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不停舐舔著什么東西的并不是一只貓,而是一個渾身骯臟,干枯蒼白的頭發亂如蓬草,如同風干的橘子皮一樣布滿了皺紋的老臉,正籟籟地往下掉落著泥塊!
一
“圣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矣,誠哉是言也。”
蕭鐸說。
“也就是說,三十年為一個世代循環。”
“從一個人出生到長大成人,完成接受必要的教育并承傳家族香火的一個完整過程,需要三十年的時間。”
晦澀的燈火飄忽不定,蕭鐸的臉色在黑暗中時隱時沒,在很長一段時間的停頓之后,他才終于把要說的話說出來:
“正如莊稼每逢一個生長周期之后的收割季節,三十年為一代之傳承,這就意味著,錦兒她又要回來了。”
“錦兒!”
“她上一次回來的時候,是在三十年前,也就是東落鎮又一代人成長起來的時候,那一年錦兒回來后將這些人全部殺掉了,聽起來這樣的事情非常殘忍,但實際上死在錦兒手上的人數并不多,不過是三百四十七個人而已。”
“雖然不多,但錦兒總算是勉為其難了。更何況這只是她一次所完成的殺戮數目。”
“每隔三十年,錦兒就要回來將東落鎮的人全部殺掉,她這么做的理由已經不清楚了,我們清楚的只是她在此之前所干過的幾次同樣事件。實際情況是,每一個東落鎮人,在他幼年的時候就籠罩在錦兒的陰影之下,他們確信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全部理由,就是在成人之后讓錦兒殺掉。”
“以令人發指的殘忍手段殺掉。”
“傳說中,有些死者在死亡了數十個時日后,身體仍然在極度的痛苦中抽搐蠕動并掙扎。”
“人們相信,錦兒生活在地面下百余米深的陰暗巢穴之中,在長達三十年的時間里,她始終處于酣然的沉睡之中。直到三十年后,饑餓將她從睡眠中喚醒。屆時錦兒就會用骯臟的指甲梳理著凌亂的枯發,慢慢地爬出巢穴。午夜酣夢中的人們能夠聽到她那急促而貪婪的喘息之聲,伴隨著的是一陣又一陣濃烈的腐臭氣味。”
“她的食量很大。”
“她食骨吸髓,非常挑剔。”
“一餐非數百條性命猶不足以讓她感到滿足。”
“有關錦兒的這種異食癖,東落鎮居民知之甚詳。人們確信,錦兒曾是東落鎮最有錢的一位財主家中的丫鬟,但是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一伙土匪夜襲了這戶財主之家,護院的家丁在象征性的抵抗之后,就拋下槍逃走了,于是財主一家總共一百二十三口人的性命和全部家產,就落入了這伙土匪之手。土匪們用馬刀依次砍死了他們之中的每一個人,老人和小孩也無一幸免。而且在這一過程中還伴隨著你所能想象得出來的任何形式與酷厲罪惡。當最后一聲凄楚悲鳴猝然終止,所有的尸體都被拋入一個深不見底的坑穴之中。”
“坑深近百米,四壁都是光滑如鏡的褐色青石,無論是生者,還是死者,都無法攀援而上。坑洞的底端有著縱橫交錯的窟洞,嚙齒類的老鼠拖著奇長無比的尾巴在窟洞中敏捷穿行,有人懷疑這些骯臟的生物就把它們的巢穴構筑于坑底那堆積日久的骨植之中。另一種說法是坑溝的底部淤結著巨大的血塊,這些血塊沉積日久已經風化成石,甚至比巖石更堅固。這是一個僅憑想象就足以讓人毛發倒豎的怖異域界,能夠生存于其中的唯有腐尸、游魂與老鼠。”
“被拋入坑穴中的人,當然也包括了錦兒。”
“唯一的區別是,錦兒是被土匪們活著扔下去的。”
“這是一件發生在一百五十年前的舊事,那時代這樣的事情有很多,但唯有這樁卻顯得極是怪異。”
“東落鎮人相信,那伙土匪之所以不將錦兒殺掉,卻在她活著時候將她拋入穴中,肯定是在進行一項邪惡的試驗,其過程就是要將一個鮮活的生命置身于數以百計的血腥尸體之中,如果她想殘喘續延,就會步入邪惡法術的進程之中。這種神秘而詭異的法術至今久已失傳,但卻結下了錦兒這個可怕的禍祟。”
