蠱之迷獄
他看到一個從沒見過的明亮而豐美的世界:睡蓮靜臥在池塘中,它的花瓣在舞蹈,而風的手指在彈奏著琴弦……
終點就是被遺忘
我早就已經抵達
——博爾赫斯《一個小詩人》
一個大三物理系的女生在圖書館憑空消失了,是她同宿舍的好友在五天后報的案;攝像頭捕捉到的圖象顯示,那個上午十點鐘她進了圖書館,之后再沒有出來過,他的最后出現地點是三樓,哲學和文學類別的書架一帶。
這樣的事情幾乎沒法立案,沒有血跡,沒有搏斗的痕跡,當然不是兇殺,也不是綁架,因此,當隊長指名要吳虛去調查這件事時,他有些不情愿,他覺得把這樣的事件立案,這純粹是無聊之舉;難道一座圖書館能夠把一個活生生的人吞掉嗎?或許是她走掉時剛好人多,人群擋住了她,致使攝像頭沒有拍到,然后因為其它的什么事情,離開了學校,沒有向任何人辭別。但刑偵隊長不聽他這一套,刑偵隊長說:“你懂什么,一個學生在學校失蹤了,關系著學校的聲譽,他們能不緊追著要我們破案嗎?”
吳虛說:“這么無聊的事情,你派別人去干吧。”刑偵隊長的聲音頓時嚴厲起來,他說:“讓誰去,有人比你更合適嗎?整個刑警隊只有你一個人是從這所學校畢業的,還有誰會比你更了解那里的環境?”吳虛冤屈地說:“隊長,你不會讓我拿這個事當真吧?說不定在我有模有樣調查的時候,人家又悄悄回來坐在教室里不聲不響地學習呢!隊長的臉色立馬難看起來。吳虛只好走出了他的辦公室。
吳虛當然不能對他的上司說出他不愿意再走進這所學校的真正原因,這是他內心最不堪回首的傷痛,每次無意中想起,都會在心里引起一陣震顫和持久的撕裂般的痛感。但他無法拒絕領導指派的任務,因此,當他走進那所校園時,他懷著極其強烈的心虛和羞愧的心情,像做賊一樣,生怕被人認出來。
只有在進了圖書館,走近那一排排書架時,他的緊張情緒才得以緩解,并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愉悅和溫暖,像回到家里的感覺。他當然知道,這是因為他離開這些書架太久了,大學四年,無法計算自己究竟有幾百次地徜徉在這里,這知識的海洋,寬闊而浩淼,總是敞開胸懷,任由吳虛暢游;吳虛當然不會忘記,隨著知識的增長、眼界的開闊和大大小小的恍悟,一次又一次地發生,他的內心世界所經歷的天翻地覆的變化和靈魂的逐步升華;他忘不了那些偉大的名字、以及那些偉大人物所留下的曾經滋養過自己的精神食糧:荷馬和《奧德塞》、但丁和《神曲》、莎士比亞和《麥可白斯》、叔本華和他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以及為我們開辟出了嶄新宇宙奇景的霍金和他的《時間簡史》和《果殼中的宇宙》等等,他忘不了那時他對新奇事物的渴望之心得到滿足后的喜悅。后來,他漸漸發現自己的內心世界也在豐富起來,他仔細觀察,卻發現那竟是一個更為浩大的海洋,激情騷動、波浪連天,奇思妙想猶如成群的飛魚穿破海面,利箭一樣在他的思想世界中快速飛行,似乎要跳出大腦化為語言躍然紙上;為了使用精確的詞匯捕捉和記錄下它們,吳虛大部分的課外時間都流連于圣哲們所留下的書卷中,領略偉大心靈的波動,并學習技巧,就這樣,吳虛成了一個小詩人,他專注于并愛上了這項工作,他日日夜夜地在平凡生活中努力挖掘著,試圖搜尋到通往美之金礦的捷徑。直到他畢業并走出校門踏上工作崗位,都沒有想過要放棄這項愛好和追求。
今天,吳虛的指尖又在那些熟悉的書脊上留連,靈魂深處許多沉睡的記憶又被喚醒,他仿佛又觸摸到了自己的手掌所留下的往日余溫,剎那間溫馨盈滿心頭,不禁淚流滿面。后來,他觸摸到了那冊《圣經》,他又想起了寒靈,那是吳虛第一次注意到她,那天,他就站在這里,平生第一次翻開《圣經》的第一章《創世紀》,他看到了那些震撼人心的句子:
起初,神創造天地。
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
