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到劉莊,聽說張仁德曾是劉莊礦的第一任副礦長,我就說想見到他。
“他退休了。現在不知道擱哪呢。”礦上的朋友們說。我向礦上表示了我急切地想見到他的愿望。他們答應替我找找。
2
20多年前,我在淮南謝一礦采訪礦長劉明善時,就認識了張仁德。我在《劉明善三部曲》的第一部《一個開拓者的故事》中寫到了張仁德。意思是“熊不倒的張仁德”。劉明善那時搞改革,風風火火的,有時候脾氣大,好熊人。我在1983年10月間隨陳登科先生去謝一礦采訪時,旁聽過他們的一次調度會。親耳聽他熊一些違反紀律的區隊長。如雷霆萬鈞,如地動山搖!會場上沒有一絲聲音。連我和陳老也大氣不出。熊得那些區隊長站在那里,像被老師訓斥的小學生,站得筆直絲直的。熊罷,他還說:“今天陳老他們擱這了,給你個面子,坐下吧。”他就有那個虎威。
我在那時的日記里記道:
1984年7月23日謝一礦
上午,劉民陪同我訪問了‘貧民窟’。在棚戶區看了采掘一區區長、熊不倒的張仁德的家。比早先一米三四高的‘狗窩’是寬敞些了。有點家具和“紅梅牌”黑白電視機,屋后還有一二十盆花呢。但仍臟、亂、差。
“別看俺們礦長熊得最狠,他可是刀子嘴,豆腐心。我摸準了他的脾氣,不怕挨熊。弟兄們都管我叫‘熊不倒的張仁德’。”
個頭矮矮的、肩膀寬寬的張仁德是這樣告訴我,礦上的同志也這樣對我說。
早幾年,身為掘進區區長的張仁德,也是棲身在低矮的“黑人區”里。
白天會上熊過了張仁德,晚黑,劉明善來到了“黑人區”里去看張仁德。
天上飄著細碎的雪花。劉明善走著,走著,心不禁漸漸收緊了。碎磚墻、矸石壁東倒西歪,茅草房、油氈棚參差不齊。地下一片泥濘,沒處下腳。沒有門牌。劉明善好不容易才摸到張仁德家。
家!這哪兒是家呢!劉明善那一米八四的高大身軀,彎腰拱進了這個只有一米三四高的茅棚。全家6口人蜷縮在一間9平方米的小棚棚里。劉明善用手捏捏孩子的被褥,又破又舊又單薄。呼嘯的北風,從茅柵的縫隙里鉆進來,帶進來幾片雪花。
第二天,劉明善把張仁德叫去,寫了張條子給他:“到工會去領條毯子,我跟他們說好了。”
憨憨的張仁德,愣愣地問道:“劉礦長,憑啥要給俺兩條毯子呢?”
你看這種人,就連給他做件好事也得熊他才行!劉明善沒好氣地沖道:“就憑你上月超產獎的!”
看到礦工生活得這么困苦,劉明善,你該少熊他們幾句了吧?
不。劉明善一點也沒少熊。會上,他又在點張仁德的名了:“你們42采區向9槽延伸,還剩6米末拿下來,張仁德!,你現在給我換換窯衣,帶人下井!”
好個張仁德,眉頭也不皺一下,領了任務,下井了。這時,劉明善又叫調度所的高所長:“你給張仁德抱一抱饃頭,來半斤鹵肉,給他送下井去。這幌子家里沒得吃的了。”
提到張仁德的家,劉明善心里又不是滋味。他語重心長地對與會的干部說:“張仁德的家,我去過幾次,簡直連狗窩也不如!有時設身處地替他想一想,也寒蛋了。他擱井下一累十幾個小時,上來連個好好休息的地方也沒有。我對行政科說了,明天叫他搬到煤泥塘的兩間老辦公室去住。條件也不算太好,不過寬敞一點。張仁德可以暫時挪個窩。可我們還有那么多的黑人黑戶怎么辦呢?我們帶兵打仗的,連身邊的幾個強將都照應不好,還怎么能去指揮千軍萬馬?還空談什么改變煤礦形象?!”
