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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路計劃

2009-01-01 00:00:00顧光燧
三角洲 2009年3期

下篇

李家富騎著破永久,踏上了去鄉(xiāng)里小鎮(zhèn)的大路。路是鄉(xiāng)里修的環(huán)鄉(xiāng)公路,擦他們村邊經(jīng)過。他計劃修的村里大路就是要與鄉(xiāng)公路連接起來。鄉(xiāng)里的公路好騎,車胎在砂石路上發(fā)出的“沙沙沙”的聲響,聽起來很悅耳。該給鄉(xiāng)里的葛玉龍副書記打個電話,把村里修路計劃向葛玉龍作個詳細(xì)匯報。葛玉龍分工在東片幾個村,已經(jīng)好些天沒有與他照面了。在鄉(xiāng)里,他最能說到話的領(lǐng)導(dǎo)便是葛玉龍。葛玉龍也常常關(guān)照他。雖然他也對葛玉龍有些做法和為人處世不滿,但只是悶在肚子里。他知道,這個葛玉龍是不能得罪的,他是管組織的副書記。他要先問一問葛玉龍,多會兒有工夫聽他匯報。葛玉龍只知道他們村要修路建橋,可不知道他們的工作進展,不知道他的艱辛,不知道他今天順利地解決了三大難題:遷墳、拆屋和修橋!他希望通過葛玉龍的支持,貸一點款。要村民今冬明春拿許多錢是不太可能的。再爭取鄉(xiāng)里投入部分資金。別的村是有過先例的呀!

路過一個路邊小店,那兒有公用電話。為什么沒想到在李之茂家打電話呢?對,在那兒也不合適,有李之茂在旁,對著話筒也不能說清呀。他走進小店,想去撥號,手又停住了,覺得這會兒打電話不太適宜:這會兒正中午,葛玉龍是在酒桌上陪人,還是酒后午睡?貿(mào)然打過去,葛玉龍不接還好,接了會高興嗎?按說,他是多年的支書,有這樣的資格在中午侵?jǐn)_鄉(xiāng)領(lǐng)導(dǎo)的,何況葛玉龍十多年前也和他一樣是一個村支書,一個可以稱兄道弟的同仁。然而,他還是覺得不打電話為好。鄉(xiāng)政府就在小鎮(zhèn)上,找葛玉龍并不難。他盡管不承認(rèn)自己有些懼怕葛玉龍,但每次匯報請示工作總是有點底氣不足。他想起了村主任張國興。唉,人為什么總是對上一級心存敬畏呢?

他的發(fā)愣,引起店主姑娘注意:“老爹,你買什么?”

姑娘不認(rèn)識他。不認(rèn)識他的年輕人叫他“老爹”的已經(jīng)很多。他很不情愿接受這樣的稱呼,但也無奈。他說:“姑娘,我……買,買包煙,好的。”他想起,他要去找葛玉龍,找其他人。他沒帶煙。

他離開小店不遠(yuǎn),一輛五羊本田摩托追上他,和他并排向前。先見車未注意其人時,他以為是從縣城回來的村副支書孫衛(wèi)華呢。孫衛(wèi)華有這車。不是因為孫衛(wèi)華有這種車,他還叫不出車名。他再一看人,立即皺起了眉頭。這人是他一貫看不起的馬橋村辭去支書職務(wù)辦廠的馬有法。

馬有法親熱地問:“伙計,干什么去呀?”

他懶懶地答:“轉(zhuǎn)轉(zhuǎn),沒事干。”

馬有法哈哈大笑:“你有宏圖大略,鄉(xiāng)里誰不知道呀?為后任鋪平前進的道路對不?”

“我這算什么。”他譏諷,“你可是頂呱呱的帶頭致富典型呀!”

“你是艱苦奮斗的先進呢。”

“你是……”

“你是……”

他們就這么你一句我一句半真話半笑話地相互攻擊著。李家富很想甩掉馬有法,但無法甩掉,你快他也快,你慢他也慢。挖苦他,揭他的短處,他也不惱,還嘻嘻地笑著。

馬有法說:“伙計,我說句真話,你不愛聽。你還賴在支書的位置上干什么呀?還有半年?我說,今天就去向黨委交辭呈去。”

他說:“我沒本事。不會發(fā)財!”

馬有法認(rèn)真地說:“什么不會發(fā)財?你思想好,不想發(fā)!你退下來辦廠也能發(fā)!你丫頭才精呢,又當(dāng)干部又辦廠。”

“那是她丈夫辦的!”

“丈夫辦的,不就是她的?你可以去她那兒入伙啊!”

他想起了馬有法辦廠發(fā)財后人們的非議:他的企業(yè)污染嚴(yán)重,他經(jīng)常拖延工人勞動時間,他克扣工人工資。他偷稅漏稅,他毫無顧忌地送禮行賄。還有他生活腐化……這樣的人竟然也是共產(chǎn)黨員,還是什么模范黨員!他比過去的地主都狠都壞!當(dāng)然,李家富不會和馬有法辯論這些是非。他想,這東西總有一天會垮臺,會狗屎不如!他不去說這些。他也沒有證據(jù)說。他可以說的,是鄉(xiāng)村干部人人都懂的馬有法嫖女人的一些葷故事。這一點,馬有法有肚量,不怕傳言浪漫。有一個最新的故事。說馬有法“扒灰”的故事。馬有法兒子娶了個外地媳婦。媳婦就在他廠里當(dāng)會計,每天摩托輕騎同來同往。有人笑著說:“馬老板娶了年輕媳婦呀!”媳婦生氣了。他解釋:“我們這兒叫媳婦就是兒媳。”有一回,市報來了記者采訪。請他當(dāng)會計的兒媳談?wù)劇合弊晕医榻B:“我是馬廠長的媳婦。”報紙出來了,有一句話就是“馬廠長非常年輕的妻子介紹說”。這就成了笑話。李家富想,報社記者是誤會,但馬有法這混賬東西是能干得出來的。李家富想到這里便也想造個故事來奚落他。李家富問:“馬老板呀,聽說這些天,你天天起早呢!”

馬有法知道“起早”的含義,笑著:“你不要聽人瞎說。”

李家富說:“你緊張什么?起早就是扒灰睡兒媳婦呀?不是說,你天天起早練什么功嗎?”

馬有法說:“有這話,是練九龍功。”

李家富一本正經(jīng)地說:“老馬,這個你就不懂了。你說的九龍功,不叫九龍功。正宗的叫法是什么你懂嗎?”

馬有法問:“真的?叫什么功?”

李家富正兒八經(jīng)地:“叫扒灰公(功)!”他一說,自己就大笑起來。

馬有法也哈哈大笑,罵:“你個老實人也學(xué)壞了!你也快做扒灰公了!”

李家富覺得這樣說話有些無聊,但又不得不和馬有法這么地說。就這么著,直到遇上鄉(xiāng)通訊報道員老陳——也就是當(dāng)年公社報道員的小陳。馬有法才加快速度走了。

老陳的輕騎斜橫在李家富車前,說:“李支書,有什么報道線索。給我提供提供!”

李家富又發(fā)覺遇上了一個難纏的家伙。馬有法可以得罪,可以開玩笑,和老陳就不能了。老陳也四十好幾了,別看官小,聽說和鄉(xiāng)里一把手曹書記關(guān)系不錯,是個不可得罪的角色。再說,他那筆也不會饒人。李家富只好下車,握著老陳伸過來的手,說:“陳記者,你知道的,我們村窮,落后,哪有什么可報道的呀!”

叫老陳為“記者”,老陳是很樂意的。他的名片上就印著幾家報社電臺什么特約記者的字樣。老陳笑著,啟發(fā)他:“你別謙虛。聽說,你快退了,革命勁頭比誰都足。這就叫保持本色,站好最后一班崗!這就值得報道對不?”

他連忙說:“不能報我。”他見老陳掏煙,他那手也伸進口袋,但沒掏出來。他不想發(fā)煙,他想起,過去就是這個老陳報道他批“兩個凡是”不學(xué)大寨,弄得他很被動。

“你們村不是修大路嗎?要致富先修路。這是村里大工程。你說說,這里也一定會有先進事跡。”老陳抽著煙,邊想邊說:“比如,遷墳,比如,拆房子……”這一說,他立即想起陸蓮子和李之茂。事情順利解決,故事也很有趣,但不能說呀!他推辭:“修路還是計劃呢,到路筑成了,我來請你報道怎樣?”

