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中國國防白皮書

從1998年開始，中國政府每兩年發布一部國防白度書，迄今已發布了6部。我自始至終參加了這6部國防白皮書的擬制工作。白皮書是一國政府、議會發表的有關政治、國防、財政等重大問題的文件。改革開放前，我國從沒有發布過國防白皮書。改革開放后，特別是進入20世紀90年代，我國經濟快速發展，綜合國力進一步增強，國防和軍隊現代化建設穩步發展。這引起一些周邊國家的疑慮和擔憂，國際上某些政治勢力更是從自身的戰略利益出發，鼓吹“中國威脅論”。這就需要我們通過發表白皮書，向世界宣示中國是一個負責任的大國，宣示我們走和平發展道路和奉行防御性國防政策的決心，增加與周邊國家的相互信任，維護世界和平和促進共同發展。國防白皮書在對內宣傳教育、增強全民國防意識方面也發揮著重要的作用。

1994年，我報考并被錄取為軍事科學院首批軍事戰略學博士。那年我已經41歲了，我沒有想到，從此我的命運和國防白皮書緊緊連在一起。1995年，我國發表了第一個與國防相關的白皮書，這就是《中國的軍備控制與裁軍》白皮書。1997年底，為了向全世界大力宣傳我國的防御性國防政策，配合改革開放的大政方針，樹立我國和平發展的國際形象，軍委領導指示，要盡快再搞一個國防白皮書。我所在的軍科戰略部曾參與撰寫軍控與裁宰白皮書，這次又承擔擬制新國防白皮書的主要工作。當時，我博士剛畢業不久，所學的專業與白皮書也比較對口，領導就把這個重任交給了我。這樣，我就有幸壘程參與了我國歷史上的第一部國防白皮書的擬制工作，這就是1988年《中國的國防》白皮書。

頭一次總是比較難，沒有先例可循。中國特色的國防白皮書應該構建一個什么樣的框架?應該包含哪些具體內容?為這些問題，大家展開了熱烈討論，各種意見都有，互相之間相持不下。最后，形成了比較一致的看法，就是得廣泛借鑒其他國家國防白皮書的寫法。于是，兵分幾路，從各種渠道搜集各國國防白皮書。我自己就翻譯了英國。加拿大、日本、韓國、泰國等國國防白皮書的框架和部分內容。在這個基礎上，我們幾經討論，最終確立了1 998年中國第一部國防白皮書的基本框架，包括安全形勢、國防政策、國防建設、國際安全合作、軍控與裁軍五個部分，這個基本框架一直沿用至今?，F在看起來，這個框架很簡單、很自然，但當時僅為確定這個框架，我們課題組就花了近兩個月的時間。從這一年起，我國開始每兩年發表一部國防白皮書，白發書都以《中國的國防》為名，從2000年后還在前面冠以年份，沿襲至今。

國防白皮書是政府的正式文告，具有很強的政治性、政策性、權威性和敏感性，要求文字嚴謹，不能有任何歧義。因此，我們在遣詞造句上嚴抓細摳、字斟句酌。1998年的國防白皮書字數只有2萬多字?？墒窃谒谋澈笫菐装偃f字各方面的原始材料，材料如何取舍、如何切割、如何概括，都是很費神的。參加起草工作的專家們，平時一個星期的時間可以著述上萬字，但為了保證在有限的字數內提供最大的信息量。同時還要特別考慮到表述不會引起歧義，大家用了半年多的時間打磨這2萬多字。有時為了一個表述，甚至是為了一個字，大家爭論得面紅耳赤，互不相讓。

在1998年國防白皮書的“國防政策”一章中，我寫了一段關于我國防御性國防政策的歷史文化傳統依據。這段話雖然只有短短的200多字，但為了寫好它，我查閱了大量文獻資料和歷史古籍，請教了多位孫子兵法專家。這里還有一個小插曲：由于我一時無法準確地闡釋這一問題，整整一天卡殼了。傍晚，我在辦公樓前的草坪旁散步，突然想到江澤民同志在美國哈佛大學演講時，曾提到我國先秦思想家的“親仁善鄰”思想體現了中國人民愛好和平的傳統。那么，這個思想在我國防御性國防觀念中是否也有所體現呢?我趕緊跑回辦公室，查我資料，深入思考。在此基礎上，我們就在白皮書中明確提出，“親仁善鄰”的思想表現在軍事上，就是主張用非軍事手段來解決爭端、慎重對待戰爭和戰略上后發制人。這段表述得到外交部有關領導的高度評價，學術界也十分認同。

每次國防白皮書發布以后，外界尤其是國外對白皮書的反響非常強烈。近些年來，中國問題越來越受到國際社會的重視和關注，國防白皮書對外界的影響也越來越大。2000年國防白皮書發布時，我正好在哈佛大學做訪問學者，美國國防部一位高級研究人員指著白皮書對我說：“你們在逮本51頁的文告里點了我們美國十幾次，雖然很多地方不明說，但‘某些大國’，‘一些國家’我們都明白指什么?！苯又?，他拿著白皮書請我一字一句作解釋。很多教授、軍官一聽到我要介紹中國的國防政策，馬上就拿著白皮書找到我：“陳大校，這個是什么意思?這句話怎么理解?”美國海軍分析中心的一位研究人員問：“陳，我摘不明白中國軍隊的政治工作是怎樣一個體系?”在為對方作了明確的解釋后，我突然受到啟發：為什么不把這些內容加入白皮書?于是《2002年中國的國防》就全面介紹了我軍的政治工作體制。