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天啊,那一刻吳虛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已經毛發直豎,他禁不住喊出聲來:“好一句‘要有光,就有了光。’,絕對真理只應以這樣語氣說出來!”他難掩激動和興奮,用手拍打著書架,直到他發覺到自己的失態。回頭間,身邊一個女孩早已經一臉驚詫地看著他。他懷著歉意向那個女孩笑了笑,然后以飛快的速度大略打量了她:一個極其普通的女孩,身材瘦弱、面孔蠟黃,腦后扎了個馬尾的頭發微微有些焦枯,整體形象給人一種病態的感覺,他看了看她的手中,捧一本《狄金森詩選》。他在心里暗笑:女孩的形象與書作者的氣質倒是挺吻合的。
吳虛沒有想到以后日子里,這女孩會所給他帶來傷痛。
吳虛把指尖停留在那冊《圣經》的書脊上,有那么一會兒后,他還是決定了要打開它,仍是創世紀的那一頁,只是今天這一頁中夾了一張打印紙,從對折的厚薄程度看,應該是A4型號的紙張。吳虛把紙張拿開,發現那句話的下面竟被人用鋼筆劃了橫線。吳虛覺得有趣,看來這句話并非是只有自己被打動過了。另外被劃有短短橫線的地方,是創世的七個日子,僅僅是七個日子,卻沒有牽扯到別的詞匯,這使吳虛心里泛起一些微微的好奇:是什么樣的動機,在促使那個人這樣干?但疑問一閃而過后,吳虛就沒再多想,他當然不會把時間浪費在這樣無聊的問題上的。
合上《圣經》之后,吳虛打開了那頁打印紙,上面所打印的似乎是一篇文章,其標題和全文如下:
第一天:憂傷
石榴花枯萎季節,母親死了,那天,綿綿細雨把世界泡得黏糊糊的,空氣中漂浮著不祥的因子;跪在母親墳前的泥地上,姐姐哭得一塌糊涂,她十一歲了,而我沒哭,我茫然地望著墳上的新土,對死亡的含義百思不得其解,新土中有許多蚯蚓在掙扎,它們有的是受了輕傷,有的卻被挖截成了兩節甚至幾節,它們在潮濕的新土里掙扎著、蠕動著,在尋找著安全的藏身之處。但它們的掙扎顯得那般徒勞。
那是沒有母親哄睡的第一個夜晚,四歲的我躲在姐姐的臂彎里,第一次享受到除母親之外的另一種溫柔。這撫慰對一個弱小的生命是如此刻骨銘心,以至于許多年之后,在大學校園里,我路過一棟男生宿舍,忽然被一扇窗戶中飄出的一首歌的旋律所擊中,那悠揚的旋律中充滿著哀傷;后來我知道,那是張楚的《姐姐》;我忽然在這一剎那間強壯起來,我內心被一種勇氣所充滿,我覺得我內心竟擁有了一種本應該是男孩子所擁有的東西,我終于知道,我長大了;我細細品味這極其難得的溫柔一刻,我開始深信,這緩慢而悠揚的旋律已在我的記憶深處繞梁多年,而那個孤獨的男人也決不是將這首歌僅僅唱給他的同類們聽的,這是所有陷入思鄉癥中的柔弱者、漂泊者和流浪漢的靈丹妙藥;既然回頭不可能,那就用回憶來溫暖自己吧:
姐姐,這是多么親切的一個詞語,像是一個氣味芳香的誘餌一樣,竟把一個人深深誘陷于過往時光之中;姐姐,不要走得太近,我怕這太過于逼真的夢會因距離太近而稀釋或破碎;過往的美是尷尬的、不堪回首的美,那味道是酸溜溜的,像是五月的青杏;姐姐,你看見過這樣的情景嗎?一個臟習習的小女孩,趴在石凳上,嘴巴里吮著沒有了杏肉的核,在莫名其妙地流淚。姐姐,活著是不是像奇妙的夢,虛幻、柔軟、不真實,我們是不是都是譫妄的影子,飄忽、變形、不能自主、無法相融;姐姐,這是多么絕妙的尷尬啊!我們彼此憐憫,卻無法相互撫慰對方的痛楚和憂傷;我們都像是無主的幽靈,既找不到依附,也無法成為自己。姐姐,你能告訴我嗎?為什么最不堪回首的居然最難以忘卻?
姐姐,我會感激每一個站在村口等待的女人,以及她們的牽掛,我會感激她們的慈愛,感激她們對生命最初那盞燈的呵護----她們照亮的竟有那么多;姐姐,我還會懷念你那個等待的姿勢,像是人間孤獨的一株樹;我會懷念你哭泣時的模樣,像是一株柔弱的夾竹桃。
而我也曾那么多次想象過,我會是個強有力的漢子,以我的力量,為你擋住冰雹和雨點一樣的傷害,但我只是一只幼小的螢火蟲,在無邊的黑夜里,我的光芒不會比某個鬼魂的一只眼睛更亮。姐姐,莫非眼淚和哭泣就是柔弱者唯一的抗爭武器嗎?
