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初,帝國主義的堅船利炮打開了中國的國門。一向自閉的中國人不得不開始關注迥異于自我的“他者”。對外國、外國人的體驗構成中國人全新的經驗與情感的一部分。這是一種充滿創傷的體驗。一方面,資本主義國家的堅船利炮帶來的是國土淪喪、民不聊生的血淚屈辱;另一方面,強大的外國、先進的科學技術也讓國人看到了自身的落后。于是,國人對西洋、東洋這類的詞語既充滿仇恨,又充滿畏懼和羨慕。在這樣的背景下,一大批早期知識分子留學異邦尋求救國之路,并用他們的文字塑造了一系列異國形象。作為弱國子民的一代知識分子踏上完全陌生的國度。特殊的身份使他們頭腦中的異國形象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這些形象與其說是言說異國,不如說更多的是在言說自我,是對自身傳統的觀照、反思,并且總與作者的民族、國家意識糾結在一起。郁達夫的小說集《沉淪》就是一個典型。
1913年。郁達夫在人生“最純美”的年齡——17歲,隨長兄郁華東渡日本,開始了他長達十年的求學生活。當時的日本,經歷過甲午戰爭、日俄戰爭和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已經發展成為一個強大的帝國主義國家,是中國知識分子向往、寄托政治理想的烏托邦。郁達夫反映留日生活心路歷程的小說集《沉淪》以第三人稱敘事者的身份,向我們展示了在工業文明背景下,有著“明媚河山”和“如花美女”的島國里一幕幕中國游子的愛情悲劇。小說中的他者——日本形象背后,都有一個贏弱的、帶著“兩行清淚”的憂郁的作者自我形象與之對應,這正是一個弱國子民身處異邦的屈辱和悲哀的真實寫照。
郁達夫是在家蟄居三年之后來到日本的。對國內現實不滿和叛逆的他初到日本,被解放的自由帶給他短暫的激動與興奮。美麗的大海、明媚如畫的瀨戶內海、山清水秀的長崎激起了他對日本民族和文化的景仰:“日本藝術的清淡多趣,日本民族的刻苦耐勞,就是從這一路上的風景,以及四周海上的果園墾殖來看也大致可以明白。蓬萊仙島。所指的不知道是否就是這一塊地方,可是你若從中國東游,一過瀨戶內海,看看兩岸的山光水色與岸上的漁戶農村,即使你不是秦朝的徐福,也總要生出神仙宅的幻想來。何況我當時正值多情善感、中國歲是十八歲哩!”從自然地域意義上感受到的日本形象,在他眼中帶有濃厚的烏托邦理想色彩。
對于處于青春躁動年齡的郁達夫,在商業氣息濃厚的日本,美麗的日本女子更是吸引了他的關注。在小說集《沉淪》中塑造了幾個不同的日本女性形象,她們帶給小說主人公多是正面的感受。《銀灰色的死》中的主人公在妻子去世后無限傷感,唯一能帶給他安慰的是一家小酒館的當爐女——靜兒。“靜兒今年已經是二十歲了,容貌也只是平常,但是她那一雙秋水似的眼睛,同白色人種似的高鼻,不知什么理由,使見過她一面的人,總是忘不了。”心地善良的靜兒愿意傾聽他對亡妻的思念,像對待一位多年的老友一樣勸慰他。得知靜兒將要嫁人的消息,主人公無限悲痛,最后,主人公甘愿賣掉自己珍愛的書換錢給靜兒買結婚禮物。這個故事中的靜兒是一個善良、體貼、柔順的女性形象,她留給主人公是美好的印象,是“能相互勸慰的知心好友”。《沉淪》中憂郁的中國留學生眼中的日本女學生擁有“活潑的眼神”,天真可愛。旅館老板的女兒是“長方的臉兒,眼睛大的很,笑起來的時候,面上有兩顆笑靨”,甜美動人。《南遷》中文弱的中國留學生伊人眼中的女學生O小姐笑起來的時候“有許多可愛的地方”。另外一個女子M則有“一雙活眼睛,也大得很”,也是非常美麗的形象。