3
10年后,我在采寫《托起太陽的人》時,問劉明善:“那個張仁德呢,來了新集沒有?”
劉明善說:“張仁德也來了,早先在二礦,現在擱一礦搞開拓副礦長。”
聽說張仁德也在新集,我很高興,畢竟又能見到一位老熟人了。
一天午后,我到礦里找他。辦公大樓里靜悄悄的。開拓副礦長的門虛掩著,里面傳來一陣輕輕的鼾聲。我躡手躡腳地伸頭一看,是他!胖胖的,憨憨的,側身朝外睡著,像一尊敦煌的睡佛。
再次見到張仁德時,他身邊圍了不少人,要他批條子的,請示、匯報工作的。畢竟是副礦長了嘛。
我們繼續著“為什么要來新集”這個話題。
這是我當年在新集時的一個老話題。
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愿意舍棄繁華的都市生活,而要到這個遠離城市的窮鄉僻壤來?
他們中的許多人為什么情愿扳掉“鐵飯碗”、什么關系都可以不要而心中只要一個新集?
他們中的許多人為什么寧愿丟掉“烏紗帽”和將要得到的官位,而甘心來這里當一個“小小的老百姓”?
他們中的許多人為了來新集,幾乎都歷經重重磨難、阻攔,沖破層層“封鎖線”才能繞道轉到這里,他們到底是為了什么?
他們圖個啥呢?
是為了錢嗎?
是這里的工資比城里高嗎?
“不,”張仁德說,“我在這里的錢沒有在謝一礦拿的多。”
那么,他們是沖什么來的呢?
“都是沖劉礦長來的!”張仁德說,“在他手下干,即使錢拿少了,心里也快活。”
哦,張仁德也是沖著劉明善來的新集。
自打劉礦長在新集開礦,謝一礦就議論開了,許多人都想到那兒去干。但上面說了,想去新集的,一個都不放!大伙只好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假模假式地去找“接收單位”,只要能把調令開到手就直奔新集。張仁德沒辦法搞“接收單位”,也沒時間去新集。直到1992年的9月,潘三礦有部車子從謝一礦回去,張仁德跟這部車出了礦,到了鳳臺。這樣不顯出不顯水。到了鳳臺后,他又坐的蹦蹦蹦的三輪車到了新集。剛好那天劉明善在。
劉明善見了他,只說了兩個字:“過來。”
于是張仁德和老婆孩子商量好了,就準備“過來了”了。
1992年10月6日,張仁德照常上班,下班后,他對幾個弟兄說:“今晚咱們搞場酒喝喝,就擱礦門口的‘老媽子’酒店。”
酒過三巡之后,張仁德捏著嗓子說:“哥們,咱們要分手了,明個我就到新集了。”兄弟們一聽,都有些黯然,有些依依不舍。
酒后,張仁德拿了幾件汗衣和簡單的行李,到了平山頭。他的哥哥在這兒的交通部門工作,第二天從那兒攔了一部順路車,到了新集。
后來,張仁德的全家就從繁華的市區,搬到那個窮鄉僻壤的新集了。
畢竟是自己的老部下,用起來得心應手。1993年1月1日,二礦開始打凍結,開井口,要組班子了,張仁德便調去當了副礦長。一干就是三年多!那3年,他和新集人一起,簡單就是玩命的3年!
