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里的鄉村,家家戶戶山墻外搭個雞舍,仿佛人體的耳朵,缺其不可。母雞下蛋,蛋用于招待稀客,換取油、鹽、醬、醋。公雞打鳴,嘹亮的嗓音一唱黎明就來臨。那年頭,沒時鐘沒手表,我誕生時,恰第一聲雞啼響起,所以,我感謝雞。
三、四月份,雞苗出孵的季節。小雞仔們擁擠成團,“嘰嘰嘰”歡暢得不行,捉一只在掌心,毛茸茸,軟乎乎,愛不釋手。此時的雞仔們,同樣的毛色,同樣的神態,辨不得雄雌,賣主趁機拍胸保證,母雞多嘛!
墻角的草窩呀紙盒呀是雞仔臨時的家。待某個明媚的暖日,雞仔們終于可以放養了。它們像剛剛脫離大人懷抱的稚兒,跌跌撞撞撒腿奔散開去。看來,雞也講究以食為天的,小昆蟲呀、小螞蟻呀、我們灑落地上的飯粒呀,統統搜進了它們的胃囊。但是,厄運隨之而來,黃鼠狼正躲在柴垛里窺視,還有我們忙亂的該死的腳丫子……
總有幾只幸存下來,披著彩色羽毛的翅膀日漸豐滿,標示其性別的冠,毫無顧忌地聳立起來紅彤起來。它們正兒八經地搬進了山墻外的雞舍里,與老態龍鐘的前輩平起平坐。場院里,“喔喔喔”的雞啼聲與“咯咯咯”的雞鳴聲此起彼伏,與豬啊羊啊的叫聲交織一片,與大人們的吆喝遙相呼應,人間煙火就這樣彌彌漫漫開來。
哪天開始。開、關雞舍的任務不知不覺落在我們身上。其實,雞家伙要比我們聰明,門一打開,它們個個紳士般的列隊而出,先活動活動筋骨,松開翅膀撲騰撲騰,讓代謝的羽毛及悶了一身的腥臭味兒統統混淆在清晨干凈的空氣里?;蛘撸瑘A睜雙目,倒豎羽毛,引頸昂首,不共戴天般對峙對峙。跳躍幾個回合,等渾身舒坦了,才踱著方步不慌不忙覓食去了。它們挑啄的西紅柿紅透,香瓜甜透,連菜葉也是最肥嫩的那一棵。但是,你也得提防一手,它們與我們一樣,也有調皮搗蛋的時刻,比如,把剛剛埋進泥里的玉米種粒刨翻出來;瞅準機會,施展輕功,飛身上桌,搶竊碗里的飯食。想來,這些罪行尚可寬恕,不可原諒的,竟然吃里扒外,把溫熱、鮮艷、誘人的蛋下在別人家地界,還好意思臉紅脖子粗“咯咯咯”回來邀賞。想想也難怪呀,也有女人憋不住把孩子生在了馬路上。娘們如此,何況雞婆。
其實,母雞挺嫵媚挺溫順的,只要你“蹲蹲蹲”幾聲令下,它們馬上作出匍匐姿態。我們逮雞當馬騎,耍夠玩夠,雞婆卻生氣似的一翹屁股報復你一攤屎。
雞是不戀黃昏的,這一品行,又比我們端正。趁天黑前,它們肯定魚貫而入雞舍,我們伏地清點一下雞頭,把充當雞舍門的木板合上,與雞們親切告別。月色皎皎,天地一片寂靜,雞們呢,此刻互相依偎進入了它們的夢鄉,別驚擾它們了,沒幾個時辰,它們又要擔當報曉的使者。
毫無疑問,鄉村的雞如家庭成員般伴著一代又一代的人們長大、老去。我的太太臨終前念念不忘的是她的三只老母雞,等人們把雞一一抱送床前,她才安然西去,西去的路上,也許有雞鳴聲聲相伴。老去的老去,離開的離開。如今的鄉村,耳朵般的雞舍蕩然無存,許許多多的人家不養雞了,嫌臟、嫌累贅,寧吃販主的蛋。另外,偷雞賊防不勝防啊。鮮有養雞戶,專門替雞砌了帶鎖的房子。再聽那雞鳴,與人氣寥寥的鄉村一樣,清冷、孤寂,了無一鳴百應的氣概。
這幾天清晨,孩子房間傳來陣陣雞鳴,是他把手機鈴聲設置成了雞鳴。這個沒踩過雞屎、沒撥弄過雞毛、甚至沒真真切切聽到過原版雞鳴的孩子,竟然迷上了雞鳴??侩姵赝苿拥氖謾C雞鳴聲,喚醒了沉睡在我記憶深處的鄉村,四十年前那聲最初的雞鳴,似乎在耳邊回蕩……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