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丘陵

故鄉(xiāng)的藍天

四月的藍天

流水洗凈詩句

我無法抓住一個形容詞

抵達你

這時是絕望的

我絕望到

丟失了湛藍的想象

鋪陳得多么遼闊

湘中的藍天

掌心里僅存的鏡子

暗藏細節(jié)與歌吟

懷抱干凈的念頭

橫渡一生

卑微低頭

野花在藍天下盛開

推開木門春暖花開

青草茂盛的河邊

吆喝一聲

一生滑過

月照丘陵

走失的這些羔羊

今晚格外迷惘

排出的陣型

凌亂而彷徨

巨大的翅膀

單薄的恩惠

飛鳥展翅無聲

薄霧涌動

音樂鋪張成霜

在人間

今夜誰未入眠

如此廣闊的寂靜

找不到前因后果

松樹林蜿蜒行走

落下的松針

懷中悄然無聲

一只野兔在林間蹦跳

她勤學苦練

要把毛色練成月白

月照丘陵

子夜的流水深入骨髓

高速路上的夜班車呼嘯而過

一個孩子

去了異鄉(xiāng)……

未曾謀面的姐姐

一個生疏的詞語

我怎么努力也叫不出來

從未練習過的稱呼

卡在時光的咽喉里

從干涸的淚腺進入

打開母親八十年的傷口

一朵小花稚嫩的面孔閃過

如一聲鳥鳴

被天空忽略

匆匆寫下的詩句

母親忘了按保存鍵

在冬天開的一個帳號

偶爾的生命

在世上存儲三天

母親支取的利息

是一輩子不能愈合的

傷痛

一縷風可以回家你不能

你緊跟一群蝴蝶

鉆進了油菜地

看見你在土里開花

是一地紅稈稈的蕎麥

頭上頂著苦命的白

作為弟弟我在光陰中取水

無法將你的容顏洗得清晰

從原野為你采回一籃野花

她們卻在時光的邊緣枯萎

然后一瓣瓣凋落

復 蘇

在生活的拐角我要停下

果斷閃進一條小巷

我要凝視下午五點三十鋪開的陽光

沿著潮濕的墻角蹲下來

對那些平常無人注意的小草

唱歌說悄悄話甚至親吻

我要與那些細碎的螞蟻做游戲

雖然無法像她們在那么小的洞里

出出進進自己制造細沙般的幸福

但至少可以卸下沉重的呼吸

我要在陳舊的磚縫里

尋找時光的鐵屑仔細回憶

自己在歲月里丟失的銀兩

如果有幸我能穿過小巷

穿過花叢和人多眼雜的廣場

回到繞竹村的一片田壟如果有幸

遇見一條牛和幾只熟悉的老麻雀

我相信久違的顫栗

就要復蘇

掘墓紀實

在碎石場和墓地之間

三匹馬運送石子在上午八點

到十點之間它們往返

一點點搬運光陰

麻袋掛在脊梁左右

趕馬人罵罵咧咧

馬低頭邁步——

馱著這些瑣碎的懷想

它們從塘壩緩步走過時

我看見波紋中搖曳的倒影

原是三個先人的轉世

南風帶著鄉(xiāng)村的哀樂

追過來我知道

馬趕馬人掘墓者我

和2008年8月的陽光與青草

都將被掩埋如果誰

能在我們墳頭插一塊石碑

請讓我們感恩，靈魂夜夜眺望

再也不能回去的村莊

陌生之美

文/ 李野光圖/G·T

——龍紅年詩歌印象

紅年的詩，我是最近才仔細閱讀的。正因為以前讀得不多，如今忽然有機會集中地讀了這么一百來首，感覺就比較新鮮，也頗為深刻。而且，我自己已多年不寫新詩，頻繁接觸的是那幾位長期與之周旋的外國詩人，因此對這位年青朋友的作品便越發(fā)有新穎之感了。

新穎，這主要是就詩的風格和藝術手法而言，因為這些詩所表現(xiàn)的某些特點實際上在中國新詩運動某個時期(如三十年代前期)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而在近十年來大量翻譯介紹西方現(xiàn)代派詩歌中更是頗為常見的了。紅年的許多詩篇，盡管其題材和主題思想我都感到相當熟悉，可在藝術表現(xiàn)上卻顯得有點陌生，而陌生與新奇在主觀感覺上幾乎是同一境界，它引起我注意、審視，逐漸進入欣賞，有時甚至沉浸于美的享受中。