姐姐,原來這首歌在很多年前就已在我心靈里唱起過,只不過我不懂那歌詞,只不過沒有其他人聽見。姐姐,原來我沉醉于這旋律中已有多年,原來我一直都縮在那個幼小的影子里,(是六歲?八歲,不會再大了)一直都不愿意走出來,不愿意長大。
姐姐,我們回家吧,天已經黑了,黑壓壓的烏云就在我們頭頂上,它已承載了整個宇宙的黑暗力量,那閃電像是掛在它嘴角上的獰笑,一瞬間的閃亮,足以撕裂柔弱者的心;姐姐,黑暗中有危險,有不可名狀的危險,盡管它已屏緊鼻息;林子中有豺狼,躲在灌木叢中,它兩眼血紅。姐姐,我們回家吧,我害怕。
那天,吳虛把那頁打印紙帶回了住處,反復閱讀了幾遍,也沒覺得有什么可疑之處,只是文字中的那種病態哀傷又勾起了他心底那往日的傷痛,但他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有些多疑了:任何一個女孩都有可能留下這些隨想類的文字,怎么可能恰好就是她呢?再說,她早已離開了這所學校甚至已經不在人世了。
第二天,到了圖書館,吳虛終究沒有忍住自己心底深處那種蠢蠢欲動的追根究底的渴望,盡管他早就已經看見了那部書,是叔本華的《作為意志與表象的世界》,它和叔本華的另一本書《世人的苦難》并列著,放在靠墻的書架由上往下數的第二層;吳虛在內心堅持著、掙扎著,竭力使自己不去想它,并竭力克制著自己要去翻開的渴望。他想象一種可能,里面將空無一物,他不翻開,也就不需要去面對,那么希望和夢想就仍可以蜷縮在自己靈魂深處的某個幽暗角落,蟄伏、等待,但不會死絕。
但他終究是翻開了它,走出校門一年來,社會閱歷已經使他更加成熟和理性,已經不可能再屈服于自己靈魂的弱點了。
正如他不敢過多去想的那個想象,《作為表象與意志的世界》中夾了另一頁A4打印紙,標題的全文如下:
第二天:傳說
我無法否認,這個傳說太過于離奇,但卻很有趣,可以想象嗎?一本包羅萬象的書,一位膽小怯懦的老學究顫抖著雙手把它塞進一個最不起眼的書架上某個最不起眼的角落。他愿老天爺保佑他,記憶功能從此一塌糊涂,那么就不用擔心在以后歲月中某個心血來潮的一天,突然的惋惜感和成倍數增長的強烈好奇心,會再次驅使自己找到它,那么,世界就安寧了;或者也可以這樣說:獲得安寧的是這位老學究充滿混亂和騷動不安的靈魂。但顯然那位老學究并沒有把事情看得如此輕而易舉,為了保持校園的繁榮安定,也為了自己晚年的平靜,他把自己直接送進了精神病院,在顛三倒四和滿嘴胡話中消耗他本就不多的時光,直到人們徹底記不清楚他究竟是誰;當然也有人持不同意見,認為他這一切都是裝出來的,原因是怕紅衛兵再來收拾他。
從這個不同意見中我們可以看出,這個傳說由來已久。
吳虛當然知道這個傳說,兩年前的那一天,他走進圖書館,在入口處時,他被一個圖書管理員叫住,那是個小伙子,因為幾乎每天都見面,他們早已混熟,彼此之間也有些隨便,小伙子說:“吳虛,又進新書了,你不想先睹為快嗎?”吳虛問:“哪一類的?”小伙子說:“文學、哲學和自然科學類的。”“不如你先大略給我介紹一下作者或書名。”小伙子說了幾個名字。“書是不錯,但還不是我最想讀的。”小伙子說:“那么,哪些書是你最想讀的?”“讀起來能讓我脊梁骨發麻、頭發直豎的那類書就是我最想讀的。”
小伙子哈哈大笑起來:“那你得去讀本圖書館的傳說之書。”吳虛有些不解,他問:“這話是什么意思? ”
于是,小伙子告訴他了一個關于這個圖書館的傳說:
事情發生在一個沒有人能說得清楚的年份,有一位已經退休的哲學老教授,在圖書館里發現了一本奇怪的書。這本書沒有書名,沒有作者,沒有出版年代,連圖書管理員都說不清楚他究竟來自何處。出于好奇心理,老教授借走了它,回去后,他居然在書中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從此以后老教授變得寡言少語并深居簡出,也不再理會往日的老友們。