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老還童（下）

本杰明·巴頓確實是越長越年輕了。

18歲時，本杰明·巴頓像一個50歲的人一樣挺拔：步伐有力，頭發更多了，聲音也變成了健康的男中音。父親把他送去參加耶魯學院的入學考試。本杰明通過了，成為新生中的一員。可本杰明報到時，校方注冊員根本不相信他是新生，強行他離開校園。人們則紛紛議論說，一個瘋子通過了耶魯的入學考試，而且試圖冒充18歲的年輕人。

1880年，本杰明·巴頓20歲。作為對這個生日的慶典，他開始了在五金批發公司的工作。同年，他進入了社交界——他的父親堅持帶他參加了幾次時髦的舞會。羅杰·巴頓現在已經50歲了，他越來越喜歡和他兒子在一起——事實上，他們看起來年齡很相近，說他們是兄弟，人們也會相信。

8月的一個晚上，他們穿著禮服登上敞篷馬車，前往近郊的鄉村舞廳跳舞。看到前面馬車上下來一位極漂亮的小姐，本杰明突然一驚，似乎有一個化學變化熔化和重組了他身體中的所有要素。他渾身顫抖，熱血上涌，兩頰緋紅，心跳加劇，他第一次墜入了愛河!

女孩身材苗條纖弱，頭發卻呈蜜黃，整個人在巴頓眼里閃閃發光。

羅杰湊到兒子跟前。“那個女孩叫希爾迪加，”他說，“是蒙克里夫將軍的女兒。”

本杰明若無其事地點點頭。“小美人，”但他稍后又加了一句，“父親，你也許可以把我介紹給她。”

當本杰明和希爾迪加慢步滑入舞曲時，他陶醉了，覺得生活才剛剛開始。

“我喜歡你這種年齡的男人，年輕男孩傻里傻氣的。”希爾迪加對他說，“像你這種年齡的男人知道如何欣賞女人。”

本杰明覺得自己幾乎要向她求婚了——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控制住自己的沖動。

“你正處于浪漫的年齡，”她接著說，“50歲。25歲太老于世故；30歲必定由于勞累過度而臉色蒼白；40歲的人往往會花上抽一整支雪茄的時間來講一個故事；60歲——60歲太接近70歲了；但50歲是成熟穩健的年齡。我喜歡50歲。”

本杰明似乎也覺得50歲是一個榮耀的年齡。他激動得希望自己就是50歲。

那天晚上剩下的時間里，本杰明都沉浸在蜜色的霧靄中。

六個月后，希爾迪加·蒙克里夫小姐與本杰明·巴頓先生訂婚的消息被公開了(之所以說“被公開”，是因為蒙克里夫將軍聲稱他寧死也不宣布這件事)。每個人都同意蒙克里夫將軍的觀點：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孩本來可以嫁給巴爾的摩任何一個求婚者，卻投入了一個肯定已經50歲的男子的懷抱，這是一種“罪孽”。羅杰-巴頓先生徒勞地在報上用大號字體公布了本杰明的出生證。沒有人相信它。你只要親眼去看一看本杰明就行了。 在本杰明結婚的1880年至他父親退休的1895年這15年間，五金批發業驚人地興旺，這個家庭的財富翻了一番。本杰明本人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似乎全身都充滿了新的活力。他的同齡人在街上遇見他，都會羨慕地盯著他那充滿活力的健康身影。“他好像每年都變得年輕一點。”他們說。

那時希爾迪加已經35歲了，有一個14歲的兒子，叫羅斯科。剛結婚的時候，希爾迪加“拖”著本杰明去跳舞和赴宴——現在情況正好相反。

當1898年西班牙戰爭爆發時，本杰明決定參軍。他先被任命為上尉，然后由于工作出色而當上了少校，最后被提升為中校。由于生意需要照料，迷戀軍旅生活的本杰明不得不退伍回了家。

希爾迪加在門口揮著一面大錦旗迎候他。他感到心情沉重，三年離別，她現在已經是頭發中隱約夾著白絲的40歲女人了。這情景令他十分抑郁。

在樓上的房間里，他在熟悉的鏡子中看見了自己——“老天爺呀!”他大聲說。他現在看上去就像一個30歲的人。但他的心情并不愉快，相反倒是很不安——他越來越年輕了。

特別是當本杰明和希爾迪加一起出門時，人們評論說：“看，多可惜!這種年齡的小伙子與一個45歲的婦人拴在一起。他準比他妻子年輕20歲。”

本杰明在家里日益增多的煩惱為他的許多新愛好所彌補。他開始打高爾夫球，而且成績斐然。他也熱衷于跳舞：1906年他是跳波士頓舞的專家，1908年他成為跳瑪嬉喜舞的高手；1909年他的城堡舞成為城里所有年輕人羨慕的對象。