老陳還不罷休:“不說先進,有社會新聞嗎?打架的,捉奸的,偷竊的都行!”

“那好,我給你提供一個可以報道人。”

“誰?”

“剛走的馬有法。”

這一說,兩人笑著分手。李家富騎在車上還想,你老陳過去也為馬有法吹過不少,這些報道真不能相信呢。

被馬有法、老陳兩人先后一纏,李家富覺得浪費了很多工夫。原來先找葛玉龍的念頭也打消了:說不定還會遇上一些纏著不讓走的人,等到晚上再說,先辦別的事吧。

他不忙進小鎮(zhèn),先去了三家砂石場。這三家砂石場都在公路邊的大河灘上,相距也不遠(yuǎn)。他一家一家地問鋪路砂石的價錢。每家他都壓價,每家都許愿給他回扣。在第一家,他說:“我是為村里集體買的。不要回扣。”砂石場女主人說:“正是因為集體的,我們才給你回扣啊。”他說:“我私人買呢?”女主人笑了:“私人?這路你私人修?說句老實話,私人買價還可再低些。”到第二家,他學(xué)乖了,一開始就說是私人買的。那場主是個老頭。老頭說:“私人買的當(dāng)然便宜些。不過。我們就不開發(fā)票了!”他堅持要發(fā)票。那老頭說:“要發(fā)票就按公家集體購買的價。”他想,這事不是明擺著坑國家挖集體嘛。他來到第三家。第三家老板有些面熟。他先掏出香煙敬上。這一敬,那老板叫他的工人“歇一歇”。工人們一來就十幾個。一包煙眨眼工夫只剩下幾支。他想:這老板更不是東西。他問了價錢,談了幾旬就走了。他想,這砂石到哪兒去買呢?他比來比去,還是去了第一家,談妥了春節(jié)后他來交定金一萬,簽訂合同,這才如釋重負(fù)地往鎮(zhèn)上走去。

到鎮(zhèn)之前,他走過了一處修橋的地方。那是修一條公路危橋。修公路危橋是縣里今年交通的一大動作。本來,他也想找建橋隊的。建橋隊都很忙。現(xiàn)在,不用他找了,小孫支書有個同學(xué)在一個橋隊做頭頭,小孫支書說這事他辦。他忽然想:這建橋可不是說上馬就上馬的,建橋隊的人沒誰在家等著呀!他有些擔(dān)心小孫支書的大話不能如期兌現(xiàn)。

進了小鎮(zhèn),他遇上的熟人就多了,干脆就推著破永久走。鄉(xiāng)廣播電視站的老朱談發(fā)展有線電視,他們村是唯一沒有拉光纜的;電信所的小張所長說他們村裝的電話太少,拖了全鄉(xiāng)實現(xiàn)電話村的后腿;獸醫(yī)站老站長笑著罵他是科技的反對派,本來推廣瘦肉型豬試點想放在他們村的,因為他不積極而泡了湯;鄉(xiāng)自來水廠的李廠長誘導(dǎo)說:只要他拿出一筆錢來,他們就鋪管子送水到他們村……這些人一見他,就像蚊子吸血一樣叮上來揮之不去。他向這些人個個陪著笑臉,說:“等我?guī)讉€月吧,把我們村的路修好了,我們一定會搞!”他想:到那個時候,我真想搞,也輪不到我了,那時是孫衛(wèi)華,孫支書。

在小鎮(zhèn)的街上,他遇上了村里幾個農(nóng)民。他們有的是上街辦年貨的,有的是銷售自家土特產(chǎn)的。他還看到了村團支部書記高秀梅。高秀梅像沒看到他似的。高秀梅的小木蘭踏板上擺著兩瓶精裝瀘州老窖。高秀梅知道他愛喝點酒,每年底總送兩瓶好酒給他。他想起村主任張國進說“高秀梅和小孫支書現(xiàn)在好上了”的話,心想,今年她不會再送酒了。他當(dāng)然不在乎兩瓶酒,但他在乎人們對他的尊重,看重與村民、村干的情誼。望著高秀梅的小木蘭消失在人群之中,他感嘆:我一手培養(yǎng),非常器重的高秀梅,怎么也勢利了呀!

年底的小鎮(zhèn)上人很多,叫賣聲、哄笑聲不斷,平時冷冷清清的店面。如今都熙熙攘攘。飄揚的、張貼的、豎立的各色廣告,令人眼花繚亂。這正是假貨泛濫的時候啊!

想到假貨,便想到李之茂,也想到了工商所的小王。他覺得應(yīng)該去找一找小王,他得去謝謝。他已經(jīng)走過了工商所,又返了回轉(zhuǎn)。

工商所就在新建的鄉(xiāng)政府大樓旁邊,是小鎮(zhèn)上除了鄉(xiāng)政府、稅務(wù)所、銀行和幾家大廠之外的又一顯赫單位。工商所的小樓是仿歐式的,尖尖的紅頂很是醒目。有些老百姓說,那尖尖的紅頂像一把涂血的刀。他注目看看,實在不像,倒是有些像他外孫女戴的尖頂紅帽子。想起外孫女的可愛形象,他心里就舒服。他吩咐自己:記住,給外孫女買點好玩、好吃的回去!

小王正在所里值班看家。一見李家富來了,忙倒茶,又捧來一把瓜子,還有一盤水果。

李家富連忙掏煙,慶幸還有幾支,遞給小王一支:“這煙,你抽抽,會不會是假的?”剩下的幾支,連煙盒子一起擺到茶幾上。

小王也不客氣,拿了看看,點著了:“不假。”

話題很自然地從假煙假酒說起。小王說,這些天他們工商所忙不過來,集中打假整頓春節(jié)前市場;縣里一會兒一個電話,不是要匯報,就是傳達(dá)上級指示。這不,他就走不掉了。他抱怨,這假怎么越打越多!越打越難!

李家富常聽一些人背后罵工商,他有時也跟著附和幾句,這會兒聽小王一說,覺得工商工作也真不好做,吃力不討好的。他就想起了利用小王打假做好了李之茂拆屋的事。他得感謝小王。當(dāng)然,感謝只能在心里,不能直說的。他先說著工商所的好話,再說小王認(rèn)真處理李之茂賣假煙假酒的事。

小王聽著他的敘述,開始有些迷惑,想不起這件事了。小王說:“前天?前天我到你們村去過。哦,你說那個瘦老頭和白胖女人開的那個店吧?嗬,這幾天處理的事太多了,李支書你不提,我還忘了呢。我要沒收、罰款,——其實,說實話,也是嚇唬嚇唬他們的。那胖女人就求情了,說你還是她叔呢。李支書,你怎么有這么大的侄女呀?”

李家富笑著:“合著的老祖宗。那女人不是侄女,是侄媳婦。”

小王更驚訝了:“這么說,那老頭子算是你侄子了。呀呀,他可比你大多了。”

李家富說:“他長相老,其實也大不了幾歲。”

小王繼續(xù)說:“他們把你老人家抬出來,我就從輕發(fā)落,說寫個保證,要你們支書擔(dān)保呀!”

李家富見到了火候,這才把李之茂寫的保證書掏出來,遞給小王。

小王一見,上面真有李家富擔(dān)保的簽字,有些不好意思:“李支書,你還真擔(dān)保了呀,我不過是隨便說說而已。你怎么當(dāng)真了呢。既然你出面了,這保證書就用不著了。”說罷,就要撕毀。

李家富一看忙叫:“別別。你把保證書給我。讓我保管,好時時提醒他。”此時,他又多了一個心眼兒,想把保證書退給李之茂,再做一回人情,使李之茂拆小店更不好意思反悔。

李家富來到女兒家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西斜。

女兒家在鎮(zhèn)郊的月灣村。走出小鎮(zhèn)不久就可以看見女兒的家了。那是一棟很氣派的農(nóng)家小樓。起這么好的樓房,李家富很不贊成。動工的時候,他聽說了,找女兒去說。他以為這是女婿的主意,沒想到這正是女兒堅持的。女兒說:“什么脫離群眾?什么影響不好?我自個兒的錢,能掙就要敢用!”為這事,他幾個月不去女兒家,去了一回,住了一天,盡管心里還有些別扭,覺得確實生活舒適,也就不再說什么了。

女兒家的那個不銹鋼的大門開著。他推車進去,一眼就看見女兒騎的那輛五羊小公主停在一邊。院子里沒人,他把自行車靠在擺著花草盆景的墻角邊,喊:“圓圓!”