有時一個人走在路上,會突然喃喃自語,并時而抑郁,時而歡欣,至于那書中的秘密究竟是什么,除了老教授,恐怕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人們對書的內容的粗略了解是,那是一本神奇之書,是整個宇宙的縮影,也是一本魔法之書,從其中,你可以領略整個世界的宏大和細微,它甚至是一扇門、一個通道,如果你領悟了它內容的要義,這扇門將自動打開,至于會通向哪里,誰會知道?有人說他是通向形而上之門,也有人說,只要你走進去就直接融入上帝,但詢問了種種說法的來源,卻都是來自老教授。那時他已經瘋了,據說他把這本書塞進了這座圖書館中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后,就宣布自己是個瘋子,然后自動進了瘋人院……
吳虛再也憋不住自己的笑了,什么傳說?簡直滑稽透了,這不是明擺著抄襲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沙之書》嗎?他決定不再和這個圖書管理員饒舌,他轉身走開的瞬間,看見了寒靈。這是他第二次注意到寒靈,那么瘦小的一個女孩兒,站在一個高大的書架旁,手里捧著一本厚厚的書,那專注的模樣看上去安靜極了;但吳虛有一次感覺到了可笑和滑稽,那本書的封面是黃色的,不用走近,吳虛就知道了,那是三聯出版社的《作為意志與表象的世界》,他想這女孩也不過十八九歲,卻手捧了那么大的一本哲學名著,她柔弱無骨的小手掌托得起那份沉重嗎?于是他笑嘻嘻地走過去,和那女孩聊起來,他們聊了很多,從文學到哲學,一直到那個圖書館所謂的荒誕不經的傳說。
他開始對這個女孩刮目相看。
第三天:幻象
所謂沙漠中的干渴是一些人的胡謅,水遍布于空中,使她的上半身充滿欣喜,她幾乎完全忘記了路途的艱辛和終點的渺茫,那是鏡子一樣晃蕩和閃亮著的水面----和她嬉戲的游魚雙目深邃,各自藏有半個宇宙,但她還是從那鏡面一樣的水面所反照來的景象中看見了自己的疼痛----熱沙并不想將她深陷,它只是一次又一次的烤熟并捋掉她的皮肉,齊腳腕以下,在她拔腳時,它將她的皮肉啃嚙得一絲不留,但又在她踩下時原封未動的全部還給她……
她無法確定這種煎熬與期待究竟是不是另一種煎熬。
吳虛在《哈扎爾辭典》中找到了題為《第三天:幻象》的第三篇手記,他開始認定這已經不是巧合了;他回憶第三次碰到寒靈,那時,她捧著一本《哈扎爾辭典》,那正是吳虛也極其喜愛的一本書。
那次,他們聊得十分投機,盡管女孩的性格有些內斂、含蓄,言語不多,但總是能夠一語中的,使吳虛有找到知音的感覺。后來女孩要走了,一轉身,吳虛竟發現女孩頭頂的頭發竟是驚人的稀疏,幾乎就要禿了,這發現使他深感惋惜,他知道,他對女孩已經有一種別樣的感覺了。
女孩將走出圖書室時,回頭看了吳虛一眼,眼神有些異樣。
吳虛開始竭力回憶他與女孩的第四次碰面,那是第三次碰面的一個月后,那天他第一眼看到女孩時竟被嚇了一跳,他的面色竟是蠟黃的,人瘦了,也黑了,頭頂還扣了一頂黑色尼帽,他和女孩打招呼,女孩竟沒有了往日的溫和熱情,他的神情恍惚而抑郁。吳虛不傻,他當然知道女孩身上肯定發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后來吳虛拿出自己不久前寫的一首詩遞給了女孩,那首題為《征兆》的小詩是這樣的:
老虎運行于水上
是布萊克的老虎
和一萬即一的水
但老虎有兩只
詩人駕三匹白馬
和滿車廂變幻不止的夢
由詞語的驛道
馳向象征的迷宮
在他們身后
一萬雙瞳仁擁簇
而云的碎片
貼近著水面
看到那首詩后,女孩滿臉的驚異,她問吳虛:是你寫的嗎?吳虛說:“那是當然的了。”女孩的神情開始顯露出歡欣,她似乎是自言自語地感嘆了一句:“真是沒想到!”
那天的一個大收獲是,他知道了女孩的名字叫寒靈。
因為第四次碰面時,吳虛的注意力一直都在女孩身上,竟忘記了那天她手上拿的究竟是什么書,吳虛竭力回憶好久,竟毫無頭緒。后來他忽然想起女孩那天的抑郁神情,他相信,那時女孩正在面臨著她靈魂的暗夜,或許自己該從這里著手;就這樣,吳虛在那本《普拉斯詩選》中找到了第四篇手記,普拉斯,這個美麗的女詩人,在經歷了她人生中最大的失敗——與塔特#8226;修斯的離婚之后,再也無法忍受精神分裂癥的折磨,毅然選擇了自殺。但寒靈為什么要用這本書來隱藏她留下的線索?吳虛感到有些可怕,他想不通寒靈究竟在面臨著什么樣的磨難,以至于對普拉斯這般鐘愛。
