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炎黃子孫,我們似乎對黃帝軒轅氏的關注多一些。記得小時候讀周恩來的詩,就有“我以我血薦軒轅”的句子,看了注解,知道軒轅就是黃帝,是我們的祖先。稍長,因為姓張嘛,又查了資料,知道姓張的祖先是黃帝的第十三個兒子,名揮,負責造弓箭,所以取弓長為姓。有了這些所謂的知識,心里便認定自己是黃帝子孫。至于炎帝,不僅冷落了他,而且把他排斥在了“文化”之外,偶爾提及,也淺薄地認為,炎黃炎黃,黃帝是華夏文明的締造者,炎帝嘛,大約是南方少數民族的祖先罷。長期以來,并不曾關注他的籍貫和祭祀。
偶爾旅在湖南株洲,在神農公園得知,炎帝神農氏,就生活在這一帶,崩后,葬在株洲市炎陵縣地炎陵山。很奇妙的,心里嗡一聲產生了震顫,說炎帝,老百姓有些生疏,但說起嘗百草的神農氏來,那可就親切多了。這么一個被稱作藥祖,因為嘗百草而多次中毒,塑像面如藍靛的圣人,是非去參拜一下不可的呀。
一個人踏上朝圣的旅途。從株洲東去,一路的縣名充滿了文化信息,醴陵、攸縣、茶陵,想必都大有出典。過了茶陵,就上了山道,茂林修竹,綠撒山野,一顆有些孤獨的心,一個獨行天涯的孤單人,竟有了幾分古人登臺感傷的味道。到了炎陵縣郊區,換乘農村班車,又坐了二十多公里,我被汽車孤零零地吐在路邊。
中午的冬陽在南方還有些暖熱,我把棉襖搭在肩上,朝路東走去。
一座不高的山峰綿延而臥,遠望古樹森黑,一條南北流向的大河橫亙山前。書載,炎帝巡游而崩,就地而葬,如果真是如此,炎帝也太會選葬地了,一河包一山,如一龍伴一虎,從風水角度看,簡直太玄妙了。穿過長長的橋,一步一步踏上炎陵山。
迎面是一座功德坊,一大片的摩崖,刻的是密密麻麻的名字,想必是捐資者的姓名,不禁無聊,到處躲不過鳥為食盡、人為名累的把戲。想一想,捐出區區幾個小錢,況且又是為祖宗修陵,還想要留名千古,豈不枉然?以我的行為揣測,幾乎沒有誰會去專看墻上的姓名。
不顧而去,購票進入陵區。時間正是中午,不想竟游人寥寥,進入午門,大殿前建一廊廡,閑坐幾名工作人員,廊前一碑,題“炎帝陵”三字,筆畫柔弱,系某人在1993年所寫;東西兩偏殿,東殿供奉180余個所謂姓氏來源,西殿供奉歷代巡撫、府縣官員祭陵的殘破記事碑;而大殿又極簡樸,沒有壁畫裝飾,正中塑炎帝坐像,右手持一靈芝,左臂搭一束禾穗,身前放一藥筐,象征他教民農耕和嘗草入藥的故事。轉過像后,就是墳山。
墳前一碑亭,始建于北宋乾德七年(967),四角挑檐,亭中一碑,文曰:炎帝神農氏之墓。書法活潑佻亻達,細看落款,乃前領導人胡耀邦手書。佇立半晌,覺古人“字如其人”的說法不無道理。此字秀麗婉媚,筆畫結體清逸,如出自詩人之手,較合身份,但出自一代偉人之手,隱約覺得不可思議。
墳山闃無人跡,厚厚的紅色封土與山巒連成一體,蒼古的林木伴隨著長眠之人,一陣風吹過,樹葉簌簌作響,似乎講述一篇故事,是述說神農氏教授生民辨識麥稷的功績嗎?是夸贊制造耒耜教導先民刀耕火種嗎?寂靜中,大片的樹葉飛舞而落,風中傳來吱喳的鳥鳴,太陽西移,林間布滿斑駁的樹影,那么冷凄落寞,想一想,就少一點雨和陰云了,若是,幾乎可以說是荒涼陰慘了。
