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識途
馬識途,牛也識途。
地上原本是沒有路的,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這要是在秋李郢,話應該這么說:山野原本是沒有路的,走的牛多了,也便成了路。
鉆樹叢,下溝沿,走田埂,上河堤,總之,牛專挑沒人去過的地方走。專挑沒牛去過的地方走。那兒草多。拓荒牛嘛。荒是什么意思,沒人跡,但有草呀。
這樣騎牛就要注意了。鉆樹襠的時候就要伏下身子,近乎將身子貼在牛背;下坡就要拽住牛尾巴,上坡身體前傾,雙手薅住牛脊上的長毛。要不,不跌你仰巴叉才怪。下坡更危險,不拽牛尾巴,身體一前傾,掉水里不說,要是叫牛踩著還不疼死你。秋李郢的秋老五就是吃了這個虧,兩顆門牙叫牛“借”了,沒遮沒擋的,說話不關風。牛鉆樹襠,那槐針跟你來個親密接觸,會在你肚皮上寫個“一”字,寫個“二”字,甚或寫個“三”。誰的肚皮上沒幾個字。
牛鉆樹襠之前,它便要停下來的,作左顧右盼狀,用嘴在樹枝上蹭兩下,搖頭,身體便跟著抖動;下坡時牛是先探前蹄,然后停下,不動,這當兒你是有充分的時間做準備的;牛上坡近乎讓我感動,它后腿繃緊,像是盡可能地把身體保持平衡不讓你摔下來,然后前腿彎曲,甚或跪下。
這也怨不得牛。是你在牛背上打盹。秋李郢的秋大說,牛是“大牲口”,通人性。什么是通人性呢。秋大說就是牛明白人的意思。識途。關照你。愛你。秋大說有人上十里溝放牛,遇五只狼。狼牛斗,牛敗下風,便瘋跑下水,浮在水面,讓放牛人站在牛背。狼望水興嘆。天明,主人得救。牛呢,傷處很多,肚腸也出。看我懷疑,秋大說放牛人是他爹。起先聽后我為這故事的悲壯所感動。后來在秋李郢我還聽過好幾個版本這樣的狼牛斗的故事。故事核都差不多,只是“爹”換了。我便有點似信非信。后來我相信牛“通人性”真是因為牛識途。
那年農事緊。我媽要在家為社員做衣服。我媽是裁縫。放牛的事是挨家排的。我新奇,高興。慶幸終于排到我家去為隊里放牛了。我媽不放心。我說沒事,李二根放牛比我還小呢,才七歲。我媽吩咐“早去早回”的時候將一塊熱乎乎的布放在我手里。這是我媽攤的餅。春陽暖,人乏困。空野無人,一開始我還聽到牛嚼草的聲響。聽到牛胃里咕咕的聲浪,漸漸地我便爬在牛背上睡著了。信馬由韁。我是信牛由韁。晌午了我沒回。傍晚了我沒回。我媽哭出聲。隊長也慌了,差人上山找。山大呢,哪里找得著。李二根他爹說看到我往十里溝方向去的。我媽哭聲更響。十里溝山深,有狼。
傍晚,踩著細碎的夕陽,牛歸。我伏在牛背上,近乎一動不動。夢也美。我猜那是一幅安靜美好的晚歸圖。醒來時我還笑,有一圈人也在向我笑。我媽說我是叫曬昏了的,隊長說我是叫餓昏了的。我媽問我餅呢。我說掉了。我媽在牛背上用手不停地拍。我媽說要是我跌下來落在十里溝。那后果沒法想象。我媽在感謝牛把我平安地送到了家。
我媽哭那樣,秋大聽到了跟沒事人似的:牛通人性,識路。
這回,我相信秋大的話了。
大件
霜晨。野地里三三兩兩的人在低頭走路。呼氣,一道白煙,每個人嘴里都像是叼根煙袋。背著糞箕,拿著糞勺,抑或將糞勺柄抱在懷里,雙手插進袖管。躬腰,縮脖,棉帽耳朵扇呀扇的,有點鬼子進村的味道。干啥的,秋李郢的人笑:找死呢。是找屎。其實,他們正經的說法叫拾糞。
拾糞是個正經活。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沒糞哪行。冬日農閑,家家拾糞。人勤地不懶,拾糞要早起。豬糞,狗糞,貓糞,雞糞,地里都有。運氣好的找到一泡牛糞那就肥嘍。喜歪歪地背回家,像是撿了個漏。