吳虛打開那頁A4紙,看到的標題和文字如下:
第四天:噩夢
她禁不住搔起腦袋來,她把五根手指插進了頭發,用她利而長的指甲使勁抓頭皮,她反反復復地抓,她把自己的手指想象成了一把梳子,一把柔軟、結實,像母親的手指一樣盈滿慈愛、能夠給她無限寬慰的梳子。立刻,快感電流一樣自他的五根手指涌進了她的頭皮,鉆心的奇癢被壓制住了,她有些輕松、自在;她垂下了手,頭皮有些發涼,而她也覺得順手帶下來了一些東西。是有東西,一把尚帶有泥土以及泥土的親切氣息的青草。她覺得詫異,于是,她又一次去抓頭皮,這一次她順手帶下來的是一片苔癬;于是,她又一次……是不知名的綠色植被、細小的灌木叢;于是,她又……是微型的、玲瓏的、別致的樹根、泥土,甚至是松、柏、楓、槐、桉、大葉楊、小葉楊……
她是干硬的沙礫、石頭、混跡于泥土中已幾近萬年的陶器碎片、發黃的、幾乎已成為化石的枯骨……
她已經聯想到了荒涼、貧瘠,光禿禿的……像是那顆已經死寂多年的火星。
第五次見到寒靈是在兩周之后,仍是在那幾個書架前,寒靈手捧著一本弗洛依德的《釋夢》,看見吳虛后,她從身上拿出一張紙遞給吳虛,吳虛接過一看,是一首詩,標題是《她說從她的手掌中已經看見自己的命運》,副題是——獻給我孤獨而柔弱的姐姐。 這首詩的內容如下:
在青春凋謝之前
一些痛苦
一些憂傷
一些枯萎太早的愛情
一些殘碎不堪的記憶
已在墳墓里悄悄等待
然后是
一些平淡
又一些平淡
她開始以一生的時間
用一種沒有色彩的顏料
去完成一幅
同樣沒有色彩的靜物畫
那天是他們在一起時間最長的一天,他們一起出了圖書館,緩步穿行在校園的萬年青從中,沒有絲毫保留地向地方傾訴著自己的愛好和理想。后來,吳虛說出了自己心里長時間以來的疑問,他說:“我從沒見過對哲學如此偏好的年輕女孩,你是第一個,讓我覺得很滑稽,因此,很想知道原因。”寒靈笑了,她說:“你怎么能以年齡去衡量一個人呢?張愛玲寫出《傾城之戀》的時候也不過才二十歲,再說興趣這種事,怎么能夠說得清楚呢?反正就是喜歡,總覺得哲學可以幫我弄明白生命背后的一些東西;有時候我想,或許這和我的成長環境有關吧,在我沒有出生時,我父親就和另一個女人跑了。之后,我四歲時,我母親又去世了,我是由我姐姐拉扯大的。這些年,她為我付出了很多,養育我,關懷我,供我上學,從小學一直到大學。我欠她太多,許多年來,一直想著以后該怎樣報答她,但沒想到……
說到這里時,寒靈突然停住不再說了,她嘆了一口氣,改口說:還是由你來說吧,說些讓人愉快的事情。
在后來,相當長的時間里,吳虛都在為自己那天的粗心后悔,怨恨自己虛榮心太重,只顧在寒靈面前賣弄自己的學識,以贏得她的好感,卻忽視了她話語中包含的更多信息。
那天眼看已經臨近傍晚了,他們竟都沒有提出要回教室的意思,吳虛當然求之不得,因為他清楚自己的心理。和寒靈在一起的每一秒鐘,都能讓他感受到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清涼和愉悅。后來寒靈突然說:“那天你給我提到關于這個圖書館的一個傳說,現在我問你,你相信這世界之外會有另一個國度嗎?這個國度沒有苦難,天幕像是藍色的綢緞,地上到處都是荷塘,荷塘中長滿了睡蓮,和莫奈的《睡蓮》中的一樣美麗,拂面而來的風都是天籟之音,這是一個詩意的世界,音符和詞語是同一種東西,它們像空氣一樣遍滿虛空,無處不在? ”
吳虛又笑了,他說:“寒靈,你真是個天真的女孩,那些東西都是宗教家或哲人們形而上學的沉思或文學家們的藝術創造。比如說那本傳說之書吧,它其實來自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沙之書》,有人抄襲了它,搬到這兒,成了一個傳說,你怎么能夠當真呢?”