“你完全能夠想象得出錦兒在那種境況下能夠找到的唯一裹腹之物是什么。”
“此后三十年,這一懷疑得到了證實,因為錦兒爬出了地面,她殺掉了當時東落鎮的全體居民。”
“因為她餓。”
“她真的餓壞了,想一想,她已經在這種饑餓狀態下蜷縮了三十年。”
“她已經成為了饑餓的一部分——在她被拋入坑中就是如此。”
“此后又是一百二十年,直到今天。”
“這期間錦兒已經從睡眠中醒來四次,并先后四次血洗東落鎮。”
“每一次情形都是這樣,全鎮男女老少的尸體東一具西一具,橫臥于東落鎮的街頭與深巷之中,這些人形態各異,死法有別,每一個人都死于不同的狀態之中,除了被錦兒用以裹腹的部分,他們基本上都可以說完好如初。”
“他們的身體至少不比他們生前更少,只不過是喪失了活力而已。”
“那滿鎮的尸體就是這樣靜靜地橫臥于時光與歲月之中,如同一幅布滿了塵灰的古老壁畫,那種靜謐帶有一種令人發瘋的絕望。”
“錦兒則在她那陰暗潮濕的巢穴中蠕動著,從上一次到現在,又是整整三十年過去了。”
“現在是她再次回來的時候了。”
蕭鐸最后說:
“如果你們的運氣足夠好的話,我相信你們會遇到她的。”
二
出發的前一夜,可卿做了一個可怕的噩夢。
她在夢中看到自己行走在一條陰森恐怖的林蔭小路中,高空中的月光是如此的凄惻,仿佛這個世界剛剛經歷了最殘忍的殺戮與洗劫,那砭骨的陰寒直漫入她的心底,令得她于行走之間張皇失措,驚魂不定。
她并沒有聽到那一聲夜梟的猝鳴,這是一個無聲的夢,但是她分明感受到了受到驚擾的夜梟那一聲絕望的慘嗥。
一幕場景自遠而近,迅速地在她眼前展列開來,如同一幅技法拙劣的潑墨水畫。
碑柱林立,陰風四起,默葉低懸,每一片枝葉上都無聲地洇透著腥氣彌漫的血滴。
一個頭發干枯,皺紋滿臉,目光陰濁,指甲骯臟的老婦人,正慢慢地蠕動著鉆出地面,向可卿發出陰森詭異的邪笑。可卿清楚地聽到老婦人那風干得如橘子皮一樣的老臉上擠出來的恐怖笑聲,伴隨著籟籟之聲的是紛紛掉落的老皮和泥塊。可卿在夢中清晰地記得,她不知什么時候因為極度的恐懼而躲藏到了陰暗之處,但那可怕的老婦人知道她在那里,從她一鉆出泥土的時候起,她就用腥紅的舌尖舔舐著自己那干癟枯裂的嘴角,慢慢地把頭轉向了她。
老婦人發出了一聲不類于人的邪異怪笑,蹣跚著兩條枯骨的雙腿,慢慢地向她踅了過來。
老婦人越走越近,她那被陳年的淤泥所浸透的青烏色指甲,突兀地扼向了可卿白嫩細長的頸子。
可卿嚇得失聲尖叫起來,猛地一下坐起。
她冷汗潸潸,心臟怦怦跳動不止。她的身體瑟瑟顫抖著,雙手掩在胸前,于昏暗的壁燈中等待著那陣陣驚竦感的過去,并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恐懼之中想到了方杰,目光不由得轉向身邊。
方杰此時正趴在他的位置上,被子從他的身體上滑落,露出渾圓光潔的背部,肌肉虬鍵,他的身體有節律地起伏著,睡態正酣。看到他睡得幸福到如此的程度,可卿心里忍不住一陣委屈,伸手在他的后背上輕輕掐了一下。
方杰的身體輕輕動彈了一下,鼻子中噴出一聲唔,睡得更加香甜了。
一股說不清楚的無名火突然涌上可卿心頭,她抬起腳來,照著方杰屁股上重重踹去。
方杰被踹離了他最舒服的位置,分明在睡夢中感受到幾分驚訝,他像一頭豬一樣不停哼叫著,身體起伏波動,試圖想再回到他最舒服的位置上去。眼看這個程序就要如愿完成,可卿卻又踹了他一腳。
“唔唔唔,”方杰終于睜開了眼睛,他困惑地看著可卿,表情漸漸進入了溫和狀態,這表明他真的醒來了,而且認出了可卿。
“你怎么還沒睡?”他語氣含混,似乎并不期望得到回答。
“我做了一個夢,給嚇醒了。”可卿說。