在《沉淪》這個集子的三篇小說中,每一篇都少不了日本女性。這些女子在主人公中國留學生的眼中。即使容貌不是很出眾,也是眼神如秋水。笑靨如花,充滿誘惑力。她們代表著作者對這個島國最溫柔的、理想色彩濃厚的記憶。日本女子與中國留學生的戀情也就構成了《沉淪》中的基本敘事框架,但這些故事往往又都是以悲劇收場。細細分析就會發現,橫亙在中國留學生與日本女性之間的,還有一群個性比較模糊的日本男性。與性情孤僻、精神悒郁、多愁善感的中國留學生相比。這些男性形象都是強悍的,總是幾乎不要什么行動就可以把作為對手的中國留學生打敗。在《銀灰色的死》中,主人公中國留學生了解到靜兒要嫁給“大學前面那一家酒館的主人”,“他”即使鼓起勇氣去找靜兒,也只是賣掉珍愛的書換來兩件禮物送給她,始終沒嘗試任何實質的努力來挽回局面。這個日本男人成為作者頭腦中強大的日本的代表,他的身份由于其國別身份而得到了強化,雖個體形象模糊,卻是一面鏡子,反映出民族的落后所造成中國留學生潛意識中的軟弱與不自信。
同樣,《沉淪》中敏感的男主人公覺得周圍的人的眼光都充滿惡意。射在他的脊背上,“她們已經知道了,已經知道我是支那人了,否則她們何以不來看我一眼呢!復仇復仇,我總要復他們的仇”。“復仇”這樣的字眼在文章中反復出現,反映了一個身處異國的留學生孤單、敏感的心境。郁達夫曾說:“是在日本,我開始看清了中國在世界競技場里所處的地位;是在日本,我開始明白了近代科學——不問是形而上或形而下——的偉大與湛深;是在日本,我早就覺悟了中國今后的命運,與四萬萬五千萬同胞不得不受的煉獄的歷程。”
為什么主人公總會對見到的日本女子一見鐘情,又總在有日本男性的場合之下變得特別的敏感自卑呢?作為一個受中國傳統思想影響深刻的作家,郁達夫的潛意識中存在著一種男性中心意識,與男性相比,女性畢竟邊緣化一些,她們身上的民族身份易被淡化,因而他看待日本女性的眼光會更加溫婉、寬容一些,關注更多的往往是她們作為女性的柔美的一面,然而對于處于社會中心地位的日本男性,他們總是更容易提醒作者自己的民族、國別身份,于是小說中自尊心受挫的中國留學生總會對出現的日本男性充滿著復仇的情緒。在《沉淪》中,“他”就本能地把酒樓中的日本男人對侍女的調笑看做是對自己的侮辱與歧視,主人公最后帶著悔恨投海自殺時,留下斷斷續續的呼喊:“祖國啊祖國,我的死是你害的!”“你快富起來!強起來罷!”“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里受苦呢!”代表強大、發達的日本民族的日本男性總是對作為留學生的主人公起破壞、壓迫的作用,他們的笑聲、眼神以及對女學生的招呼,他們的有禮無禮都使主人公感到他們是強者日本,而自己是個弱者中國。雖然這三篇小說中沒有什么個性鮮明的男性形象,卻形成了一個強悍的日本男性群體,這個作為集體想象物的強大的群體,與弱小的中國留學生形成鮮明的反差,在其背后,是強大的日本民族。這就能夠解釋為什么在看似沒有多大阻力的情況下,中國留學生與日本女性的愛情注定沒有結果。強大的日本男性集體形象與中國留學生在異國被強化的民族身份、國家意識相對應的,在言說他者的同時,作者更多的是在言說自我。
留日期間,郁達夫正是處于充滿青春理想與熱情的年齡,對于懷揣救亡夢想的中國早期留學生,面對一個強大的日本民族,被強化的異國身份造成了他的敏感與憂郁。然而,他畢竟正值年少,興盛的日本,獨特的自然風光和風土人情,美麗的女子,也曾留給他難忘的感受。小說在言說他者的同時。更多的是反觀作為一個中國人身份代表的自我。這些形象總是交織著作者復雜的感情,因此在《歸航》一文中,他一方面表示要離開日本,因為曾受了不少凌辱,“不愿意第二次使她來吻我的腳底”,另一方面又說,“但是我受了故國社會的壓迫,不得不自殺的時候,最后浮在我腦子里來,怕就是你這島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