圓圓是女兒的小名,大名叫李圓。女兒和李之美、李之茂同輩,該是“之”字排行。上學(xué)時他給女兒取了一個“之”什么的名字。女兒到校自己改了。于是人們都叫她李圓,現(xiàn)在只有他和妻子才叫她小名“圓圓”。

應(yīng)著喊聲出來的是女兒的婆母。親家母領(lǐng)他到客廳去坐,告訴他,圓圓在樓上睡著。他阻止了親家母去喊女兒,說:“不忙,走到鎮(zhèn)上,順道這兒來看看。”他知道,女兒不是偷懶的角色,一定是休息太少,累了。親家母于是給他倒了一杯茶,說聲“我到廠子里去”就走了。

“廠子”是女兒女婿辦的,加工進口服裝。工廠賃的一個空閑的小學(xué),有幾百個工人。女婿常在外邊跑原料,跑送貨。女兒名義上是村里的副支書,實際花在廠里的工夫很多,是真正的老板廠長。他知道,女兒和公婆之間關(guān)系不太融洽。女兒想讓精明的公公去管理。公公說:“我是退休干部,拿的是社會主義的錢,不能干資本主義的活。”他贊同她公公的道理,但也討厭那動不動就把退休干部的話掛在嘴上,還有,你不去“干資本主義”可以,可你干什么了?整天是和幾個小圈子的老干部玩紙牌,這賭輸贏的娛樂活動連“干資本主義”都不如!婆母倒是幫著廠子的。女兒說幫的是倒忙。本來女婿讓她管管廠里食堂,可什么都不懂不會的婆母,卻什么都要管,把工人都當(dāng)成了賊。工人們有怨言,女兒去賠笑。女兒想不讓婆母插手,女婿還覺得口難開呢。只有當(dāng)外孫女在家時,一家人才會團聚在一起用餐。外孫女一到他家,這一家人就很難在一起吃一頓飯了。

李家富望著富麗堂皇的客廳,想著女兒與公婆關(guān)系,不由又想到兒子和他的關(guān)系。他奇怪:人沒錢,窮,家庭鬧矛盾;可有錢的人家也鬧矛盾,也不安分啊!人來到世上,就該這么折騰是不是?

女兒李圓下來了。她聽到了有人喊“圓圓”,便猜到是父親來了。她估計婆母該走了。于是下來接待父親。看到父親穿著一身舊棉衣,看到棉衣咧開的起毛口領(lǐng)頭,她一下子心酸了。叫著爸的時候,她禁不住眼含淚水。

父親并沒有覺察到女兒的感情波瀾。他看到女兒疲倦的樣子,有些心疼,但出口的話卻是:“圓圓,大白天怎么還睡?”

女兒攏著短發(fā),換成了笑臉:“昨天熬了半夜,中午想休息,哪知道廠里又來了客戶,吃飯、陪酒、談判、訂合同,累得很呀。”

“進業(yè)呢?”他問。

進業(yè)是他的女婿。他很滿意這個肯干、負(fù)責(zé)也聽話的女婿。

“他呀,進材料去了。”女兒不無埋怨地說:“他在,也沒大用。他能像他老子那樣精明,撐得起這個廠,我就舒心了。”

父親又把對女兒說過無數(shù)的規(guī)勸。再一次說給女兒聽:“你不聽話呀,這廠本來就不該辦。辦也就小打小敲吧。你呢,心太野,越辦越大。自個兒陷進去拔不出來了。你怕進業(yè)沒工作?到人家去做工,定神呢。”說到這,他想起馬有法。當(dāng)然,不能到馬有法那樣的廠打工。

女兒不搭話,走出客廳,進到廚房,一會兒又回來了:“爸,你坐會兒,我去買點海鮮,給你晚上下酒。”

父親立即制止:“別走別走。我是順道來的。要找葛書記。晚上有什么吃什么,只要有好酒就行。和爸爸說說話吧。”

女兒也不堅持,坐下來,又給父親添水,削了一個蘋果。

父親喝茶,吃蘋果,繼續(xù)他的談話:“你還賺錢干什么呢?你要干好的是你的副支書,是考慮怎樣為村里老百姓謀福利。”

女兒只喝水,不吃蘋果。女兒明白,和父親在一起,談的多是工作。她說:“干好副支書?爸,鄉(xiāng)里有意叫我接支書的班呢。我沒答應(yīng)。連這副的我都想辭掉呢!”

父親口氣立即嚴(yán)厲:“胡說!你怎么能這么想!黨培養(yǎng)你,你以為容易嗎?黨現(xiàn)在要你干,你要好好干。”

女兒入黨是在娘家當(dāng)團支部書記的時候,是父親一手培養(yǎng)的。父親就是黨。她笑了:“爸,我這是和你說說,我又沒真的打辭職報告。”

父親口氣緩和了:“想也是不該想的。我們黨現(xiàn)在并不是所有黨員都干社會主義。很多黨員掛羊頭賣狗肉,干的不是社會主義呀!”

女兒又笑了:“爸,我們今天不談這個。不爭論,鄧小平說的。我看我們都不真正懂得社會主義。對不?爸,有一點,我們認(rèn)識是共同的,就是要為老百姓謀福利對不?”

父親不笑:“但你卻沒有很好地照你認(rèn)識的那樣去做。你說說,你花那么大的精力辦一個私人的廠,這叫什么為老百姓謀福利?你雇工,你私人發(fā)財,你算不算剝削?現(xiàn)在不講階級斗爭,不講階級了。我問你,現(xiàn)在再劃階級,你算是什么階級?”父親說著就激動起來:“干部都發(fā)財了,當(dāng)老板了,過著比過去地主富農(nóng)不知要好多少倍的日子。還能想到老百姓嗎?干部都是富人了,窮人誰管啊!誰管?”說到最后,父親猛烈地咳嗽起來。

女兒連忙跑過去輕輕地捶著父親的背。她要反駁父親的話太多。她可以說,我辦廠就是為老百姓謀福利。我安排了村里二百多個閑散勞動力,使他們增加了收入;我在廠里建立了全鄉(xiāng)最早的工會,保護了工人們的合法權(quán)益;我不斷提高工人的技能,提高工人的工資;我花了大的投入引進新的設(shè)備,減輕工人的勞動強度和減少了勞動時間;我頂著公婆的壓力,說服丈夫拿出了相當(dāng)多的錢為村修路、筑渠,推行合作醫(yī)療,補助五保老人生活等等。她可以說,我是賺了錢,改善家庭住所。也享受了一些城里富人才有的生活,但我沒有偷漏國家一分錢稅款,沒有生產(chǎn)一件假冒產(chǎn)品。她可以說,我還要擴大生產(chǎn),還要吸收更多的農(nóng)民做工。還要在全鄉(xiāng)甚至全縣組建集團。她可以說,我全身心地辦廠,賺的錢都是為自己嗎?不,我大多是為的全村百姓啊!我有了資本,有了工人,有了工廠,這就算是和過去的地主資本家一樣地成了剝削階級?我不知道過去地主資本家是如何形成和剝削工人農(nóng)民的,但我是憑著自己的努力,憑著黨的號召,憑著自己一顆對事業(yè)的追求,對全村老百姓的責(zé)任感而工作的呀!父親!別人可以不理解你的女兒,別人可以說三道四,可以誣陷恫嚇,可你不該不支持女兒啊!憑你的智慧、能力和工作責(zé)任心,你如果干,決不比女兒干得差呀!她沒有說這些。她在心里頭說。她知道,父親已經(jīng)激動,不能再火上加油。她要說的,以后有機會,待他心情平和時慢慢地說,或者不說,讓事實來說。她要讓父親知道,女兒的這種辦廠致富,決不同于有些人,包括一些干部、共產(chǎn)黨員,如馬有法那樣欺騙上級、欺騙輿論而壓榨百姓的做法!