方杰哦了一聲,顯然是在考慮是裝作沒有聽到好呢,還是強撐著爬起來安慰可卿,具體選擇哪一個方案取決于他睡眠程度的深淺,而不是事態本事,這是最讓可卿所無法容忍的事情,所以她坐起來,拿手搭在他脊背上,稍微停頓了一下,在感受到他背部肌肉的溫暖后,才大聲說道:
“都怪蕭鐸,昨天晚上講那么可怕的故事,嚇得我做了個噩夢。”
方杰身體輕微顫動了一下。
“你說他這個人怎么這樣?”可卿不滿,繼續說道:“明明知道……卻講這么一個怕人的故事給咱們聽。”
方杰的身體這次不見有什么異常的反應,好半晌,可卿才聽到他慢吞吞地說了一句:
“蕭鐸是有想法的。”
“什么想法?”可卿立即問道。
方杰沒有回答,許多時候人們并不期望答案。
問題本身就是答案。
三
上車前一刻,可卿又改變了主意:“我不想去了。”她說。
“可卿……”方杰的臉色說不出的難看:“你別聽蕭鐸他胡說八道,他講那個故事是因為他不安好心……”
“我身體不舒服。”可卿說。
“可卿……”方杰的聲音中透出一種強自抑制的怒氣。
“你一個人回去不也一樣嗎?”可卿說。
“那能一樣嗎?”方杰氣急敗壞,口不擇言:“到時候你讓我一個人舉行婚禮嗎?你新娘子不到場,這婚還他媽的結什么勁?”
不結就不結!這句話已經沖到喉頭,但可卿最終卻沒敢說出來,吵架歸吵架,這種氣話是說不得的,后果殊難預料,不是她所能夠承擔得起的。
“要不我替你買只威尼熊,你在路上的時候可以抱著。”方杰急昏了頭,建議道。
可卿心里覺得好笑,正想再堅持一下,說不定真的會讓方杰屈服下來,可是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卻霎時間神色大變。
蕭鐸站在距他們不遠的地方,神態冰冷的看著他們之間的爭吵。
看到他的第一反應,可卿就像是沒有看到他,徑直鉆進了車里。倒是方杰有幾分尷尬,同他不冷不熱地打了個招呼:“蕭鐸,你還跑來送一趟,真是太客氣了。”
“不是客氣,”蕭鐸回答:“恰好路過而已。”
方杰的臉色就有些難看:“那咱們再見,等回來后喜糖給你補上。”不等蕭鐸回答,他轉身也上了車,并飛快拉上了車門。
車子發動了,兩個人默默無聲地坐著,好象突然感覺到對方竟然是那么陌生,一點也不像正要進入洞房的新婚情侶。
這種尷尬說起來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可是無論是可卿還是方杰,除非他們不是相互愛著對方,否則就必須要接受這種尷尬。
盡管方杰和蕭鐸是同學,而且是蕭鐸最先結識可卿,并帶可卿去方杰那里,他希望通過自己有出息的同學來提高一下自己的地位和品位,但事情發展的結果,卻如此的出人意料,這讓他們三人都有些始料未及。
但有些事,誰也沒有辦法。
盡管在此之前可卿和方杰為了避免這一結局,用盡了他們所能夠想得到的所有辦法回避對方,但是宿命有歸,他們彼此似乎就是無法逃離對方,真要說起來真正感到尷尬的只是他們兩人,而非蕭鐸。
“沒有辦法。”
當車子駛出市區,可卿才聽到方杰這樣低聲的嘟噥了一句;“沒有辦法。”
四
東落鎮。
四個小時的路程。
當坐在車里的方杰將那座小城指點給可卿的時候,她聽到自己長長舒了一口氣。
東落鎮是一座小鎮,但人口已經接近十萬,從山坡公路上向下望去,可以看到城鎮中一座又一座的高樓,長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讓可卿如負釋重。她真的害怕這個小鎮如同她所想象的那樣——不,應該是說她真的害怕這個小鎮一如蕭鐸所講述的故事中那樣。錦兒那般的異常恐怖,只有和稀疏稀拉的三五戶人家居住的鄉村風景才搭配得上。
不過是一個存心險惡的故事罷了。
可卿心里想著,把她的頭輕柔地靠在方杰肩上。
這是一個美麗的小鎮。
東落鎮。
五