這些年來，國防白皮書的對內宣傳教育、增強全民國防意識的功能也發揮得很明顯。國家國防教育辦公室開展了以“維護國家安全和統一”為主題的全民國防教育，許多黨政機關、黨校、企業及大專院校將國防白皮書列為國防教育的基本教材。每年的國防白皮書一發表，當天的點擊率就逾萬條，轉載率和跟帖、回帖率都極商，不少網友都發表熱情洋溢的個人見解，有的人甚至從措辭、語法等各個角度提出自己的意見。

國防白皮書的透明度問題是一個廣受關注的問題。發表白皮書的重要目的就是為了增加透明度。建立相互信任。然而，透明與不透明是相對的，處理透明與保密的關系，是擬制白度書的重要問題。多年來，在一些西方發達國家無端指責中國軍費支出過大，國防和軍隊建設缺乏“必要”的透明度。針對這些言論，我提出白皮書在增加透明度問題上要把握“四項原則”，這就是“以我為主，增信釋疑，循序漸進，共同安全”。我在接受新聞媒體采訪時，多次談到這些原則。保密和透明，其最終目的都是為了維護國家利益，要找好兩者的平衡點。保密，但不能保守。實際上，我們每部國防白皮書在透明度上都有很大的進步。比如，1998年白皮書在談到7個軍區時連具體名稱都沒有寫，到2000年白皮書就開始介紹我軍的總部體制、軍兵種體制和軍區體制。2002年白皮書更是在透明度上邁出了重要一步，不僅介紹了陸海空軍和二炮部隊，而且談到武警、民兵隊伍建設、人民防空等，甚至具體到“各類航空兵團編制飛機數量，通常在20架至40架之間不等，飛機和飛行員(機組)之比，通常是1比1.2”。如此之細，前所未有。這一年國防白皮書的透明度甚至讓美國各大思想庫都吃驚不小。一些國家表示，中國近年來不斷在國防公開性方面努力，在軍事透明度上已經邁出了一大步；白皮書的內容非常詳細，顯示了中國致力于降低亞太地區軍事緊張局勢、維護地區穩定與和平的強烈愿望。

創新是國防白皮書的生命所在。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每部白皮書在結構上要有所變化，以容納更多的內容。1998年國防白皮書只有5章，2000年擴展到了6章，2002年又擴展到了7章，2004年和2006年的白皮書都有10章、內容上也相應增加了很多?！?004年中國的國防》是創新力度比較大的一部白皮書，許多新觀點、新提法都首次出現在這部白皮書中。

在撰寫《2002年中國的國防》白皮書的過程中，由于創新難度大，時間比較緊張，參與這項工作的是幾個年輕同志，經驗不夠，所以我很著急。一天，當我們正在討論時，我耳朵一下子什么都聽不到了。我讓他們聲音再大一點，可我還是聽不到他們在說什么。同志們趕緊把我送到醫院檢查，醫生說是神經性耳聾，勞累過度所至。我一聽，心情稍微放松了一點，心想謝天謝地，只要不是病理性耳聾就好。醫生勸我必須休息幾天，不能再進行高強度的腦力勞動。但是當時情況根本容不得我休息，所以我就一邊吃藥，一邊接著工作。由于耳朵聽不清楚了，我們在推稿子的時候只好大聲地進行交流，有時甚至是在吼著說話。后來，我們想了個笨辦法，讓他們把自己的想法用幾個關鍵詞寫在紙上。就這樣，經過半年的苦戰，白皮書終于脫稿了。

《2006年中國的國防》白皮書的創新力度也很大，新增加了“國防領導管理體制”、“人民解放軍”、“人民武裝警察部隊”、“邊防海防”四章。針對一些西方國家指責我們軍費開支不透明的問題，我們將“國防經費”單列一章，對國防經費的預算撥款制度和使用進行了詳細的介紹，有力地駁斥了某些國家的指責。這部白皮書的一個亮點，就是首次系統闡述了我國自衛防御的核戰略。白皮書發表后，海外媒體和軍事專家很快就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信息，并迅速作出了回應，稱中國擬定的核戰略有利于地區穩定和世界和平，贊賞中國在核問題上所作出的重大貢獻，具有重要而深遠的意義。

追昔撫今，我深深體會到，國防白皮書本身既是改革開放發展到一定程度的產物，也是改革開放進一步發展的重要標志。在紀念改革開放30周年的日子里，我們也將面對新的挑戰和機遇。我們有信心在軍事科學研究的宏偉事業中，為國家和軍隊交上一份滿意的答卷。

責任編輯 羅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