父親靠在沙發(fā)背上,瞇著眼,享受女兒捶背的舒坦。女兒不說話,他以為他的道理女兒接受了,默認(rèn)了。這就好呀!這就使他高興。他慢悠悠地說:“圓圓,你記得有個電視新聞嗎?那是說山東,是山東吧?有個村支書,辦廠發(fā)財了,像你一樣,但比你發(fā)得多了。最后呢,他把廠子交給村里。圓圓,你走這條路也好。這才是一個真黨員好干部呢。好了,你不要捶了,累著了,歇歇吧。”

女兒點點頭,走開。父親又一次錯誤地認(rèn)為女兒認(rèn)同了他的說法。女兒仍在心中反駁:把廠子交給村里?這是山東那個支書的個人行為。我不會這樣做。交給村里還是自己去管,這交與不交有什么不同呀?說到底,一切財產(chǎn)都是社會財產(chǎn),只是管理方式不同而已啊。我要做的,不是把廠子交給村里,村民大家有份,而是讓村民得到更多的實惠!

父親開始敘述他的修路計劃了。他在女兒面前敞開心扉,很難得地檢討了自己:“圓圓,這修路的事,我決心該早幾年下就更好了。現(xiàn)在總算要上馬了。難是難,大難題都解決啦。”他滔滔不絕地告訴女兒他近日的一些工作,也說到今天的順利。他透露了由于小王幫忙李之茂答應(yīng)拆店、張國興拿出五萬資助建橋。他忍住了沒說陸蓮子支持遷墳的事。這個愉快,他不能讓女兒與他同享。女兒已經(jīng)提醒過他幾次了,警惕陸蓮子。想到這兒,他還禁不住笑出了聲來。

女兒以為他笑的是李之茂和張國興。她也笑著打趣:“爸也會運用關(guān)系搞陰謀了。爸,你進步了!”

父親說:“這叫什么進步?這是沒法,是出賣原則啊!”

女兒想:你何苦要這樣做呢?不就是因為村子窮嗎?你不解放思想,發(fā)展經(jīng)濟,你就老是被動啊。你該退下來了,該早退下來啊。她知道父親忌諱說退。她嘴上只好說:“爸,你真是全心全意。這把年紀(jì)了,到女兒這兒來享享清福吧!”

“我還有半年呢。”父親說,“半年后就是孫衛(wèi)華了。”

女兒知道父親和孫衛(wèi)華有些矛盾。感情上她袒護父親,道理上她支持孫衛(wèi)華。她挺矛盾地說:“爸,孫衛(wèi)華挺不簡單的,你以后就別多管閑事了。”

他有些憤然:“小孫這人思想不純呀。領(lǐng)導(dǎo)上看中呢。他對修路不太積極。這個人哪……”

女兒不想再說工作了。和爸爸討論工作總有說不完也說不清的話題。她問起家里事,母親、弟弟,還有她的孩子。她說窮忙,沒工夫去接孩子,讓弟弟送回來,快過年了呀!她說弟弟上午來過,知道他們鬧了別扭。她著實罵了弟弟一頓。她說,弟弟有弟弟的想法,并不過分;但弟弟太不體諒父母了。她說,過了春節(jié),她來管弟弟,讓爸爸一門心思修路。

父親也不時插嘴,間或問一些女兒和公婆、丈夫的關(guān)系,一些家庭瑣事。女兒的關(guān)心,使他感到心里一陣一陣的溫暖:還是養(yǎng)女兒好哇。

說話間,女兒的手機響過幾回。都是廠里的事。女兒都回沒空,明天辦。后來,女兒干脆把手機關(guān)了。這才清靜了一陣。不想電話鈴又響了。女兒示意父親去接。電話是鄉(xiāng)里葛玉龍打來的,找的正是父親。

父親說:“葛書記找我,我馬上去。”

女兒叫:“不行!吃了晚飯再去。”

父親跨出門外,去推他的永久,笑著:“你怕他葛玉龍不招待我?他白吃我的多哩。”

女兒追上來,送父親到院外,到路邊。她掏出一疊百元大鈔塞給父親:“我就不送年禮了。你們要買什么就買,不要省。弟弟要借錢,我沒給。我知道他借了要還的。爸,你要錢,只管說。女兒有。”

他也沒怎么推辭,就收了。捏著一疊鈔票,想想也有一兩千的,好吧,修路正少錢哩。

女兒又陪他一程,站住。女兒說出的是這樣一句:“爸,你要對媽好呀。”女兒給父親扣緊外衣最上的一個扣子:“天冷,要當(dāng)心。爸,最關(guān)心你的是媽和你的兒女啊!”

他明白女兒所指。他不想說,也不能說。說了,兒女和妻子也是無法理解的。他點點頭走了。他發(fā)現(xiàn),天已黃昏,晚霞燒得紅紅的。遠(yuǎn)處的小鎮(zhèn)上,已經(jīng)有燈光閃爍了。

李家富覺得先前路過鄉(xiāng)政府大樓前時。沒有進去打聽一下葛玉龍副書記在不在是失算了。他實在沒能想到葛玉龍整個下午一直在鄉(xiāng)里,總以為鄉(xiāng)里干部下村了,總以為葛在哪兒酒足飯飽之后休息了。沒想到,葛也在忙著,忙著寫總結(jié)匯報,找人談工作。李家富一邊騎車一邊想,我找他有事,他找我干什么呢?是村里工作哪一處出了岔子?沒有呀;是有人告了我黑狀?我有什么可告的呢?能捕風(fēng)捉影的不就是有個陸蓮子嗎?今天我是去了,可什么也沒干呀;是高秀梅作風(fēng)出了問題?她能和誰呢?難道是孫衛(wèi)華?張國進不是說她和孫衛(wèi)華好上了?好上算什么關(guān)系?男女關(guān)系呀!他們都是未婚青年,就算有男女關(guān)系,他們是戀愛,別人能管得著嗎?哦哦,許是孫衛(wèi)華要調(diào)離李村了?對。他今天到縣里干什么去了?去活動的嗎?

李家富就這么想著來到了鄉(xiāng)政府。

剛剛建成的鄉(xiāng)政府大樓,比縣政府都?xì)馀伞@线h(yuǎn)就看見鐘樓頂上的巨鐘。巨鐘響過一段時間,不響了,說是經(jīng)常停電,鐘不準(zhǔn),干脆不用了。也有人說,居民不習(xí)慣每半個小時鐘鳴的巨響,而首先是鄉(xiāng)黨委曹書記提出停轉(zhuǎn),因為曹書記患有失眠癥。政府大樓前兩個碩大的石獅子,是馬有法送的。他見到這個石獅子就討厭,那張大的口就像要吃人。他踏上臺階。一級一級又一級,整整九級。他在前不久列席鄉(xiāng)黨委的民主生活會上,婉轉(zhuǎn)地批評了在鄉(xiāng)財政很緊張的情況下,起這幢大樓是脫離群眾。他的話被許多鄉(xiāng)干部當(dāng)笑話一樣傳開。他很惱火,但不便發(fā)作。他明白,他還有半年多時間,不能因為這,得罪了鄉(xiāng)里的頭頭們。本來,他有更嚴(yán)厲的話想說:當(dāng)年焦裕祿說過,坐在破椅子不能革命嗎?今天,不起辦公樓,住平瓦房就不能帶領(lǐng)全鄉(xiāng)老百姓干社會主義了?

葛玉龍的辦公室在三樓東邊。辦公室的燈亮著,門掩著,他輕輕一敲,進去了。辦公室也很氣派。葛玉龍一見是他,丟下手里的筆,拉著他,笑罵:“架子好大呀你!我打了許多個電話也難找著你!有人說看見在這兒,有人說在那兒。最后還是在你女兒家逮著了。”

他歉意地笑笑,坐下,阻止了葛玉龍倒水:“我在丫頭家喝足了,要方便呢!”