驀然間,覺得有什么不妥,琢磨片刻,明白了,是冷落與熱鬧對比太過強烈讓人不能適應的緣故。想想那名剎大觀之中,裊裊不絕的香火,如林膜拜的頭顱,那巨宦大款們,或求升遷,或冀發財,虔誠的喃喃禱告聲中,成千上萬的金錢,在一炷炷香火中化為灰燼。這些名廟巨觀為什么吸引大賈巨僚一擲千金、頂禮膜拜?是神靈菩薩的保護才是引力的磁石,神靈只是他們祈求的對象、交易的對象,而不是敬仰的對象。相對的,炎帝神農氏,因為只是一尊祖先的符號,既不能給他們帶來福祉,大約也不能化解災云禍霧,故而,遭受冷落,也就成為必然了。
這里不能不引出一個令人唏噓的話題。中華民族,是一個以孝道為坐標的民族,孝道,是中華倫理文化的一個重要符號,世人對炎帝的冷落,其實是中華倫理文化遭遇沉淪的表現。我們既然忘記了祖先,也就能淡化為我們奉獻終身的養育之恩,看一看社會頻發的棄養父母的不孝行為,那真可稱之為整體靈魂淪落的前奏。
太陽下山了,我邁著沉重的腳步,孤零零地走下山去。
拜冢
初冬的太陽,有些像老年女性的感情,熱起來還很暴烈。田野里,還有一些野草戀著冬陽的溫軟,青青黃黃的不肯就枯。而麥苗兒,卻以一種新鮮的生命力,蓬蓬勃勃,綠到了天邊。
阿訇的誦聲飄飄渺渺升了起來,像一綹青煙,搖搖曳曳地掙扎向上,從半空中變做一層薄霧,泛泛濫濫彌漫在荒野之中。
五年的日子,父親的墳冢已經有些老了。一棵楮樹經歷了刀鋸的考驗,仍然活了下來,用延展的枝條頑強地護衛著表土,以生存的方式,講述著日月的交替和生活的滄桑。這一塊地今年被種了玉米,農民收獲了果實,還留著高高的秸稈沒有砍伐,像一片森林,枯黃的葉子被風吹動,發出嘩嘩的聲響,聲音立即就被風搟薄了,攤散在田野里,變成了大地平緩的呼吸。
弟弟們肅然而立,聽阿訇為先君誦經。是啊,墳上的黃土,還是當年我們從地下挖上來的黃土,但,氣息變了,不再是新鮮的黃土味道,泛濫的是一種成熟的土地氣味。人也變了,當初洶涌的悲痛,決堤的眼淚,都被時光之手撫平了,剩下的,是絲絲縷縷的思念和淡淡的惜痛。
目光越過玉米稈子,飄向遙遠的遠方。若斷若續的經文,像催眠的魔咒,恍惚之間,精神進入了一個邊緣地界,半透明的人影,飄忽而來,拄著木杖的老人,戲耍的孩子,扮著戲裝的傀儡,逶迤漫步的牛馬羊……遠遠近近,實實虛虛,在空氣里游弋。這些人影中,不知有沒有父親的影子?剎那間,覺得自己變成了一股輕煙,颼颼溜溜的飛上去,試圖融入那些人影之中,看一看到底有沒有父親。
喳,一聲清晰的鳥叫,驅散了飄忽的虛幻,精神從云霄里墜落到大地,形神合一。阿訇的誦經聲依然斷續可聞。
有一股愧疚升上來,一股不孝的慚愧。自詡孝子的我,捫心自問,五年多的日子,除了清明節、十月節掃墓外,春節的一炷高香,可能就是對父親的全部紀念了。平時的日子里,我想過父親嗎?很少想過。我是個不孝的兒子啊!
父親生前,基本上是無神論者,我們的紀念,帶著濃濃的宗教色彩,是傳統的慣性嗎?是潛意識的形而上嗎?有悖父意的紀念,九泉下的父親會接受嗎?這種孝觀念的自我拷問,頓時令我冷汗涔涔。
而九泉下的父親未必知道,一個沒了父親的男人,他的精神是多么的孤獨,他的苦悶,他的無助,他的得失,都不是他人可以理解的!最重要的是,他的父愛無處找尋,他的靈魂沒有依托,他覺得自己是個野孩子。
《詩經》中有“無父何怙”的句子,怙,就是一座山,就是依靠,父親走了,我的靠山去了!念及此處,不禁悲從中來。淚眼婆娑中,忽然頓悟,二十四孝中“老萊娛親”的老萊是多么幸福,現在,我想穿上彩衣,在地上為老父舞上撒嬌的一曲,父親也看不到了!無親可養,是多么痛苦,而有父有母可奉,是多么幸福!我們過去過分批評傳統孝道,斥為愚忠愚孝,是因為不到那個境界,不能理解其中三昧啊!