紅年生長的那個鄉(xiāng)村距我的老家不過六華里左右。雖然時代和環(huán)境已大不相同，但他詩中寫的那些農(nóng)村風光，習俗，人物，乃至他本人作為一個文藝愛好者所經(jīng)歷和感受著的種種，都使我讀起來倍覺親切。仿佛自己回到了故鄉(xiāng)，回到了青少年時代。然而，一切都在變化，從舊到新，從土到\"洋\"，從生活到藝術，從懷戀到困惑，其間的距離很明顯，是無法回避、甚至還值得歡迎的。的確，我讀這些詩時總免不了思忖：我以前沒有這樣寫過，我現(xiàn)在也不見得會這樣去寫，而且肯定寫不出這樣的詩來。這里絲毫沒有褒貶軒輊的意思，相反，倒是在承認時代的進步和年青一代的探索精神。難道今天還應當都像過去那樣寫，難道詩風不需要革舊創(chuàng)新嗎？

我喜歡這個集子里那些現(xiàn)實性較強和感情比較濃烈的篇什，例如《對一棵樹的懷念》、《想起母親》、《賣學校的村子》、《水稻頌歌》、《對野草的懷想》，以及像《釘子》、《稻草人》那樣精練而不乏思想深度的短章。《水稻頌歌》正面歌頌一位科學家，是一篇有重大時代意義的政治抒情詩，雖略嫌直露，但充滿激情，所謂暇不掩瑜，值得充分肯定。詩集中有不少委婉的抒情佳作，尤其寫懷念母親和故鄉(xiāng)的幾首，最為真切動人。

我知道，即使在近年蓬勃發(fā)展的廣大中國農(nóng)村，一個熱愛文學的青年要想在業(yè)余寫作這塊小小園地里堅持開拓，有所作為，是很不容易的。這本薄薄的集子不但讓我們窺見了作者的辛苦耕耘，也使得我們與他共享收獲的喜悅。我要祝賀這位年青詩人，特別是當我回想到六十年前，自己在那幾乎同一個鄉(xiāng)村里，在文藝習作的荒地上孤獨地摸索的情景，便越發(fā)覺得他今天的收獲是多么難得，多么珍貴!他未來的創(chuàng)作天地又是多么寬廣和充滿希望。

（李野光先生，系現(xiàn)代著名詩人、翻譯家，惠特曼《草葉集》以及希臘當代諾貝爾獲獎者塞菲利斯、埃利蒂斯名著《英雄挽歌》譯者）

靈魂夜夜眺望

文/龍紅年

責任編輯/匡國泰

1村莊在高處。她的四周都是田壟，像眾星捧月一般將村莊托起。到了五月，青青秧苗插在田里，東風起處，脆嫩嫩的禾兒隨風起伏，綠色的田壟宛如掛在村莊頸上的翡翠。一條小河在腳下蜿蜒流淌，淙淙流水將村莊的遐思帶得很遠。村莊不大，只有二十來戶人家，土磚青瓦的房子，一例的座北朝南。清晨太陽從東山冉冉升起，村莊沐浴著霞光醒來。吱呀聲中，一扇扇木門相繼打開，村人或扛著鋤或牽著牛或挑著糞桶向對面山坡走去。新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我的祖輩在這個叫“繞竹村”的山村里已經(jīng)生活了多少年，我不清楚。我的父親把五十九年的光陰埋在這個村莊，我疾病纏身的母親奇跡般地在這里活到八十一歲。因此盡管我在這個小山村只生活了完整的十六年，而在我的靈魂里，只有她是我唯一的寄托——那是我的故鄉(xiāng)。

2對于一個少年的記憶來說，村莊是多么繁華和熱鬧。那時尚沒有分田到戶。清早，村里的鐘就當當當?shù)厍庙懥恕煸谖葜系倪@口老鐘，外表已經(jīng)有了銹斑，但聲音卻格外脆亮。鐘聲在村莊上空飄蕩，一群群鳥雀便從村后的古樹上撲愣愣飛起。“出工羅——”這是隊長有些嘶啞的嗓音，于是家家戶戶的男人女人們紛紛拿著農(nóng)具跟隨隊長開始出工。我們這些細伢子的任務主要是放牛，而細妹子則提著竹籃出門扯豬草。老人們留在家中，生火作飯看屋。太陽剛剛出來，各家各戶的屋頂有淡藍的炊煙升起，橘黃的霞光里，一種溫馨在蔓延。