葛玉龍還在笑罵他:“你說你,還像個二十一世紀(jì)的村支書呀?不說你騎破車了。人家支書手機個個有,換了一個又一個的,你呢,什么都沒有!我看你真是不適應(yīng)了。好好,你先方便去,方便了我們來談事。”

他方便回來,葛玉龍正給食堂打電話,叫搞兩盤子海鮮,有客人,私客。他知道這是為他,便推辭說:“我不在這兒吃,丫頭說好了,去她家。”

葛玉龍笑著:“這么晚了,到了我這兒,我不招待,你不罵,你女兒也會罵,對不?總不能光吃下面的呀。好好,談工作。你坐下,這會能喝水了吧。”葛玉龍放著茶葉,倒開水,遞給他,隔著一個茶幾,也坐到沙發(fā)上:“這樣吧,你先說說。我知道你有話要說。我們今天作一次長談,私事、公事,罵娘也可以。”說著大笑不止。

他也笑起來。他說:“你先說吧。你打電話給我,有什么指示,我要匯報的往后挪挪。”他急于想知道,葛玉龍找他半天,一定有要緊的事。

葛玉龍認(rèn)真地說:“我算是領(lǐng)導(dǎo)吧。你得聽我安排。你先談?wù)劊褪钦劥謇锏氖拢阏J(rèn)為要說的事。”

他不好再堅持自己的要求,開始談村里的工作上的事。這就說到了修路。他從動員、開會、研究說起。這之中自然說到李之茂拆屋和張國興建橋。他略去了陸蓮子遷墳的事。他說得很動情,很投入。他把女兒扣緊的領(lǐng)口紐扣又解開,讓體內(nèi)的熱氣暢快地散發(fā)出來。

葛玉龍聽得很認(rèn)真,完全不像平時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葛知道他是把修路當(dāng)作擔(dān)任支部書記的最后一項重要工程來抓的,他想畫一個圓滿的句號啊。葛時常插話、問話,有時哈哈大笑。聽著他說解決李之茂答應(yīng)拆屋和張國興同意建橋,葛玉龍心里說著:老李,你也開竅了啊。可惜啊,你開竅太晚了!葛玉龍不想批評他、提醒他了,讓他趁著興致說下去吧。

李家富說完了該說的話,望著葛玉龍,等待他的指示意見,等待告訴他找他要說的什么。

葛玉龍沒什么指示意見,也不忙告訴找他是干什么的,而是和他扯起了家庭私事。

李家富耐著性子聽他說了好長一段工夫之后,忍不住問:“葛書記,你找我不就是聽我匯報和談家務(wù)事吧?”

葛玉龍說:“嗨,你急什么呀。吃了晚飯再說。我有好酒,包你喝得痛快。我們,現(xiàn)在就去食堂!”

他不想走,坐著:“哎哎,你找我總不是為吃海鮮喝好酒吧?你先說說吧!”

走到門口的葛玉龍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坐到他辦公桌邊,忽然問:“你說,馬有法這人怎么樣?”

他有些摸不著頭腦:找我談事,扯上那個“扒灰公”干什么呢?他望著葛玉龍,不回答。

葛玉龍說:“你不說就是回答。你認(rèn)為他不好,很不好,對不?馬有法這人是有許多毛病,有些事干得也不光彩,我也不喜歡他。但是,馬有法這人有兩點,兩個大優(yōu)點卻是人們看不見的。什么優(yōu)點?第一個,他敢闖。你想想,全鄉(xiāng)誰個支部書記帶頭辦私人企業(yè)的?是他馬有法。他帶了頭。我也不理解呀。共產(chǎn)黨干部帶頭致富哪能這樣呢。我們不要說他的動機,當(dāng)時,他擔(dān)了多大風(fēng)險!你能做到嗎?我能做到嗎?都不能……”

李家富覺得葛玉龍陌生了,這是什么樣的理論呀,這就是他走江南轉(zhuǎn)了一圈的結(jié)果呀?

“第二個,”葛玉龍說:“他的優(yōu)點是勇于退。我不說你知道,這退就是在領(lǐng)導(dǎo)并沒有考慮到他要退職的時候,他辭去了支部書記。有人會說,他是想發(fā)財!我們只看到一面,沒看到另一面。另一面是什么呢?是他讓出位置,讓年青的干部挑起了重?fù)?dān)!你說。這在我們鄉(xiāng)的村干部中,誰又有這個勇氣?”

李家富怔怔地聽著葛玉龍的慷慨陳詞。葛書記這話中有話呀:是暗示我該早就退下來,向這個王八蛋學(xué)習(xí)!真是活見鬼了!他壓住心頭的不滿,強笑著:“我的書記大人,你找我有什么就直說吧,不要兜彎子!”

葛玉龍繼續(xù)著他的話題:“許多人看不上馬有法。說心里話,我也看不起他。他不足以作為榜樣。有一個人……老李,你女兒告訴你了吧,黨委有意讓她當(dāng)支書的事?”

“說了。”他說:“這是你們黨委的事。”

“是的,這是黨委考慮的事。但是,這件事與月灣村的支書老陸頭有關(guān)啊,老陸頭早就要求退下來了。”葛玉龍正面看著他,笑問:“照年齡,他還有一年多哩。老李對不?”

他已經(jīng)明白葛玉龍整個下午急于找他的意思了,什么吃海鮮,什么聽我匯報,什么馬有法、老陸頭。他兜了半天的圈子說的就是讓我自己提出早點退下來!啊啊,他難道還不知道,我只有半年了呀?這半年,我計劃修一條通鄉(xiāng)大路啊!我現(xiàn)在退下來誰來修?誰也不能!辭職的事,我決不自己提出。他已經(jīng)裝不出輕松的樣子,強笑也不可能,但還可以裝著糊涂:“葛書記,你葫蘆里有什么藥倒出來吧。我不懂,你找我究竟干什么!”

“吃了飯再說好吧!”葛玉龍早已覺察出他的不滿情緒,為了緩和,他又一次站起來笑著:“走,還是吃了晚飯再說,食堂在等我們,去晚了,說不定海鮮被人家吃了呢。”說著,又大笑。

他古板著臉,一動不動:“葛書記,你說!吃飯哪天不吃?”

“好吧,說清了痛快。你聽著。”葛玉龍又坐到辦公桌邊。一字一板地說:“現(xiàn)在,我代表鄉(xiāng)黨委和你談話……”

“干什么?”盡管已有所料,他忍不住還是站起來。

“你坐下聽。這是組織談話。”葛玉龍仍然一字一板:“鄉(xiāng)黨委決定,免去你中共李村支部書記職務(wù)……”

他高叫:“不行!你葛……玉龍說過。我還有半年!”

葛玉龍不理會他叫喊,繼續(xù)一字一板:“由孫衛(wèi)華同志接任。你,李家富同志協(xié)助孫衛(wèi)華同志工作……”

“我犯了什么錯誤?我忠心耿耿……”

葛玉龍嚴(yán)肅起來:“老李!你要端正態(tài)度!剛才我說的是黨委決定!不是我個人意見,你高聲大叫像話嗎?”

“你們?yōu)槭裁床幌日髑笪业囊庖?啊,為什么搞突然襲擊?”李家富言辭生硬。但口氣已軟了下來。

葛玉龍又笑了起來:“你說說,征求你的意見,你能愉快服從黨委決定嗎?黨委是充分肯定你的成績的……”

他打斷:“我不要聽。我只想問你,其他黨委委員不太了解我,你還不了解嗎?這還有的半年對我是多么重要!對我們村是多么重要!你葛玉龍為什么不爭取,不申述!”