寒靈也笑了,她回答說:“可我就是相信有那樣一個世界,充滿著寬容與祥和的世界,只是我們還沒有找到它。”
天色已經晚了,他們出了校門,穿過大學路,在對面的一條小巷找了一家小吃店坐下,要了兩碗熱干面,吃完后,他們回到校園,吳虛說:“我送你回教室吧?”寒靈說:“不用送,又不是小孩子,一二百米而已,我自己走回去。”然后她走了。吳虛站在昏黃的路燈下,一時不舍得走開,他看著她的背影,在光和影之間微微晃動著離去,她的身影那般瘦小、羸弱,在人群中顯得那般平凡、渺小,但她的步履卻是那般的從容和堅定;一種感動突然間毫無跡象地從吳虛的靈魂深處涌上心頭,并洶涌泛濫不止,一種強烈的沖動幾乎攫住了他,他幾乎就要追上去抱住她。就像是在童年,妹妹每次跌倒后并嚎啕大哭,吳虛都是這樣跑過去,抱住她,擦干她的眼淚,用甜言蜜語安撫她委屈的心靈。
-吳虛知道自己已經愛上她了,并且他知道,是女孩身上所具備的某種內在的美麗特質,使他的靈魂激動和震顫不已的,但吳虛卻又說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釋夢》這本書并不難找,它和《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是一個系列,顏色和厚度又都一樣,吳虛一眼就看到了它。他翻開,里面夾著下面這些文字:
第五天:噩夢(子宮或源頭之夢)
她無法再往更深處縮進了,這兒的空間竟是如此逼仄,使她幾乎要透不過氣來;她感到奇怪,在這樣一個花崗巖石窟里,她竟能感受到一種似乎前所未有的潮濕和溫熱;有人已經開始在上面敲打了,似乎是已經發現了她,她可以想象那人是以什么樣的姿勢站在這個墳丘一樣渾圓而凸起的花崗巖上,但卻無法想象這個人手中所持的該是什么樣的器物。她從那狹窄的縫隙中往外窺視:外面的搏斗的確已經開始,這些人中沒有亞伯和該隱,但他們手中所持的的確是石頭,一個人把另一個人擊倒了,就像是亞伯和該隱他們一樣,一個人騎在另一個人的身上,用那顆具有鉆石形狀的石頭尖銳部分,一次又一次猛擊他的腦袋。那顆頭顱終于像只西瓜一樣破碎開了,它終于舍得向世界展示它所有好看的內容:腦汁像面糊,血漿像是番茄醬,濺得到處都是,他敲碎他的顱骨、鼻梁,砸爛他的眼眶,把他年輕而光潔的面孔砸成了肉泥,但他繼續砸,那么專注、饒有趣味,像是在為自己制作什么美味的食物;還有另一些在更遠處追逐著,并各自瘋狂掄動著自己手中的石頭;追上和被追上都是遲早的事……
或許自己可以是安全的。她想。
第六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見面,那天吳虛已做了足夠的準備,他要對寒靈說出自己的愛慕,和寒靈一起走出圖書館之后,吳虛一直在努力壓制著自己內心的緊張和局促不安,后來他們信步來到了體育場,在場外的水泥臺上坐下,寒靈從書頁中拿出了另一張紙,遞給吳虛,吳虛問:新寫的嗎?寒靈點點頭,吳虛打開那張紙,上面的文字如下:
寬闊的舞臺上,她一個人在舞蹈
背景的燈光昏暗,適合幽靈隱藏
眾多的伴舞者,在暫時的靜寂中
屏緊鼻息將激情醞釀,然而他們
片刻的消隱,使得她孤單的身影
在忽明忽暗中猶如一個暗示巨大
臺下,一些掌聲和歡呼喧鬧如浪
而另一些激情卻在沉緩涌動,如
暗流回旋,正將晦暗的青春中傷
寬闊的舞臺上,她一個人在舞蹈
樂曲始終簡潔,然而她歌喉嘹亮
神已呼應她的召喚,圓柱型燈光
自幽深處打在她的乳房上,這兒
已是,漩渦的中心,平息騷動和
虛妄的方式也并非唯有死亡,她
已張開雙臂學習擁抱枯萎和哀傷
于是,伴奏陷入低沉,諸神終于
退避于隱秘和寧靜已被她所共享
吳虛再次深為自己的愚蠢和粗心懊悔,在詩中,寒靈已經又一次暗示了一切,但吳虛仍沒有注意到,是啊,誰會想到呢,如此巨大的不幸會發生在一個如此聰慧的女孩身上?而吳虛仍然在夸夸其談,他看見寒靈手上有三本書《埃及亡靈書》、《西藏度亡經》和《阿彌陀經》,于是他開始大談死亡,大談生命的升華和沉淪,寒靈起初還在耐心地聽著,后來就只有苦笑了。
又到了天色漸晚的時候,吳虛心里的緊張和局促突然加劇起來,吳虛知道,離他決定要說出的時刻已經越來越近了,而寒靈已經站起來,嘴唇蠕動了幾下,似乎正打算說出再見之類的話;而這時的吳虛嘴里喊出了:“寒靈……然而,緊張感卻使他再也無話可說。”
