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人安土重遷,而在我的記憶里,第一件刻骨銘心的事便是搬家。
我出生在一個外族的舊祠里,還沒有來得及睜眼看看這世界,就已經被別人當作“異鄉人”看待。這里離我長成、稱之為故鄉的地方相距幾十華里,幾十華里何足道哉!然而在我心靈上造成的距離卻遠遠超越了幾百里幾千里。
十歲以前的大半個童年歲月我是在出生的祠堂里度過的。其間因為爸爸工作調動,搬進搬出幾易居所,但我尚處在蒙昧時期,那常常“鬧鬼”的祠堂才是我唯一的溫馨的家。爸爸在這所祠堂改成的小學里當“教授”,因此我是那里一磚一瓦一木一石的神圣守護者,那些遠道而來、風雨無阻的小學生們每天要到我的“家”上學。瑯瑯的書聲是我的搖籃曲,清脆的鈴聲是我幼年生活的節奏。滿十歲那年,媽媽說:“你十年洪福享完了。”誰料想那卻是一句讖言。
十一歲那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在一陣“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狂亂派斗中,爸爸被“揪”出來了。我的父母都是謹小慎微的良民,遭受如此打擊,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歸結到禍出自“外鄉人”。于是,“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媽媽懷揣著壹圓人民幣,回到故鄉,托親拜友,蓋起了“三根桁條一抱草”的巢穴一樣的房子。這就是我完全陌生的故鄉和從無到有的“家”。
那天早起搬家,祠堂里只有我一個人,鬼氣森森的,了無聲息。屋內空蕩蕩的,只剩下一張床和床下權當踏腳板的永遠平靜的石板。陽光透過明瓦照在我的床前,形成一束金光閃爍的柱子,無數纖塵在光柱中翻舞。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一群學生把球拍進了房間,他們肆意地拍著踢著。我沒有制止,因為那不再是我的家了。我亂涂亂畫留下的“真跡”像我本人一樣孤零零地靠在灰白的墻上,茫然無助。那時候,家養的母狗正下崽。它嘴叼著小崽跟著家人顛前顛后。它先叼一只小崽向前走幾十米,回來再叼第二只,然后是第三只,就這樣循環往復艱難地向前挪著。小崽嗷嗷地叫著,老母狗自己那瘦削的身架也仿佛支撐不住了,終于丟下了一窩嗷嗷待哺的小崽。老母狗那惶惶然的情形讓人難以忘卻。難道它也有失家之痛?
高中畢業回鄉后我結識了一位下放知青。她的歌聲高亢甜美,我一個鄉下的“癩蛤蟆”當然不敢企求這水靈的天鵝。可是我在閑極無聊時,抱著一把二胡,握著一只馬尾弓,拉鋸似地居然拉出幾首歌。我們因此便結識,便共同做那戀愛游戲。一個盛夏的夜晚,我和她分睡在兩張床上,憶童年,談現實,論前途。我們的純真和無邪眼下連我自己想起來也難以置信。我常想,當時的我若是今天的我,那真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來。我會成為“破壞上山下鄉”的囚徒,抑或在我自己還是孩子的時候就成了爸爸?柳下惠坐懷不亂怕是受道德和利害關系的束縛,當年我和她的理智還沒有達到這一水平,童貞未鑿終于沒有讓任何事情發生。我們異常安分地睡在各自的地方熱烈談論著。我對前途不敢樂觀。我說:“你遲早要回城市的。”她不無遺憾地答:“你也能招工就好了,哪怕在郊區也行啊!”