勞動著是快樂的。譬如插秧，五六畝的一丘大田，二十多人一字排開，將幾個饅頭放在對岸，誰先插過去誰吃。一個老者喊聲“開始”，只見個個都像魔術師似的，一手拿秧，一手將秧苗極快地插入泥里，身子也跟著一起一伏。人躬著背往前走，身后就有一排綠色的禾苗向前延伸。唰唰唰，水田里只聽得見一片水聲。有手腳麻利的小伙子先上了岸，拿起饅頭想吃。緊隨其后的幾個年輕伢子一擁而上，將他放翻在田埂上，把饅頭分吃了。那些速度慢些的嫂嫂們就會笑著罵：吃了要急著去見閻王啊！見有女人答腔，那些還沒討堂客的光棍們就立即有了興致，往往會講出大堆痞話來。我們聽不懂，不過，一大片水田就在笑聲中很快變成了綠色。

3細伢子自然有我們自己的天地。與我年紀不相上下的伢子有十個，都是同族人，按輩分有的要叫我爺爺。但少年叔侄如弟兄，誰也不會計較這些。不過終因我是長輩，大家依然聽我使喚。巴掌大的村子，有十個頑劣少年，不把村子抬起來才怪。

那時山村唯一的娛樂生活就是看電影。小孩子最喜歡的是戰(zhàn)斗片。常常一部片子在各村輪流放，我們跟著挨村看。電影里的游擊隊神出鬼沒的，很令我們羨慕。于是我們在村里發(fā)明了“游擊戰(zhàn)”。小子們分成兩組，以手為槍，在村頭村尾，屋頂墻后，牛欄里豬圈內，到處潛伏，看見對方，右手成手槍狀，嘴里“砰”的一聲，然后大喊：“建伢子，你被我打死了”，于是建伢子就從廁所里或牛糞堆里站出來，表示的確已被打死。有時對方耍賴不承認說你根本就沒看見我，為什么把我槍斃了，那就會引發(fā)斗嘴，不過最后都會得到圓滿解決。一時間，中午和晚上，村子里到處都是“槍聲”。就這樣，我們在“槍林彈雨”中成長。

1979年秋天即將到來的時候，我考上了大學。帶著對山外世界的強烈向往，我離開了村莊。然后，我兒時的伙伴們也大都靠考試離開了祖祖輩輩生活的山村。我們就像一只只山雀，從窩里飛走了，這些過去讓村里人有些煩厭的孩子們的喧鬧聲沒有了，山村慢慢清凈了下來。然而，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強烈的寂寞，像烏云一般飄在村人的心頭。有一年冬天，我回到家鄉(xiāng)，發(fā)現(xiàn)母親似乎在頃刻之間已經(jīng)老去。她單瘦的身子明顯駝了，臉上布滿了皺紋，頭發(fā)早已花白。坐在墻角的炭火邊，母親說：紅寶，你們這批孩子出去以后，村里冰水冷淡，一點都不熱鬧了。母親明顯的傷感，讓我心里十分沉重。

4曾經(jīng)，貧困就像山坡上的野草，怎么也拔不盡。可是隨著改革開放的春風吹來，村莊一如神奇的童話，一夜之間換了裝。富起來的村人，爭相在汽車站周圍建了新樓房，形成了熱熱鬧鬧的街道。大部分人住進街上了，村里的許多房子便空了下來，在風雨中慢慢剝蝕。像一個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英雄，慢慢被人遺忘。

現(xiàn)在想來，母親人生的最后幾年是在孤寂和驚恐中度過的。偌大的屋場只有三四戶人家了，常住的人就十來個，大都是老弱病殘。去年深秋，村里一天竟有兩位老人悄然離世。八十一歲的母親電話那端微弱的聲音讓我揪心。我立即趕到家里，陪母親坐了一晚。兩位老人都比母親小，無疑給母親帶來了生命的威脅。母親說：紅寶，我不怕哩，人反正都有這一回的。我看到母親干涸的眼眶里噙滿淚花。我低下頭來，淚水滴落在灶臺上。

兩個月后，母親在孤獨中離我們而去。含淚送母親上山那天，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冬日。我知道母親不再孤單，而我卻要將這些孤單接過，在異鄉(xiāng)細細品味。突然一個念頭闖入：此后，這個我曾經(jīng)魂縈夢繞的山村，與我還有多少關聯(lián)？離開家鄉(xiāng)時，我站在村口，再回首，發(fā)現(xiàn)佝僂在陽光里的村莊，已漸漸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