牛糞得另放,積聚著,有大用。多是當柴禾,做牛屎餅。牛屎餅沾火就著,文火,也熬火。我見過秋大做牛屎餅。將糞勺綁上稻草,用锨鏟一坨牛糞,持勺柄將牛糞搗平,做成餅狀。有點像后來人們做煤餅。只是所用的原料不同。不出數日,牛糞餅便干了,狀如飛碟。好玩,兩兩相約,我扔一塊給你,你扔一塊給我,有時,兩塊飛碟會在空中相撞,散了。嘩的落下,嘩嘩成屑的,還有我們的笑。秋大很生氣。“小兔崽子,看我不打斷你們的腿。”嚇唬誰呢。我們一點也不怕他。秋大把牛屎餅碼好,他當然沒放過那些碎餅。這一堆牛屎餅讓秋大安心了許多,因為,一個春天的燒草他不愁了。
自小我就疑惑,秋李郢的人就不嫌這糞臟?后來我把這個想法跟我父親說的時候被他白過眼:冬天的牛吃的還不都是干稻草,臟什么臟!這讓他很是不快。
父親下放那年我們家沒房住,隊里騰出了兩間牛房。牛房沒門。父親找來竹竿,自己扎了個竹笆門。竹笆門輕便,可漏風。家里冷極了。“這還不把孩子凍壞了。”那天秋大從他的糞堆上挑來了一挑牛糞,用锨和好,然后卷起袖子,用牛糞往竹笆上泥。秋大還讓父親找來了報紙,把兩邊牛糞糊起來。不多日牛糞干,門果然不漏風了。這牛糞竹笆門既結實又輕便。
這之后我沒再摔過秋大家的牛屎餅。秋大成了我父親的朋友,也是我們家在秋李郢少有的幾個朋友之一。
那年冬天少有的冷。我們小孩子都喜歡往牛屋里鉆。牛屋暖和。秋大在牛屋看牛,我們有時候也喜歡鉆進秋大的被窩里。那晚秋大看我站在地上,問我怎么不上床。一旁的大根多言:他腳有瘡,我們不要他上床。秋大一邊幫我脫鞋子,一邊埋怨我怎么不早說,都凍成啥樣了。秋大迅即拿來一塊布把我腳包上。然后抱著我,把我的腳埋在一只小木桶里。馬燈光暗,晚上看不清,木桶里的東西熱呼呼軟綿綿的,以為是藥,腳放進去舒服多了。說也奇怪,過兩天,我的凍瘡果然好了。我問秋大是什么藥。秋大密不可宣的樣子,笑:大件!
大件是什么?
直到前些日我看電視,我才明白什么是大件。在冰原有人迷路了,腳已凍得變紫。當地村民當即把羊殺了,在極短的時間內取出羊胃,刺開一口子,將凍腳放進胃里。迷路人腳保住了。我這才恍然,秋大木桶里哪里是什么藥,大件,就是牛剛屙的屎。
自此,我沒再覺得大件有什么齷齪,感到的卻是故鄉帶給我溫暖的記憶。
牛背是故鄉
斜風細雨不須歸。沒人歸。雨,真的像細絲,像花針,在笠上私語,在蓑衣上撒嬌,斜斜地密織著,滴落到牛毛上,積聚著,積聚著,晶瑩圓潤,仿佛有無比的新奇,還不待它有更多的幻想,“哞——”的一聲。雨便驚落了。一地雨。一地水。牛蹄踩出了一個個酒窩兒,又如芳樽。芳樽飲雨。一天。一天。一杯。一杯。春天,便悄然自醉了。
醉了的當然有我。我伸出腳,雨調皮得很,在我腿上輕輕地撓,撓。我雙目微閉,盡情享受著小雨的親昵。咯咯咯地笑,哪是我,是雨;我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小手腕下藕節樣的,因著雨的浸潤,在這個充滿生機的季節,一瞬,仿佛十指松動,在指尖爆出一粒粒嫩芽。
醉了的還有鄉野。山在遠處成浪,垡在犁下成浪,種子在揮動的臂膀間成浪,麥苗在村民喜笑的眉宇間成浪。山朦朧,風朦朧,田野惺忪,布谷鳥的叫聲濕了。
我騎在牛背上。這是三月的田野。如詩。如畫。如夢。如歌。
牛鞭在手,誰不會甩幾個響鞭呢。“叭叭叭”,牛鞭的聲響是開在雨地里的鞭花。“叭叭叭”,牛鞭的聲響是童年唱給故鄉的歌。沒有人用牛鞭打牛。沒有人舍得用牛鞭打牛。“叭”的一甩。炊煙升起來了。“叭”的一甩,牧笛響起來了。“叭”的一甩,還有呢,蛙在地里驚醒了,一同驚醒的還有蚋,還有那么多有翅膀沒翅膀的蟲子,在哼哼,都在哼哼,在這聲聲響之后,都一個個地探出頭來,探出身來,試探著頂著一粒雨打量一番。一年,又開始了。
如詩。如畫。如夢。如歌。我騎在牛背上。這是三月的田野。