車子進了小鎮,可卿好奇地坐在車里東張西望著,突然之間她咦了一聲:“方杰快看,那邊好多人啊。”
那邊是有好多的人,黑壓壓一大片,看起來不少于兩三百人,這些人把整條街都給塞滿了,他們的表情說不出的陰郁,那冷漠的眼神看起來讓人心悸,當車子行過時他們紛紛圍攏而來,卻又不約而同讓開一條路。可卿隔著車窗能夠看到一張又一張的怪異嘴臉,這些人都在用那種說不盡的陰郁目光向著車里張望著。這多少顯得有些怪異的場景讓可卿感覺到有幾分害怕,她不由自主地扭頭看了看方杰。
她嚇了一跳。
方杰那張臉,結滿了陰郁與冷漠,竟然與車外邊的人沒有任何分別。
“方杰,方杰!”可卿害怕起來,失聲叫道。
慢慢的,方杰把他那張陰郁的臉轉向她,擠出一絲陌生的笑意來。
“這么多的人,我也沒有想到。”他在說話,但聲音卻極盡陌生。
車子無聲無息地停了下來,方杰又用那種陌生語調說了句:“到了。”
可卿不知所措地看著車外,車外的人群將車門嚴嚴實實堵住,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怎么樣下車。
但是方杰那邊的車門被人從外邊拉開了,一連串夾雜著當地鄉音的腔調帶著尖利的高音響了起來,方杰被數不清的手拖下車,有人動作迅速地將一張紅地毯鋪到了他腳下,他分明有幾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可卿探頭正要下車,幾個女人伸手進來阻止了她:“不能,不能,你不能就這樣下來。”那聲音沒多少熱情,卻帶著幾分明顯的不耐煩。
為什么我不能下車?可卿不明白。
出什么事了?她更加害怕起來。
直到她看到車外的人將一幅紅色錦緞披在方杰的肩上,她才恍然大悟。
車外的這些人,正在迎接新郎倌和新娘子。
有沒有搞錯?
可卿真不知道自己應該是高興才好,還是生氣才對。她與方杰一起回來舉行婚禮是不假,可這么大的事情總需要有一個過程吧?哪有人還沒到,這邊就緊鑼密鼓地張羅開來的?
但是她很難對這種倉猝的過程產生反感情緒,尤其是當她看到方杰胸前戴上一碗口大小的紅花時,她差一點沒放聲大笑起來。
人們不允許她笑。幾個中年女人把一幅繡著精美鳳紋的蓋頭戴在了她頭上,于是除了她自己的腳尖,她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方杰的手摸摸索索地往她身下塞,還有人像是在飯桌上掰螃蟹腿一樣掰動著她的腿,好半晌她才明白過來,這是方杰要抱她下車。
正是這樣。
下車的時候,方杰抱著她,在她耳邊低聲解釋了一句:
“這地方娶媳婦都是這樣。”
她沒有說話,因為她蒙著蓋頭,什么也看不到,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方杰抱著她進了一扇門,然后又是一扇,最后把她放在一張床上,旁邊有人大驚小怪地尖叫:“新娘子腳尖不能著地。”她嚇得急忙把腳收了起來,心里卻突然委屈得想要哭出來。
她可是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
房間里嘈雜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有人在怪聲尖叫:“大家快出去喝酒吧,讓人家新郎和新娘子說句悄悄話,看人家都等得急了。”還有人接了一句:“還說什么說,說了一路還不夠啊?”然后是哄堂大笑聲,巴掌拍在腦殼上的聲響,隨后,所有聲音全部遠去了。
“是我媽的主意。”方杰的聲音在她耳邊響了起來,原來他還沒走。
“家里給咱們準備了新房,可又不知道該不該讓咱們住在一起,咱們快到家時才突然決定先把婚禮辦了,這事連我都不知道。”
方杰在一邊說道。
不知道就算了,可卿玩世不恭地想,最后還不都是那么一回事?