吹過一陣風,天上的云彩恣意靈動起來,有一塊給太陽鑲了一道華麗的邊縵,平庸的天空頓時美麗無比。有一群鳥遠遠的地這塊玉米地飛過來,給淡淡的哀愁之中,平添了幾分生氣。
人,這時,也遼遠起來。
種蕉小記
“窗外芭蕉梧桐雨”,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這些迷人的詩句,一度激活了我對芭蕉的濃厚興趣。記得有一次在四川樂山,那些高大如樹如林的芭蕉,挺立著十幾米高的身軀,伸展著又寬又大的葉子,令我沉醉迷離了好大工夫。
終于擋不住綠肥紅瘦的誘惑,在二十世紀初,討來了一塊芭蕉胚芽,種在了壓水井邊。正好,旁邊有一株櫻桃,也似有意、亦屬無意地營造了“蕉綠櫻紅”的境界。
土里頭種下一塊根莖,心里邊播下了綠色希望。伴著春陽漸暖,日子一天天流逝著。每天下班,便是看那埋下芭蕉根的土包,期望那一葉綠色的芽苞能破土而出。
可是,日子毫無流連地過去,那抔土卻毫無動靜。與它相反,失望地心緒卻在萌芽、滋長。幾十次地在心里揣測:也許,討來的根莖是壞的?也許,它在移植的過程中喪失了活力?也許,自己的栽培方法不對?也許,這里的土壤不適合它的生長?
揣測終歸是揣測,而日歷卻一頁一頁地翻到了五月中旬。土,雖還是那抔土,失望卻長成了一棵樹。令人尷尬的是,旁邊的櫻桃樹卻當仁不讓,不但怒放了粉紅的花蕾,繼而長出圓圓的葉子,結出綠色的果實,經過春陽的撫弄和烤曬,一天天肥碩起來,有的漸漸透明。過不了多久,小鳥就會在枝頭吟唱“紅了櫻桃”的詩句,可是,“綠了芭蕉”還是一個遙遠的夢境,你說,叫人情何以堪?
外地有一個會議邀請,剛好,帶著眼不見為凈的賭氣心理,一去十天。
回來時正好是中午時分,初夏的陽光無比燦爛,遠遠地,就從墻外看見一片紅霞,近了,原來是櫻桃熟了,一樹紅果,無比誘人;打開院門,愈發驚訝:一株綠玉般的芭蕉亭亭玉立于櫻桃樹下,四尺高的莖干,伸出兩片扇子大小的葉子,陽光中顯得玲瓏剔透,紅的櫻桃,綠的芭蕉,真正一幅詩意圖。
當年,芭蕉長成胳膊粗一株,五六片長長大大的葉子,撐出一院的綠影,使簡陋的小院一除俗氣。冬天的時候,按照花匠的囑咐,把葉子割下來,用破布片把蕉身裹起來,頂部綁一把破傘,抵擋嚴寒風雪。
過了年,芭蕉從頂部早早就發出了綠葉,又從底部萌出幾株新芽,當年,形成一片小小的蕉林。櫻桃再紅的時候,真正的一院詩意。
幾年下來,芭蕉長得粗如暖瓶,而且在頂部開了花,結出小如指頭般的果實,雖然無法食用,卻是居家一景,引得左鄰右舍前來觀賞,而一院的綠色,也為清貧的生活抹上幾絲適意。
竟出了意外。
由于疏忽和慵懶,今年入冬,忘記了為芭蕉包裹防寒,不想,一夜北風緊,開門天大寒,再看芭蕉,不禁叫一聲苦也——幾年心血,已毀于一旦,風雪中,葉焦莖枯,一縷綠魂,飄然而逝矣。
雪,厚厚地積于蕉根,我極力期望它,能像涅槃之鳳,于明年再萌新芽。望著枯死的蕉株,胸中感慨良多:世上之事,有許多不能善始善終,有始而無終,那只能算是個過程,終究沒有結果的。有時,放棄是件很容易的事,而堅持,哪怕是簡單的、重復的堅持,卻需要永恒的毅力呢。
責任編輯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