵,嘟、嘟、嘟——錯了,又按了一遍,再按,還是錯了。他按不了了,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張大著嘴巴一口一口地喘著粗氣。

“有人要跳樓啦!不好啦!有人要跳樓啦!”張正山從沙發掙扎了起來,雙手在張園的房門上一聲聲地拍打著,“園園!園園!開門,快開門!”張正山突然打開門往樓下沖,張正山是爬下去的,滾下去的。張正山撥過呼叫著的人群,昂頭朝六樓陽臺看去。張園正騎在陽臺的護欄上,目光遠遠地伸向湖心,朝外一只腿鐘擺似的晃動著,從黃山買回的連衣裙此刻正穿在女兒的身上,裙裾像一只碩大的荷花歡樂地開放。下午的陽光照在湖面,折射萬丈光芒,荷葉翻起一層層綠色的波浪,如無數只手掌伸向天空,飛鵝峰猶似少女面向太陽微笑著……

張正山看到陽臺的護欄筆直地穿在女兒的胯下,“分割線!園園——分割線——”

一個小時以后,各電臺、電視臺和網站相繼公布了本省高招最新消息:由于今年試卷難度較大,考生考分比往年平均下降80分,全省600分以上考生183人,其中文科2人,500分以上5618人,其中文科189人……文科一本線484分,二本線436分。

責任編輯苗秀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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