也只不過是說這么半句話的功夫,門外又有人涌了進來,她聽到方杰被人七手八腳地拉走,聽動靜,他簡直是被人粗暴地強行拖走的。可卿心里說不清楚的別扭,她無法理解自己這種怪異感覺自何而來。
總之,她心中那種甜蜜,似乎被人摻雜了些什么她不喜歡的東西在里邊。
感覺人似乎全都離開了,房間里靜悄悄的,除了她自己的心跳。稍過一會兒門簾——門簾是一定要有的,不然就不像是洞房了——被撩開,有幾個年齡較大的女人端了一碗煮得香噴噴的紅蛋進來,可卿雖然非常疑心這種蛋羹上的顏料會對身體有害,可她別無選擇,只能硬著頭皮吃下去。
味道居然超出想象的好。
她的心情豁然開朗起來。
又有人進進出出,出出進進,感覺上好象過了有幾個時候,雖然她蒙著頭蓋布,但也知道天色正在黑下來。
又有一個人進來了,一聲不吭地站在她面前。
她假裝端莊地靜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對方也不動,但呼吸卻急促起來,這種呼吸讓她心情一下子緊張起來,莫名其妙的,她突然想到了蕭鐸,毫無理由地感覺到這個站在她面前的人是蕭鐸。
可這是不可能的。
蕭鐸沒理由追到這里來,這段距離對他來說過于遙遠了。
但是,最讓可卿害怕的事情終于發生了,她清清楚楚聽到了蕭鐸的聲音:
“你快點逃,不然的話就來不及了!”
六
乍一聽到蕭鐸的聲音,可卿的身體激烈地顫抖了一下。
自從她離開蕭鐸身邊,和方杰成為朋友并日漸情濃期間,她已經感覺到蕭鐸情緒明顯在失控。這里邊當然有男人面子的問題,更多的,還應該是蕭鐸對她的一種依戀吧?
可是沒辦法,她只能把自己給一個男人,就一個,這是真的沒辦法的事情,任何人也沒理由為此而責怪她。
所以她一邊非常理解蕭鐸看她時那種越來越怪異的眼神,一邊在心里害怕。她害怕這個失去感情與女友的男人會干出什么出格的蠢事來。
這種事情她曾聽說過不止一次,但是她絕不希望自己成為其中的一個角色。
實際上,正是這個最根本的原因,才使她和方杰把婚禮選擇在東落鎮這個地方。這里遠離蕭鐸,無論是對于可卿自身的安危還是對于婚禮的順利而言,都是必然的選擇。
然而她做夢也不敢想象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蕭鐸居然追到了這里。
追到了她的洞房里!
千真萬確!
她猛地撩起蒙在頭上的蓋頭,目瞪口呆地看著站在她面前的蕭鐸。
蕭鐸此時正臉色鐵青地站在她的面前,他的身體如同一只面對著強敵的野貓,脊背緊張地弓著,他的聲音也是短促而急速,帶著明顯的失常:
“可卿,快點逃,要快,從這邊走!”
他一邊說,還一邊伸出一只手來,想抓住可卿的手。
可卿的身體猛地扭動了一下,蕭鐸一把沒有抓住她,身體斜側了一下,差一點栽倒。這時候恰好有一個女人撩開門簾進來,見到蕭鐸先是一怔:“哎,你一個男人怎么進來了?快點出去,這時候的洞房是不能讓男人……”她的話還沒有說完,蕭鐸已經猛然向她撲了過去。那女人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嗥之聲,霎時間,門外涌進來數不清的人,這些人一進來就將蕭鐸撲倒在地,扭住他的胳膊按住他的脖子,把他強行向外邊拖去。
臨被拖出門去之前,蕭鐸突然甩開那些抓住他的人,把他的身體扭過來,最后喊了一句:“可卿快走,錦兒她就要來了……就是現在!”然后他就被那群人強行拖走了。
蕭鐸被拖出門后,顯然并不是那么合作,外邊響起來了清晰的桌椅倒翻聲和拳頭毆擊在肉體之上的鈍響,而他的聲音卻時斷時續,不停地從門外傳進來:
“可卿……逃……快逃……錦兒他來了……三十年的饑餓……三十年的隱忍與長眠……尸橫滿地………血流成河……快逃啊!”
最后那一聲凄惻的悲呼中止于一記沉悶的毆擊。
一切恢復正常。
七
蕭鐸的突然出現徹底破壞了這個美好夜晚。
可卿的心境紛亂不堪,她突然厭惡起屋里屋外那些來來往往的陌生人們,這里邊有他們什么事呢?這只是她和方杰兩個人的事情,為什么這么多人不識趣地跑來湊熱鬧?
她甚至想到馬上撕下頭上的紅蓋頭,賭氣離開這個晦氣的地方。只是她不知道這么晚是否還能夠找到回程的車,所以她才強忍著怒氣,坐在床上沒有立即發作。
蕭鐸!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噤。
真的好險,如果他當時的情緒再激烈一點……那后果真是不堪設想。還好,蕭鐸的反常除了只傷害到他自己之外,可卿最多不過是受到一番驚嚇,這就足夠僥幸了。
正當她這樣想的時候,聽到了方杰熟悉的腳步聲,還有那些陌生女人的調笑:“真是小兩口啊,恩愛,連分開這么一會兒都受不了,嘻嘻……”
她沒有理會那女人的嘲笑,而是急忙將蓋頭掀起一角,看著方杰說道:“你跑到哪兒去了?剛才差一點沒嚇死我。”
“怎么了?”方杰詫異地東看西看:“都是自己家人,有什么害怕的?”