葛玉龍沉默不語。這位抓組織的鄉(xiāng)黨委書記自己不能破壞組織紀(jì)律,透露黨委們各自的個人看法。

“他心里有鬼!”面對葛玉龍的緘默,他這樣認(rèn)為。關(guān)于過去葛玉龍排擠他的傳聞又重新在他耳邊響起。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初,葛玉龍和他一樣,也還是一個村支部書記。那一年,他和葛玉龍是進入鄉(xiāng)干部考察對象的兩名人選。他們的關(guān)系是很好的。一旦作為兩者只取其一的競爭對手時,他們的關(guān)系便有些微妙了。平時不覺得,這時候他發(fā)覺了葛玉龍的許多不足和缺點。他是暗自高興的。有一天,葛玉龍來找他,說:“家富,我們兩人不用爭了。我比不上你。我向領(lǐng)導(dǎo)推薦,讓你上。”葛玉龍的這一番表白,使他無地自容。在他靜等好消息時,關(guān)于他和陸蓮子并不存在的緋聞,一下子傳遍了全鄉(xiāng)。緋聞平息之后,便是葛玉龍到鄉(xiāng)黨委報到之時。于是,他也聽到了許多關(guān)于葛玉龍找熟人、送禮的等等傳言。命運就這么捉弄了他一次。他也懷疑葛玉龍對他做了手腳。但后來葛玉龍對他工作上的關(guān)心和支持,漸漸淡忘了似曾有過的不快,又有了超乎上下級關(guān)系的友誼。現(xiàn)在,我們之間并沒有任何利害沖突呀!你葛玉龍可是目前鄉(xiāng)黨委中資歷最老的,你說了,誰人還能不掂掂份量!你沒有給我說呀!你是天底下第一個大滑頭!我李家富瞎了眼哪!他看著面露笑容的葛玉龍,不再想爭論什么了。他不想把滿肚子的怒氣發(fā)泄出來。他站起來說:“葛書記,曹書記在吧?”

“你要找曹書記?”葛玉龍斂起笑容。他倒不是在乎李家富看不起他,而是他覺得李家富不能去找曹書記。這事就是曹書記說了算的,他為李家富說過好話,但毫無用處。曹書記說過了的話,誰也別想去糾正更改,哪怕是明知道錯了的。當(dāng)然,早了半年免李家富的職,也難說上是什么過錯。在黨委的一班人看來,墨守陳規(guī)的李家富事實上已經(jīng)影響了李村改革和發(fā)展經(jīng)濟的步伐。李家富思想不通可以理解,也值得同情,可就是不能去找曹書記。真找了,血氣方剛的曹書記會讓差不多可以做他父親的李家富下不了臺的,還有,也說明我葛玉龍的無能啊。于是,葛玉龍說:“曹書記不在,他到縣里辦事了,還沒回來。”

“我打他手機。”李家富很固執(zhí)。

葛玉龍沒有阻止他,提供了鄉(xiāng)黨委一把手的手機號碼,把辦公桌上電話推過去,讓他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地?fù)堋8鹩颀埱宄2軙浀氖謾C一到晚上便關(guān)了。這是曹的習(xí)慣。曹說過,白天的時間是共產(chǎn)黨的,晚上的時間是曹某人的。晚上,休息、吃喝、娛樂,誰也找不著他的。如果是實在重要的事,有兩個電話號碼可撥。葛玉龍只知道曹的一個號碼:家庭的一個不用備機的號碼。李家富聽到的自然是“對不起,對方已關(guān)機”的電信小姐千篇一律軟軟的話語。

曹書記今天去縣城是事實,但說曹書記沒有回來,這就是葛玉龍的謊話了。曹書記今天晚上沒有像往常一樣休閑吃喝玩樂,而是去工作,去拜訪一位離休臨時回鄉(xiāng)的縣委老書記。曹書記從縣里一回來就去了。他看到葛玉龍,吩咐:“有人找,一律擋駕,說我沒回來。”葛玉龍現(xiàn)在只能照曹書記吩咐說謊。他明白,曹白天去縣,晚上找老縣委書記的目的。這當(dāng)然是不能外傳的。曹書記已經(jīng)知道快要撤鄉(xiāng)建鎮(zhèn)了,兩三個鄉(xiāng)合在一起建一個鎮(zhèn)。曹在爭取以自己的鄉(xiāng)成為中心。鄉(xiāng)政府大樓的建成、小鎮(zhèn)的改造,甚至包括免去一些老的村支書在內(nèi),都是他建鎮(zhèn)的勃勃雄心計劃之一。這些,你李家富如何曉得啊!

李家富打不通曹書記的電話,憤憤而茫然。他走到門口,又返回身,盡力平和地說:“對不起,葛書記。我該走了。”

葛玉龍滅燈、關(guān)門后追上來,喊:“家富,你等等!我還有話說,明天……”

“明天?明天我找曹書記!”李家富高聲說。

他們并排走下樓梯。葛玉龍說:“家富,聽我說,明天你不用找曹書記。告訴你,找是白找。明天……”

他站住,看著葛玉龍。雖說樓梯間沒開燈,光線昏暗,葛玉龍還是察覺到他的目光含怒。

他冷笑著:“明天就來免職?你也太性急了吧?”

“是的。”葛玉龍迎著他的目光:“明天上午。”

“不能推遲?”

“不能。”

“好,我等著。”他跨著大步,踏空樓梯的階級,晃了一下。

葛玉龍連忙扶住了他,繼續(xù)說:“這也是黨委決定的。任免的文件已經(jīng)打印好了。明天上午,由我來宣布。”隨著李家富的步伐,葛玉龍快步走著:“家富,你不理解我。我只能這么說。明天,你要配合,要千萬冷靜。你我都是多年的黨員,這規(guī)矩不要多說的。”

李家富堅決地拒絕了葛玉龍共進晚餐的邀請。什么美酒、海鮮?我不稀罕!他當(dāng)然不能對笑臉挽留的葛玉龍而出言不遜。他推著破車,非常生硬地說:“我說過,我到丫頭家吃。她等呢。”

葛玉龍也就不再勉強,勉強會搞僵的。葛玉龍目送著李家富走出政府大院,才向食堂走去。他發(fā)覺自己什么也不想吃了。

李家富推著自行車來到小鎮(zhèn)大街。滿街燈火像賊眼一般地盯著行人。朔風(fēng)吹過,他打了一個寒噤。他想扣住頸上那個咧開的紐扣,總是扣不上。他罵了一句:“真是見鬼了!”

我要喝酒,酒這會是我最需要的,沒有什么東西比它再好的了。他想,我不能去女兒家,我已經(jīng)和女兒說過:“你怕他葛玉龍不招待我?他白吃我的才多呢。”再回女兒家,我怎么說?小鎮(zhèn)有的是酒店,酒店比茅廁多。你要撒尿拉屎找個茅廁難呢。真的,倒又要撒尿了,是年紀(jì)大了還是喝的水太多了?茅廁真不容易找。他找了個暗角落,就“淅瀝淅瀝”地方便起來。這就是夜的好處啊!

走過幾家酒店,他看到了不少熟悉的身影,聽到不少熟悉的聲音。有一家,他已經(jīng)跨進門了,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被葛玉龍表揚“兩大優(yōu)點”的馬有法正在舉杯;在另一家,他已開始和店內(nèi)伙計談話時,聽到從隔間傳來工商所小王的聲音。年底之前。正是吃喝招待的旺季,我李家富什么都不順?biāo)欤瑏淼牟皇菚r候!

他終于在一家酒店坐了下來。這個酒店是新開的,過去他在鎮(zhèn)上沒見過,店主他也不認(rèn)識。店開在大街拐角處。店面小,燈也昏暗,不惹人注意。他來之前,沒有一個客人,顯得分外清靜。他想:這店就是為我今天開的!我要喝個痛快!

店主讓他點菜。

他胡亂地點了三個:一個冷盤,一個熱炒,一個湯菜。他問:“有什么酒?”

店主一一向他介紹。

他想起了李之茂的小吃部。他突然問:“有假酒嗎?”

店主陪著笑臉:“嘿嘿,開玩笑了,這哪能呢。”

酒和冷盤拿來了。酒是洋河,一斤裝的,真家伙。他開始悶悶地大口喝酒,大口吃菜。炒菜來了,也來了幾個客人,在另一張餐桌落座。店主忙招呼那些人去。他喊:“老板,你怎么不上海鮮?”

店主笑:“客人,你沒點什么海鮮呀?”