本杰明苦心經營的五金批發業已經慢慢交由兒子羅斯科管理了。羅斯科剛從哈佛畢業。

事實上，人家經常將他和他兒子弄混。這使本杰明感到很高興——他對自己的外貌感到了一種天真的快樂。

1910年9月的某一天，一個外表看起來大約20歲的男子申請入讀哈佛大學一年級。他沒有愚蠢地說自己已經年過50，也沒有提起他的兒子10年前已經從這所學校畢業一事。

他被批準入學，并且幾乎立刻成為班上的風云人物，部分原因是他似乎比其他新生成熟一點。但他的成功主要還是由于他在與耶魯的橄欖球比賽中的出色表現。他在球場上冷酷無情，兇猛異常，有一次使耶魯隊全部十一個人都逐個被不省人事地抬出賽場。他是大學里最有名的人物。

說來也怪，三年級時他幾乎不能做橄欖球隊的主力了。教練們說他體重減輕了；其中一些更細心的覺得他似乎比以前矮了一點。

四年級時，他在隊里已經毫無作為了。他變得如此瘦弱，以致有一天他被幾個二年級學生當作了新生；這件事使他感到十分丟臉。人們把他當成了神童——肯定不超過16歲就上了四年級。他常常對班上一些同學的世俗感到厭惡。對他來說，課程似乎難了一點——他覺得它們太高深了。他聽到他的同學談論圣·米達思學校——一所有名的預備學校。這些同學中很多人曾在那里為上大學進行過預備培訓。他決定畢業后到圣-米達思去學習。

1914年他畢業了。他口袋中揣著哈佛大學的畢業證書回到巴爾的摩家中。雖然他基本上還受歡迎，但羅斯科對他顯然缺乏熱情——他甚至覺得因為本杰明像個青少年那樣無所事事，有些妨礙了他的生活。羅斯科現在已經結婚，在巴爾的摩社交界非常活躍。他可不想看到有什么丑聞從家里冒出來。

有一天羅斯科憂慮地望著他的父親：“說實在的，你最好不要再這樣繼續下去了，你最好馬上調過頭來，往另一個方向走。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你——你簡直是瞎胡鬧!”

“還有一件事，”羅斯科繼續說，“家里有客人時，我要你叫我‘叔叔’——不是‘羅斯科’，而是‘叔叔’。你明白嗎?一個15歲的小孩叫我的名字看起來太荒唐了。”羅斯科嚴厲地看了他父親一眼，轉身走了……

本杰明在鏡子里端詳著自己。他已經有三個月沒有刮胡子了；但臉上除了一根似乎不必去管的細細的白絨毛之外，什么也沒有。

1920年，羅斯科，巴頓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了。但在隨后的慶典中，沒有任何人提到這件“事”：那個外表看起來大約10歲，正在屋里玩鉛質士兵及迷你馬戲團的臟男孩是這個新生兒的祖父。沒有人不喜歡這個稚嫩活潑、臉上掛著一絲憂傷的小男孩。但對羅斯科來說，他的存在是煩惱的根源。

五年后，羅斯科的小男孩已經長大，足以與小本杰明在同一個保姆的照管下一起玩兒童游戲了。羅斯科在同一天把他們兩個送到了幼兒園。本杰明覺得拼彩色地圖是世界上最有趣的娛樂。

一年后羅斯科的兒子上了一年級，本杰明仍然留在幼兒園。他非常快樂。有時候，當其他小孩談起長大后要做什么時，他幼小的臉龐上會掠過一絲陰影。

日子一成不變地過去，他在幼兒園已經三年了。他常常哭，因為當老師跟他說話時，雖然他極力去理解，可就是聽不懂。

他被從幼兒園接回來，保姆奈娜成為他小小世界的中心。他們去公園散步，奈娜指著那巨大的灰色動物說“象”，本杰明就跟著她大聲說“象，象，象”。

他喜歡從衣帽架上取下那根大手杖，一邊用它敲打桌椅，一邊說“打，打，打”。婦女們會因為他的可愛而親吻他，他只好略帶厭煩地忍受。

當漫長的白晝即將過去，奈娜會用湯匙給他喂燕麥粥和柔軟可口的糊狀食物。他現在的所有是帶有牢固的白色圍欄的搖籃，奈娜，一個間或來看他的男人——他的兒子羅斯科。

往事——戰爭中的槍林彈雨；繁忙的生意和應酬；他與祖父在陰暗房子里坐著抽煙到深夜——所有這些都像虛幻的夢一樣從他心中消失了，好像這些事從來就沒有發生過。周圍的聲音他幾乎聽不見；各種氣味、光明和黑暗，他感覺不到。然后是一片漆黑。他的白色童床，牛奶發出的甜香，一起從他的腦子里慢慢消失了……(完)

吉一席／／摘自(菲茨杰拉德中短篇小說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