那是我的初戀,我異常珍惜它,但卻受到了嚴厲的警戒:“你是在吹肥皂泡!”是啊,我無法逾越城市和鄉村那自人類有分工以來就有的鴻溝。差別是現實的,是客觀的,也是冷靜的。她大概也受到類似的訓告。像那么自然地認識一樣,我們自然地分手了,誰也沒有過分難堪,因為誰也沒有企求或許諾過。她的離開使我從理想的云霧中跌落到現實的土地上,我不得不真切地掂量自己的出身,不得不痛切地思慮著自己的出路。我如亡羊在歧,不知所歸,也差不多泯滅了希望。
故鄉,我在那里蒙受過失家之痛、失戀之苦和失路之悲。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被那夢魘般的記憶所困擾,也為故鄉那寒傖鄙俗羞慚過。離家久了,一些孩子氣的成見便漸次消除,隨著時間的推移,一些苦澀的記憶會變得淡然而甜美。
離開家鄉的前一天我獨自到田頭轉了一圈。流連在阡陌小道上,定定地看著正在日趨成熟的莊稼,我知道要長久地離開這塊生養我的土地了。一種深深的失落感涌上心頭,情感霎時脆弱起來,淚水盈滿了眼眶。我像逃跑似地走出那爛熟于胸的田園。鄉鄰親朋們都來送行,村子里的家家戶戶都送來了方片糕,那是祝福我“步步高(糕)升”,族人推舉幾位頭面人物給我送來一支金筆,夸贊我給祖上增添了榮耀。第二天一大早我默默地離開了家。哥哥為我提著一床烏灰的棉絮和一床稍新一點的被子,那就是我的全部家當。一個兒時的好友氣喘吁吁地追上我,硬塞給我兩條糕,差不多哭著說:不要忘了我哇!我只能點點頭又點點頭,沒能說出一個字來,嗓子哽咽著。這時我才意識到故鄉給我的深情和眷戀是任何尺子也難以度量的。離鄉越久眷戀越深。十多年來我珍視著族人們贈送的金筆,不管經歷多么險惡的世事,我在心中始終留有一塊溫情的綠洲,存有一份純樸的懷想。每當失意時,我便想起了故鄉,寂寞時便憶起了童年。城市冷漠的人生讓我驚心,緊鑼密鼓的“人斗”催我懷念散淡的田園。一曲《媽媽的吻》讓我如癡如迷,“在那遙遠的小山村”有我的親人,有我那無邪的童年,有憨厚忠懇的鄉鄰,甚至那失落的愛戀。有一次,我回到家鄉時天已黑了,一彎新月斜斜地掛在天邊,黛色的群山邊閃爍著幾家燈火。萬籟俱寂,只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叫,我的父老鄉親大多已進入夢鄉,而那時在城里,多少見不得人的事在做著,多少辦公室不便說的話在說著,多少失意的人在煩惱著。此時在我的故鄉沒有喧鬧,沒有爾虞我詐。那一刻我真正理解了古之名士為什么樂此不疲,“不為五斗米折腰”。
楚國上蔡人李斯有感于自身“久處卑賤之位,困苦之地”,立志馳鶩游說以建功立業,果真當了秦宰相,權傾朝野。后來遭趙高構陷“論腰斬咸陽市”。在赴刑場的路上,李斯“顧謂其中子曰:‘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一句話道出對故鄉的無限情愫。生死關頭,占據他心靈的是在故鄉牽黃犬逐狡兔的美好歲月,可見故鄉在游子心中的分量!劉少奇主席在文化大革命剛開始時也曾幻想過攜妻挈子回故鄉種田。
故鄉永遠會熱情地接納失意歸來的游子。
故鄉的話題是熱門話題。故鄉,使“衣錦還鄉”的人有了表現榮耀的舞臺。使失意的游子有一個藉以懷想的去處,一個安慰,一根精神支柱,一個避難所。使那些既不得意又不失意的游子有一種超脫于異鄉陋俗的優越感。
然而,故鄉是什么?
故鄉是一位母親!是一首田園詩!是一幅山水畫!不!故鄉是命運!命運讓你生于此,你不會出于彼,因此我們即如無法抗拒這命運一般,無法忘懷自己的故鄉。同樣不會忘記為故鄉、為國家為人民肩負起我們的責任。
責任編輯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