牛,牛字上面是什么,是“人”。我認定那個人影里有我,有我的童年。還有那個“十”字呢,是角。我以為是。牛這般的溫順,這般的低眉順目。我那會個子小,這不要緊,牛低頭偎在你的腳下,你一抬腳便能站在牛角上了,牛待你站穩之后,一仰脖,便把你送上它的背上了。這會你才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俯首甘為孺子牛”了。
麥子在春天拔節,玉米在夏天抽穗,棗在秋天泛紅,雪在冬天飄絮。還有呢,媽媽在檐下掛辣椒,父親在樹下摘梨,奶奶在院里喂雞,爺爺在桌旁喝茶,站在牛背,故鄉讓我看得如此清晰。
那年我們家下放到一個叫秋李郢的村子,我到了掙工分的年齡卻還是身單力薄,隊長說你放牛吧。騎在牛背上,閱不盡山鄉春色,我也在牛背上讀“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讀“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用腳尖站在牛背讀村口,讀村口之外很遠的地方,讀父親對我、對未來的希望。這成了我和父親的記憶,成了我們家人共同的記憶。父親常常提及秋李郢。父親老是記不準人名或是地名,我會跟著補充:我放牛在牛背上見過,或是我跟他放過牛,或是那天我正好在放牛呢。父親已老。
仿佛所有的記憶都與牛有關,與故鄉有關。我明白了,牛背,便是我童年的故鄉。
牛棚暖
“十年動亂”之后,“牛棚”成了人們生活桎梏、精神枷鎖的代名詞,沒有多少人說“牛棚”的好話。關牛棚什么事。
其實,牛棚不冷,也熱鬧。蹲牛棚倒也成了我一段溫暖的記憶。
牛棚以前一定是有門的,要不怎么有門框和裝門樞的石臼呢。估計是有牛虱、牛蠅,牛癢了,尾巴不停地在身上打也打不到腹部和肩胛,又沒人給它撓。牛便逮什么蹭什么,人棚的當兒它哪里放過門,閉著眼在門框上蹭癢,就是看牛棚近十年的秋老六也拉它不住,頂多用牛繩在牛屁股上抽兩下子:“駕!”
沒門,墻邊叫蹭得油光泛亮,門墻邊豁出牙來的。不用說,這一定是牛棚了。
鄉夜寂聊,黑,伸手不見五指。牛棚有馬燈。秋李郢的人也類蛾,向光,晚上都往牛棚里鉆。
我就鬧不明白那年月怎么晚上老是開會。女的會帶只小板凳,夾只捻線陀。你隊長講你的話,她們只是就著馬燈那團暈黃的光,埋頭捻線,勒鞋底;男人倚在墻上,叼根草,捧袋煙。也有悄悄轉悠的,有人說李七是故意讓金花子戳了手的,人家勒鞋底你李七湊那么近干嗎。后來金花子不再坐燈下了,李七當然也不離不棄的。金花子笑李七鬼把戲多,“苦肉計”。還有人說秋六在牛草堆后暗處摸過王寡婦的手。不過有一樣是真的,是牛棚成全了一對好姻緣,李七真的娶了金花子,擱白天在別處打死他也不敢說。李七性木訥。
“管理也是社教”,晚上開會的時候,隊長讀一句“語錄”,下面也便嗡聲嗡氣地跟著念。“碗里也是水餃”,有人沒聽清,或許根本就不明白這句話,念錯了。也沒人笑。沒幾家晚上吃水餃的。“你家晚上吃什么?”有人問。“山芋稀飯,你家呢?”“山芋稀飯。”這樣的對話插在隊長的話里面,就像女人勒鞋底手上的線,上抽一針,然后,下面也抽一針。一晚下來,隊長講話都似乎變成了鞋底上密密麻麻針腳點,她們在想,再有兩個晚上,我這只鞋底就勒得差不多了。
霜冷,雪白,屋外寒。我們便賴著不走。忙著給牛槽里放草。秋六一坐下來的時候,我們便知道他想抽煙了,這時候斷不可忘了替他在煙荷包里裝一袋煙遞上,要不他會唬一聲“都回家去的。”你還得耳尖著點,聽到“嘩”的聲響的時候動作要快,且判斷的方向要準,拿起牛舀子就跑。牛尿尿了。慌亂之中,牛會尿你一手。這牛尿熱乎乎的,聞不出臊味,只是這一泡牛尿太重。這不要緊,在牛的“嘩嘩”聲漸小的時候,大根或是二柱子會來跟我一道抬牛舀子到外面去倒尿的。
“我家大門常打開,開放懷抱等你。”每每聽到這歌,我都會莫名地想起牛棚想起秋六來。
估計秋六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