寒靈站在那兒,卻并沒有急于要走,有那么一會兒,她面帶微笑,眼里卻噙滿了淚水,良久之后,她說:“吳虛哥,你覺得你對我的了解有多少呢?”吳虛說:“你當然是個好女孩。”寒靈說:“我不是說這些,我說的是另外一些事。”說話間,她摘下了頭頂的尼帽。吳虛頓時驚呆了,吳虛清楚記得,從前某次,他注意到寒靈的頭發,只是稀疏而已,但這次,她的頭頂幾乎是全禿的。吳虛顫聲問:“寒靈,在你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呆立了一會兒后,寒靈說:“下次吧,如果我們還能見面的話,下次我會告訴你一切。”說完后,寒靈走了,走幾步后,她回頭,發現吳虛仍然站在原處,她笑了,她的笑容天真、調皮而迷人,她說:“吳虛哥,是不是我的樣子嚇著你了?”吳虛說:“是你的話嚇到我了,究竟發生了什么?”寒靈說:“什么事都沒有發生,天道循環而已,你怕什么呢?”然后她又走了,這次沒有再回頭。
從此之后,他再沒有見過寒靈,在長達幾個月的時間里,他游蕩在圖書館、校園小徑、各個教學樓和宿舍樓,他悔恨自己粗心,竟從沒有問過寒靈的班級,他期望可以再次看到她的影子,但寒靈似乎是從人間蒸發了;而畢業的日子在一步步逼近,終于有一天,內心瘋長的思念、空虛和寂寞使他再也無法保守秘密,他找到了那個圖書管理員,把自己所有的心事和與寒靈之間的故事講給了他,但聽了他的述說,那個齷齪的圖書管理員竟瞪大了眼睛,他說:“你是說二年級那個病懨懨的女孩嗎?你怎么會喜歡上她,她是要死的人了,你不知道嗎?她得的是癌癥,晚期的,聽說,最多只有一年時間可活,哈哈哈,你真滑稽,什么樣的女孩不好找,你竟找個病癆鬼。”
吳虛怎樣都沒有想到,他所面對的竟是如此一個讓人無法面對的真相,剎那間,他覺得人生竟是如此殘酷,他的心亂了,一時間亂得毫無頭緒,耳中嗡嗡作響的聒噪之音都是來自這個叫做安養童的圖書館管理員,但吳虛沒有感到絲毫驚訝,他了解這個毫無人性的家伙。寫過幾篇恐怖小說,設置了幾個自以為聰明的懸念,就每天沾沾自喜,并自詡為知名懸疑小說家,但誰都知道,他那些無聊透頂的垃圾東西,只有沒心沒肺的人才能寫出來;吳虛看著他那張陰暗而丑陋的臉在自己面前肆無忌憚地晃動著,他多想一拳砸下去,但他沒有,他強忍著自己內心那猶如刀割般的悲痛,走出了圖書館。
畢業前的一個連綿雨天,吳虛得到了寒靈的消息,仍是從那個叫安養童的圖書管理員那里,他對吳虛說:“前天,那個病癆鬼女孩來還書了,哈哈,這些天我正沒有靈感呢,他一進來就啟發了,整個人都幾乎瘦成了骨架,一副鬼氣森森的模樣,她頭上的頭發全都掉光了,連眉毛都掉光了,絕對是化療的副作用搞的,真像只活鬼,她一進來,滿大廳都是恐怖氣氛,我的小說終于又可以進行下去了。喔,對了,你要找她,就盡快去找,這兩天她一定還在學校。”
那天的吳虛和幾個老友在校外的小酒館里喝過酒,至少已經有七成的醉意了,酒精的作用讓他變得盲目而瘋狂,他走出圖書館,穿過校園小徑、教學樓,來到二年級的那幾棟女生宿舍樓下,那會兒雨下得正大,把他都淋透了,但他不顧這些,他只想要立刻見到寒靈,半年以來,內心已經積郁了太多的思念與痛苦,他想不通,寒靈為什么要將那么多的苦難獨自扛下,他至少還有吳虛這個朋友,她不該把自己鎖在孤獨中,寒靈,你不該,吳虛開始對著每一座宿舍樓大喊,寒靈,我愛你,我愿意和你一起面對一切苦難;寒靈,請你出來見我。他游走于樓群之間,一遍遍喊著,雨水落在他的臉上,和淚水混淆,悲傷和絕望同時在撕扯著他,他破鑼一樣嘶啞的聲音幾乎把幾座宿舍樓所有女生的耳膜都撕破了,她們都把腦袋探出了窗戶,努力想要看清楚這個正在出丑的家伙的尊容;后來他累了,面前的一切都在變得恍惚,他跪倒在一棵菩提樹前,在天旋地轉中感受這時間的運行軌跡正在扭曲、變形,而他努力想要扶正它;這時,一個女孩從一座樓房里走了出來,徑直走到吳虛的身邊,扶起他,她說:“我知道你,因為寒靈曾經不止一次提起過你,我也相信你已經了解了她的一切,但活在這個世界上,一些殘酷的現實我們必須要面對;寒靈說過,你是個好人,她不想傷害你,因為她的生命只有半年多了。”吳虛只是在恍惚中呢喃著,我要見她。女孩說,我沒必要騙你,今天早上她就走了,去了上海的某家醫院,做最后一次化療……吳虛仍舊在呢喃著,我要見她,我要見她,直到學校的幾個保安過來,推推搡搡地架走了他。
從悲傷的回憶中走出的吳虛終于找到了他最后一次見寒靈時,她一直緊抱在懷中的那幾本書,《埃及亡靈書》、《西藏度亡經》和《阿彌陀經》,他在《阿彌陀經》中找到了寒靈的第六篇手記《第六天:徹悟》。其文如下:
