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茶壺

爺爺的茶壺看似平常，但又很是特殊。遠看，它似乎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你隨便到集市上轉一轉，買它千兒八百這樣的茶壺絕對不成問題。但它又很特殊，那就是陳舊不堪，古色古香，仔細端詳，壺的外表雕龍鏤鳳，圖案精美典雅，至今仍依稀可辨。爺爺說那是記載我們家族圖騰的文字，難怪爺爺對茶壺視如珍寶呢。

至于茶壺的具體來歷，爺爺說不清。只聽說民國二十九年從祖爺爺手里繼承下來的，祖爺爺是民國初年從其父手里接過來的。祖爺爺的父親臨終前曾交代說是從他爺爺手里傳下來的。而這只茶壺傳到爺爺手里則益顯得其珍貴了，這有兩件事可以佐證。

一件是爺爺剛繼承這只茶壺不久，有個鄉下收皮貨的商販發現了爺爺的茶壺時，眼都直了，欲傾囊購之，但爺爺果斷拒絕了說：“這茶壺是我家的祖傳珍寶，給我個金山銀山也不賣！”

另一件是，民國三十三年，抗戰走向勝利的關頭，國民黨大小官僚更加瘋狂地假借抗戰為名，到處搜刮民脂民膏，大發國難橫財。當時的國民黨縣長親自下鄉征糧催款，曾宿在爺爺的府上，縣長有收藏民間古玩的奢好，當他看到爺爺茶壺時，瞳孔迅速放大，射出奇異的光芒，連稱稀世珍品，幾欲占為已有，被爺爺拒絕了。后來又曾多次托人相索無果，因為爺爺的弟弟在新四軍任職，帶兵數千，就活動在本縣附近，這位國民黨縣長豈敢輕舉妄動？也就只能望壺興嘆了。因此，這只壺也就益發為爺爺所珍愛了，而且還成了爺爺引以為榮，向人炫耀的資本。

爺爺每每捧著他的茶壺，便立刻容光煥發，眼角堆滿喜氣，有一次爺爺的一位老朋友在鑒賞茶壺時，不慎把茶壺蓋失落在地上，摔掉米粒大一小塊，爺爺心痛異常。從此，他就不讓任何人碰它一下，只有我這個長房孫例外，不僅如此，小時候，爺爺還經常讓我與他一道享用這只壺浸泡的茶。

上學以后，爺爺幾乎每次見到我都要捧著那只茶壺向我嘮嘮叨叨：“你要聽話，一定要在學業上取得成就。將來你就是這只茶壺連同家里五千多冊線裝書的主人。這些都是無價之寶，沒有淵博的學問受之有愧呀。”乍一聽這話，我興奮了很久。可是在爺爺無數次重復之后，我便開始膩煩了。后來我上中學，隨父母移居城里，直到遠上異地讀大學，這期間我就很少聽到爺爺的嘮叨了。

關于爺爺一向珍愛的茶壺，我是早已不屑一顧了。那只茶壺雖然古色古香，記載著我們家族的圖騰，但我如今看見了就惡心，茶壺的外表布滿塵埃污垢，被爺爺的老手長年累月磨得鐵亮。打開壺蓋可見其內壁結滿茶垢，點點斑斑，凹凸起伏，有的地方像苔癬一樣松松散散，有的地方又如珊瑚蟲的角一般，伸伸縮縮，黑糊糊，毛茸茸的，把茶壺的容積占去了大半。整個茶壺給我的感覺就是臟兮兮的，它與高度的現代文明已格格不入，跟我飲雀巢咖啡用的有機玻璃杯相比，實在要遜色十萬八千倍。

但爺爺珍愛它勝過自己的生命，他常說用這只茶壺泡的茶有生津止渴、養氣益壽、明目提神、健腦開胃、消食祛膩、驅散疲勞之功效，真可謂神乎其神。每頓飯后，爺爺都要用它泡上一壺濃茶，然后仰臥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每隔幾分鐘便吮上幾口，仔細回味。后來爺爺漸漸老了，且多病，甚至常年臥床不起，但他對那只茶壺的珍愛卻與日俱增了。每當我前往病榻探望他時，他總令我用他的茶壺泡上一壺濃茶供他享受，他喝剩了，還要叫我喝，這似乎充滿酸澀、腐臭等各種怪味的茶，我豈能咽下去？所以我總是借故偷偷倒掉。

不久，爺爺大病一場，住院好多天，一份加急電報將我召回。當我坐在他的病榻前時，他的精神猛然大振，又說起他的茶壺，但因為送醫院太急了，沒有替他帶在身邊，他便命我回鄉替他取來，我自然不敢怠慢。

回家找到爺爺的茶壺，看到那臟兮兮的樣子，我懷疑爺爺的病源是否就在這里，一定要讓爺爺革除陋習了，我毫不猶豫地用洗潔精、鋼絲球，涮了半天，把茶壺里里外外涮得锃亮，然后拿著上路了。

當我小心翼翼地捧著茶壺，雙手畢恭畢敬地送到爺爺的眼前時，心想：他一定會夸獎我一番的。可是爺爺雙手顫巍巍地接過茶壺時，仔細地端詳了半天，忽然向我問道：“我要的那只茶壺呢？”

“這就是您的那只茶壺呀！”

“不，我的茶壺怎是這樣的！”

我大失所望，爺爺老糊涂了，自己一生珍愛的茶壺怎么會不認得呢？因此，我只好以實以告。

爺爺聽了突然拼出全身氣力掙扎坐起，眼珠凸出，怒目圓睜，接著，他又拼出全身的氣力怒吼道：“你這個孽障！你……你還我的茶壺！我祖傳的稀世珍寶，徹底被你毀掉了！你個敗家子，不肖子孫！嘔……嘔……我的茶壺，我的寶貝呵！”他呼天搶地，悲痛欲絕，語調凄厲磣人！

這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令我驚愕詫異，手足無措，辨不清東南西北了。

不久，爺爺還是去世了，這只被涮洗干凈的茶壺就放在家里的條案上，我常常凝視著想，爺爺珍愛的究竟是茶壺本身呢，還是茶壺上的茶垢呢？仰或兼而有之吧。我多年來苦思冥想，始終琢磨不透，也就只好索性隨它去了。

責任編輯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