他想自己糊涂了,有海鮮菜是女兒和葛玉龍說的。想起葛玉龍他的怒氣又上來了。他猛喝一口酒,想:約我喝酒呢,是撤我的職呀!我這一天還在拼命工作,還在為解決了幾個難題高興呢。他們一個決定,我就什么也不是了?也就白干了?他高喊:“我還有半年哩!”

鄰座的客人大吃一驚。店主端著熱湯忙走過來,說:“客人,你還要什么?”

他拍著桌子:“我要修路!”

店主莫名其妙:“客人,我聽不懂。”

他又猛喝一口酒,大叫:“你裝什么蒜!”

店主陪著笑:“客人。你已經(jīng)喝多了。慢慢吃。菜熱著哩。要飯還是要面條?”

他舉起酒杯,大叫:“你為什么不讓我……讓我……干?”

店主并不知道他說的“干”是干事的“干”,只以為他喝醉了,舌頭不靈活了,便隨著他的話頭,也把干杯的“干”說成千事的“干”,連聲說:“你能干!能干!”

他搖著酒瓶,瞇著眼,心想,對呀,我能干。可他們不讓我干呀!我只好干這個酒了。唉,才喝了半瓶呢,怎么就有些頭重腳輕了。他喝了幾口湯,就不喝了。他站起來,結(jié)賬,把錢。他摸到女兒那大把的錢,縮回手,又掏,掏出了零錢。他把還有的半瓶酒揣在懷里,扶著車,踉踉蹌蹌走了。他聽得身后有人嘀咕:“這老東西醉了。”

他推著車走。他幾次試圖騎車。老是騎不上去,騎上去也很不穩(wěn)。有一次還摔倒下來,好在黑夜,好在路上很少有人,有人也不知道是他,只以為是一個像村里李邦全一樣的酒鬼。這半瓶洋河怎么就把我打倒了呢?

他推著車往家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很慢。一路走,一路想,一路還自言自語。走了多少工夫,他不知道。他只是覺得扶車的手雖有護手的棉套,也冰涼冰涼的。寒風(fēng)從沒扣上鈕子的衣領(lǐng)處直往胸里鉆。胸是熱的,有酒點著的火。

李家富把車子停在陸蓮子家門前。

過渡后不久,他就遠(yuǎn)遠(yuǎn)地看準(zhǔn)了是陸蓮子的窗戶透出來的燈光。這片燈光一下子照亮了他的心頭。對,我該去找她。她就是我的家呀!“你今天晚上一定要來……我要你當(dāng)支書的時候……”想起陸蓮子附在耳邊甜甜的話,一時間所有的怨氣全消失了。是呀,我必須滿足她的要求,讓傳言成為事實,我還要顧及什么面子呢?今天,一直到明天早上,我還算李村的支書呢!明天之后我再來找她,她會笑我:“下臺了你才找我呀?我只能配個老百姓嗎?”到那時,我能說什么呢?我嬉著老臉去,說不定還會被趕出來呢。

他看到陸蓮子的窗燈熄滅了。等了我好久呀!他涌起一股激情。

他想起早上他與陸蓮子一起的言行舉止,他腦子里不時幻出她嬌好的面容和嬉笑的神態(tài)。他摸摸自己的后頸,后頸被陸蓮子緊緊勾過;他摸摸腮巴,有著短短胡茬的腮巴被陸蓮子親過。他回味與她肌膚接觸的感覺。我告訴不告訴她我明天下臺的事呢?不告訴,她肯定會熱切地接待我。但明天以后知道了。她會說我欺騙她呀!如果一開始就告訴呢?她會拒絕我嗎?我一定要告訴她,不能欺騙她。她會理解。她會分憂,她善解人意!還有,那遷墳的事,借五千塊的事算不算數(shù)了?啊啊,等會兒再細(xì)想吧。

他來到她家窗前。他舉起手,要輕敲那個窗戶。他第一次扮演這種男女私情不軌行為的角色了。突然,他聽到有人在小聲地喊:“支書!”

他嚇了一跳。他看看,沒人。我是心虛呀。等他再要敲窗時,他已經(jīng)真真切切地聽到有人在輕喊“支書”。他膽怯而惱怒地尋找著說話的人。噢,墻角邊站著呢。

喊他的是村主任張國進。他坦然了。也有些狐疑:怎么一到陸蓮子家總是碰上他呢?莫不是他受孫衛(wèi)華的指派來監(jiān)視我吧?不像呀,監(jiān)視巴不得撈到把柄呢。他推著車,悄悄地離開這里,不滿地問:“你在這兒干什么來的?”

張國進推著車相跟著,嗅到他滿口酒氣。也不避讓,像做錯了什么,反而發(fā)虛得有些語無倫次:“我……陸平回來了,我等你……”

陸平回來了?他想:啊啊,好在有張國進喊呢,阻止了,不然,這老臉往哪兒擱呀!

“……陸平回來不只一人,是跟著……”

他不關(guān)心陸平跟誰回來。他只覺得陸平回來得不是時候。他打斷張國進的話,笑著問:“陸平跟誰回來與你有什么相干?你來這兒干什么?”

“支書!”張國進緊上一步,并不計較他的詰問,依然悄聲地:“陸平是跟孫衛(wèi)華一起回來的!”

“跟孫衛(wèi)華?哦……”他想起早上陸蓮子說過的話。修路在即,年關(guān)的事那么多要做,他孫衛(wèi)華——明天的村支書。居然花一天工夫去縣城談情說愛。這樣的年青人還正受信任呢。

張國進繼續(xù)說:“我晚上找你,找不到,就到這兒。聽到屋里有人說笑。開始還以為是……支書你呢,后來聽到是孫衛(wèi)華和陸蓮子陸平娘兒倆。”

他站住:“聽他們說什么了?”

張國進站在他的對面:“我哪能聽人家說什么呢?只聽他們說了幾句。好像說,孫衛(wèi)華在縣里碰上鄉(xiāng)里曹書記了。中飯還和曹書記在縣里一個什么局吃的……”

這個消息立即使他心潮激憤。孫衛(wèi)華不簡單呀!他找陸平是幌子,是捎帶的事。他是和曹書記一起去縣里的。曹書記一定告訴他了我下臺的事!這孫衛(wèi)華路上又怎能不會告訴陸平呢?現(xiàn)在陸平又怎能不告訴她母親呢?我還自作多情。要去敲她家的窗戶,還考慮著該不該告訴陸蓮子我下臺的事呢,可笑,可憐,可悲呀!

李家富按著自己的思路想著。其實,李家富并不知道孫衛(wèi)華上縣城真正目的和全過程。孫衛(wèi)華是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接任支書的。這是曹書記早幾天就說了的,并不是今天,今天中午。他并沒有和任何人談起,當(dāng)然包括還不能確定是他戀人的陸平。他今天去縣城自然不是李家富認(rèn)為的談情說愛,也不是曹書記約他干什么。他為的也是村里修路建橋!他通過一個同學(xué)找到這個同學(xué)在水利局當(dāng)局長的爸爸,談到了建橋,通過在縣扶貧辦公室當(dāng)主任的姑父找到與他們鄉(xiāng)掛勾的交通局,局長答應(yīng)作為扶貧支持修路。在交通局,正碰上了鄉(xiāng)里曹書記。于是他們順巧一起吃了中飯。李家富如果知道了這些,他又作何感想呢?他只知道,他輝煌計劃被突然打亂無法實現(xiàn),他可惜,悲嘆,但他不知道,另一個更加輝煌的計劃在孫衛(wèi)華的手中可以輕而易舉地實現(xiàn)!他耿耿于懷的是曹書記和孫衛(wèi)華今天一起進餐!他禁不住罵出聲來:“他們真……不是東西!”

張國進大吃一驚,同時感到李家富夾著酒氣的唾沫噴到他臉上。他不好意思去揩,去避讓。他不明白:一起吃頓飯,有什么惹他生氣的?

李家富推著車又走在前頭。張國進緊緊尾隨。李家富回頭問:“你跟著我干什么呀?”

張國進湊上一步:“我要匯報。”

匯報?匯報什么?李家富心里說,明天我就要下臺了。你還向我匯報請示嗎?強迫你匯報請示你也不干呢:“你又是說你那村民組的幾棵樹的工作不好做嗎?”