第六天:徹悟
死神站在門外,他說:請你過來。
這是我所無法辦到的,眾所周知,我不可能像托著一盤杏仁糕點一樣將自己奉獻到他的面前。于是,他伸過手來抓我,在他把我抓在手中時,我對他說,我本來是沒有的,你又如何能殺死無形之物呢?于是,他使勁抓我,我扁了,他松手,我又圓了,他用兩手拽我,我就長了;他松手,我就又恢復了原狀。我甚至能隨著他情緒的變化而變化自己的情緒,輕蔑、驚訝、憤怒、懷疑、恐懼,因為他,我也在這幾番的情緒變化中來來回回顛簸起伏著。于是,他無法忍受了,他像甩開一只蟄到了他手指的蝎子一樣,猛地把我甩到了空中,于是我就在空中成了花仙子,駕著祥云,為他的失敗鼓掌喝彩和慶賀。
讀完之后,吳虛笑了,他的眼前又浮現出了寒靈心情好時那調皮和風趣的模樣,他為寒靈感到欣慰,或許他真的已經超越了塵世的苦難,但寒靈真的僅僅是讓他知道這個嗎?他抬頭打量這個書架,突然他發現,所有藏有寒靈手記的書,都集中在方圓大約一米的范圍內,而中心,就是在放置《西藏度亡經》和《阿彌陀經》之處。他仔細一看,這兒的幾本書明顯都有些往外凸出,他扒開它們后,看到了里面隱藏著的另一本書,他取出它,仔細打量:沒有書名,沒有作者,封面是硬紙的,陳舊不堪,看樣子有些年代了。
片刻猶豫之后,吳虛翻開了它,試圖去了解它的內容,但很快,他發現這是一本奇怪的書,這是一本只有詞語而沒有句子或者說只有一個句子的書,因為它通書都沒有標點符號。吳虛很困惑,他覺得凡是書,都是讓人去了解它要表達的內容的,而這本書,實在有些奇怪,他往后找,竟再也找不到末頁,更別說標點符號了,他往前翻,竟也找不到第一頁。他嘗試閱讀那些詞語,竟發現它們都銜接得無比緊湊,仿佛理應如此,并且,每一個詞語都仿佛蘊涵著無窮的力量,隨著閱讀的推進,他的內心竟變得無比的充沛;終于,在忽然間,他的眼前一亮,眩目的光幾乎使他無法睜開眼睛,待他的視覺逐漸適應了眼前的景象后,他看到一個從沒見過的明亮而豐美的世界:睡蓮靜臥在池塘中,它的花瓣在舞蹈,而風的手指在彈奏著琴弦,琴弦無處不在,荷葉是琴弦,水面也是琴弦,甚至微風本身也是琴弦,美麗的鳥兒在空中飛舞,它悅耳的鳴叫聲仿佛是在合奏,而詞語竟是物質的、可見的,它們蜻蜓一樣在吳虛面前盤旋、暫停或炫耀,吳虛隨手捕捉到一個,竟發現這竟是個無比神奇的詞語,它竟包涵了這個宇宙中全部的信息。太陽系、銀河系,更多更多的星系,他當然也看見了地球,這個擁擠了數十億人的星球,以及他們的——數十億人的爭吵和聒噪;然后,吳虛看見了寒靈,她就在不遠處,正笑吟吟向他走來,她的腳步那般輕盈,她的身體正在散發著細微而朦朧的薄光,而她又是那般的美麗……
有個聲音在喊,吳虛,你該走了吧,我們要下班了。他反復做夢一般倏然驚醒,自己仍然站在圖書館里,而把他拉回來的正是那個可惡的圖書管理員安養童;但他心里已經充滿了欣喜,因為他已經發現了秘密,他終于明白了寒靈所做的這一切的目的和用心;原來那個完美的世界是真的存在的,他笑了笑,把寒靈留下的那些手記整理了一下,疊在了一起,拿在手里,向站在門口的管理員安養童走去。
他已經明白,就算這個世界化為齏粉,他和寒靈都不會再分開。
第七天
那天在臨下班時,吳虛走向我,遞給了我七張A4打印紙,其中第七張的幾乎是空白的,只有頁首寫了三個字:第七天。他說,現在我要去找寒靈了,我知道你一直在寫小說,因此我請你來幫個忙,把這組手記的第七天續上,為我們的世俗生活劃上一個句號。說完之后,他進了圖書室,再也沒有出來過。
這之后,圖書館里開始流傳另一個版本的傳說,一個二十歲的身患絕癥的女詩人,在她生命的最后幾天,把通往奇妙世界或福祗之門的線索留給了她摯愛的人——另一個小詩人吳虛。
現在大家都知道謎底了,我就是那個圖書館的管理員安養童,憑心而言,我更傾向于認為這第七天的手記內容,就是這整篇小說;我想,吳虛把這些東西交給我,如果是出于對我的信任的話,那么,必然是對我——一個小說作者的修辭和虛構技藝的信任,因此,我理應使這個故事完整。
如果這篇小說能夠發表,并且吳虛和她的那個詩人女朋友打算從他們的形而上世界回來的話,那么我會把這篇小說中屬于他們的文字一字不差數一遍,把屬于他們的稿酬一分不少地還給他們,我才不占他們的便宜呢!免得他們總認為我是個陰暗卑劣狼心狗肺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