二礦投產后,1996年6月27日,劉明善叫他去籌備劉莊煤礦。
可見張仁德與劉莊有緣,也是最早參預劉莊籌備的人。
可是文件下了3天,劉明善又叫他到聯合開發公司去征地。說明他對征地與老百姓打交道原本就有一套。
還末干幾天,屁股還末坐熱,7月16號,又調他到一礦當掘進副礦長……張仁德好像是劉明善大算盤上的一顆珠子,被劉明善撥的噼哩叭啦響。劉明善撥拉到哪,他就到哪,立即到位。
4
時光過得好快,現在,又一個10年過去了。作為新集人的朋友,我又想來寫寫劉莊,一聽說張仁德是劉莊開始建礦時的第一批干將,而且是在他已經退休后又重新任命的副礦長,我就更想再見他一面。
礦上的領導派車把張仁德接來了。矮矮的,胖胖的,寬寬的肩,寬寬的臉。頭發很濃,但已黑白相間。我們兩雙大手緊緊相握,抖了又抖,互相打量對方,許久不放。
張仁德1945年出生在阜南縣的鄉下。1968年考入淮南煤校。奶奶不想讓他去。說,好鐵不打釘,好兒不當兵,四處無門把炭討。
他的大伯是老中醫,奶奶想讓張仁德跟大伯學醫。說行醫是越老越紅,吃香的,喝辣的。
這時他三叔發話了。說既然考上了,就去上上看吧。把大伯的醫書帶著,合適就學,不合適將來還學醫。
奶奶說,跑淮南那樣遠,得先成了婚再去。
這算是奶奶讓步了。張仁德只得先結婚后上學。
他學的是采礦專業。主體是學煤,但通風、修理、運輸、開拓,樣樣也學,到礦上很管用。
但他還看大伯的手抄本醫書。班主任見了,就說他專業思想不牢固,開團小組會幫助他。好在他學科成績不差。經過“幫助”,他不再看醫書了。
1968年他分到謝一礦,成了劉明善礦長的一員干將。3級工。43塊一毛二。那時都是三級工。長年不長級。工人們笑說“黑桃3、紅桃3、方片3”,反正都是3級工。從1965年到1970年6年未調工資。1977年后,張仁德當了采區的副區長、區長。
劉明善到新集后,張仁德放著城里的高工資不要,又從謝一礦跑到新集這片荒蕪但卻是充滿著生氣的礦區。1993年元旦,宣布張仁德為二礦副礦長。再后來,他又到了當時的5礦當副礦長。2000年在5礦辦的退休。
劉莊開發了。總經理劉誼原在三礦當礦長,知道張仁德是位驍勇的戰將,所以又將已經辦過退休手續的張仁德委以劉莊煤礦的第一副礦長。
雖是第一副礦長,但這回他卻做的是井上的事,礦外的事。他跑的是外圍。跑縣里,跑土地局、規劃局,更多的時候,是跑鄉里,跑村里,搞土地規劃,簽租地合同。第一批地,礦上規劃要800畝,圍繞三個井筒、變電所,等等。他是農村出來的人,他和農民熟絡。好多事,都要他張仁德去“協調”。與土地打交道的事,有時要用“土”辦法,硬侃大道理是行不通的。早先有一次,有個水源井,農民不叫干,他去找大隊書記。書記姓劉。劉書記說,“就這事?管。老張你先坐倒。正好三缺一。打牌打牌。”
你不坐倒,他不派人去。張仁德只好坐倒。屁股一落板凳,劉書記對小秘說,你去把這事處理一下。于是就處理了。有時要來“小刺激”,他還跟著貼錢。有時他還得請人吃飯。吃飯倒還好辦,有發票。可是吃過飯他還要泡澡。搓個背,修個腳。咋辦?張大礦長只好硬著頭皮掏自個的腰包。
劉莊建設,紀律是嚴明的,不準許打麻將什么的。但梁袁礦長獨獨對張仁德網開一面。做群眾工作,有他的特殊性啊。
劉莊前期的“四通一平”做好了之后,張仁德這才正式退了下來。
張仁德臨走時,梁袁想起來了,張仁德征地時,請村鄉干部們洗澡時花的一些錢,既不能報銷,但也不能叫他自個掏腰包。這樣吧,他和辦公室商量了一下,我們不是還是有人家送禮送的一些酒嗎?把“張礦”的白紙條作個價,給他一些酒,讓他帶回去喝。
劉莊有規距,所有送來的禮品,一律登記造冊,交公保管,不得私自收下。誰收誰受賄。
張仁德平是也愛掏腰包搞二兩,這樣也好。他說了一句客氣話:“那我就領情了。”帶了一些酒,離開了他心愛的礦山。
責任編輯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