“不不。”張國進忙說,“照你早上的話,我去一談,就靈了。不是這個。是另外的事,很重要。有風(fēng)聲說……”

李家富一下子敏感起來:“什么風(fēng)聲?”

張國進說的風(fēng)聲不是他下臺的事。這事還真捂得緊。誰也不知道。張國進說的是另一件事:村民直選村民委員會主任的事。

這事李家富早幾天就聽說了,那是他參加鄉(xiāng)里各村支書年終工作會議上聽說的,是在一大堆工作中僅僅提到的一項在他看來并不重要的工作。他們鄉(xiāng)民選村主任是縣里試點,只是提了一提,說有個準(zhǔn)備,明年五月才搞,早著呢。于是,他在村干會上也沒有傳達(dá),沒有當(dāng)回事。他最要做的是趕緊修路。現(xiàn)在,張國進才聽說,這有什么緊張的呢?

“支書!你是知道的,我張國進沒多大能耐。”張國進有些可憐巴巴的,“你說,老百姓直接選舉,我還能選上嗎?”

李家富又一次站住,盯著張國進直通通地問:“你要我干什么?”

黑暗中張國進似乎看到李家富眼里有著不滿。他膽怯,說話就吞吞吐吐了:“我,想……當(dāng)……副支書。”

“副的?”

“對。副支書……黨內(nèi)……好任命。你做得到的,不像老百姓民選的……是不?”

李家富忽然哈哈大笑。你張國進還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呢。我的希望在哪兒?誰能幫我的忙?

張國進實在不明白他說的這些有什么可笑的。他忍受著李家富隨著大笑,夾著酒氣的唾沫噴到臉上的難堪,繼續(xù)他的說話:“支書,你別笑。我這也是沒法的。我什么都聽你的,這事對你不難。對不?”

李家富收住笑,想:我已幫不上你的忙了。今晚,我不好為你去辦,明天我已沒能力去辦了。他沉住氣:“這事明天再說吧!”

張國進擠出笑:“嘿嘿。我本來想明天再找你支書。可晚上總是心里不踏實,就找你了,七轉(zhuǎn)八轉(zhuǎn)等著等著,這就半夜了。支書,你先發(fā)個話吧。”

李家富沒有回答,推著自行車又走,走得很快。張國進緊緊追著。李家富突然站住,張國進沒有防備,車撞到車,車踏腳碰上他小腿骨生疼生疼。

李家富發(fā)火:“你不要再跟我了!好好干!不要再老是請示匯報的!還有,記著,誰都不能一世當(dāng)干部,當(dāng)?shù)嚼希?dāng)?shù)剿?你不當(dāng)干部,還是黨員,還是公民,你就不能做事?不能活嗎?”

看著張國進灰溜溜地走了。李家富心里也不好受:教訓(xùn)張國進一番話,不正是在斥責(zé)自己嗎?

李家富站到了自家門院前。他有些站不住,一手扶著水泥柵欄,一手推著自行車慢走。透過柵欄。他看到兒子的房間黑洞洞的。兒子該回來了吧?你小子罵“村沒富,家沒富”、“李家富是李家窮”,你罵得好!罵得對!明天,我不當(dāng)支書了,村里窮富與我沒了干系,我只當(dāng)你的老子,把家搞好,搞富,也來發(fā)財吧!為你小子賺錢,討老婆,你該高興了吧?

妻子的房間里透出微弱的光,這是節(jié)電燈的熒光。想起妻子,他忽然感覺到小腿很冷,這會兒本是妻子焐他腳腿的時候,他平時一點也沒有覺察到妻子給他的溫暖是多么珍貴。“爸,你要對媽好呀!,,想起女兒的話他有些愧疚,摸摸口袋,女兒給的那一疊鈔票還在,可帶給外孫女的那一袋糖果和一個能翻跟頭的電動小海獅卻不知丟在哪兒了。唉,真是昏了頭呀!

走到院門口了。院門北邊是廚房。他有些餓。他喝了酒,沒吃一口飯。早上從廚房經(jīng)過時,那個來找我的婆婆和媳婦吵架的事現(xiàn)在怎么了呢?這是我當(dāng)支書最后一件上門沒有能及時處理的事啊。明天……對,明天一大早我就去做工作,最后的一次啊。

他摸索著掏出鑰匙,開了院門,把破車子推進門。回轉(zhuǎn)身正準(zhǔn)備關(guān)院門時,一個人影兒又立在他面前,一股酒酸味兒直沖過來:真是活見鬼,怎么又碰上他了!

這正是醉漢李邦全。李邦全跨在院門檻兩邊,身子靠在門框上,說話斷斷續(xù)續(xù):“支書……你,你還沒……不,你又……起早呀?”

李家富聞到那沖過來的酒酸味,有些反胃,避開李邦全的臉:“你說,你說什么?起早呀?你說,現(xiàn)在什么時候了?”

李邦全像凌晨見面一樣,又拉出他的BP機,瞇著眼:“看不清,……像……像才十一點……點多呢。”

李家富不想和他說話,更怕聞那本來很香但現(xiàn)在反躥上來的酒酸味。他拉他走:“你又喝多了!回去吧,要凍死你的!”

“凍不死,有你們……你們共產(chǎn)黨,我……不怕!”李邦全哭喪著:“我最……最怕兩件事……兩件,一個是……是沒老婆……,支書,你,你說……陸蓮子,她一個寡……寡婦,空著。我……也空著。”

李家富罵:“你別放屁!”

“好……好,我放,放的臭屁……”李邦全拉住他:“我……我怕沒……酒喝。支書,你,你說,李之茂……這孫子。這孫子不欠賬。今天我。喝了半瓶……只半瓶錢,還有半……瓶……”

李家富想起自己身上的半瓶酒,想起他早上說過欠李邦全半瓶酒的事;想起他利用鄉(xiāng)工商所小王捉弄了李之茂,有點對不起李之茂:更主要的,他要打發(fā)李邦全滾開。他把半瓶酒從懷里掏出來,厲聲地說:“拿去!這是你留在李之茂小店的那半瓶。這是明天的酒,不許喝!”

李邦全一把奪過說:“好好,明天……喝,李……之茂這孫子……孫子還算個……人。我不喝……聞,聞總可以吧?”說著,擰開瓶蓋,濃郁酒香味兒,像一根引線,一下子使李邦全嘔吐起來。

吐出來的酒菜味道真難聞呀!李家富本來平靜了的胃跟著涌動起來,“哇”的一聲,也嘔吐了一地。嘔吐中,他聽到妻子房里的電話鈴響了。許久妻子才接。他聽出是女兒打來的。妻子在回答:“你爸沒回來呀!”

他止住嘔吐,高喊:“我回來了!”

妻子在問:“剛到門口,要不要你爸接?”女兒的那邊大概掛了機,妻子不說話了。

女兒的電話,像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他不知道女兒是接到葛玉龍副書記電話才慌忙打來的。葛玉龍也是剛與回鄉(xiāng)不久的黨委曹書記談話后突然決定打電話給李圓的。曹書記并沒有過問葛玉龍找李家富談話情況。曹書記吩咐做事是從來不說第二遍的。曹書記找葛玉龍談的是葛玉龍春節(jié)后將被免去副書記職務(wù),退居二線的事,這是縣委領(lǐng)導(dǎo)今天的決定,叫曹書記先找他談話。心情沉重的葛玉龍什么也沒有說,他馬上想到李家富,他不放心,電話就打到李圓。李圓更不放心,于是電話就追到這兒。李圓不懂葛玉龍被免職的事,李家富也沒想到女兒的電話是葛玉龍叫打的。深深地打動了他的是女兒的體貼。

李家富走進廚房,開了燈,漱口,洗臉。他想招呼李邦全。李邦全己站在院間,用袖口揩著嘴。他夾著半瓶酒,跌跌絆絆地向院外走去。臨了,撂了一句話:“老……支書,明天……見……”

李家富愣在那兒。他第一次發(fā)覺有人叫他時,在“支書”前邊加了一個“老”字。唉,是老了呀,“明天見”明天是個什么日子?明天,人們一定都會喊他“老支書”了,因為有了新支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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