“我是說蕭鐸。”可卿提醒他。
“蕭鐸?”方杰臉色變了:“這好日子里你提他干什么?他跟咱們早就一點關系也沒有了,說不定他現在正在公園里騙不懂事的小姑娘呢。”
聽他的口氣,似乎一點也不知道剛才所發生的事情。所以可卿有些驚訝地告訴他:“你不知道嗎?剛才蕭鐸進來了,瘋瘋顛顛的,差一點沒把我嚇死。”
“蕭鐸?”方杰嘴吧張得開開的:“不可能吧?我怎么沒看到他?”
“誰知道你剛才跑到哪兒去了?”可卿恨恨道:“剛才他就站在你現在這個位置上,還不肯走,好多人費了很大的勁才把他給拖走。”
方杰還是用剛才那怪怪的眼神看著她,好半晌才脫口冒出一句:“你沒犯病吧?這來來往往這么多人,蕭鐸怎么可能進得來呢?”
“那你去問他們吧!”可卿跟他實在沒說可說了。
方杰茫然失措地站在可卿面前好久,小聲嘀咕著莫名其妙的字樣,慢騰騰地走開了。沒過幾分鐘他又回來了,站在可卿面前:“我剛才問過他們了,根本就沒見到蕭鐸進來啊,而且咱們家出出進進只有一道門,我一直在外邊坐著,他要是真的進來我沒理由看不到啊。”
“誰知道你們是怎么回事!”
可卿被他弄得心煩意亂,實在沒心情說下去了。
八
婚宴開始了,就在可卿門外。
鄉下人就是有這點好處,房間面積極大,外邊庭院坐了兩三百人,聊天聲音如同鼎沸。可卿依然坐在她的房間里,心里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她不知道這個閉塞的地方還會有什么怪誕節目,凡是新婚夫婦,都要過這一關。
只能等待著。
外邊的聲音漸漸低沉下來,這是酒菜上桌了,可卿心里更加煩燥,她不明白為什么還沒有人進來扶她出去給客人們敬酒,與客人們見面,這個地方的禮節就是怪,她只能耐著性子等待著。
等得她昏昏欲睡。
這時候她聽到了房間里有一個奇怪的聲音,好象是什么東西在不疾不徐不慌不忙地舐舔著自己的嘴唇。聲音時斷時續,讓可卿心里一陣又一陣發毛。
莫非那邊有一只貓在洗臉?她想。
貓洗臉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肆無忌禪。
好端端的洞房里,怎么會弄出一只貓來?可卿感覺到這事非常怪異。
她輕輕低下頭,看到了自己盤坐的雙膝,這種盤腿的姿態是鄉下女人最常見的,對于她來說卻完全是一種全新體驗。她又側了一下頭,將蓋頭上的一道縫隙斜著對準那只貓所在的方向。
她的身體突然僵硬了。
僵硬得猶如一塊沉積在地下億萬年之久的頑石。
連同她那顆年輕的心臟,也于剎那間停止了跳動。
那邊不停舐舔著什么東西的并不是一只貓。
而是一個渾身骯臟,干枯蒼白的頭發亂如蓬草,如同風干的橘子皮一樣布滿了皺紋的老臉,正籟籟地往下掉落著泥塊!
錦兒!
霎時間可卿喊出了這個名字。
她知道她并沒有認錯,正在她房間里伸出腥紅色舌頭舐舔著干裂的嘴唇的那個東西,正是蕭鐸曾經告訴過她的錦兒。
她驚得心膽欲裂,眼睜睜看著那個可怕的老婦人在地面上蠕動著,如同一條蛇蟲般向著她爬了過來。她拼命想逃走,但是因為過度驚嚇,她全身肌肉已經喪失反應能力,一動也動不得,只能于絕望之中看著那骯臟而尖利的指甲慢慢舉起,向著她的臉頰突兀抓撓而至。
那一瞬間的寒冷,連同空氣都已凝結成冰。
九
眼看著錦兒的尖利指甲就要觸及到可卿的臉頰,這時候她才聽到身后窗戶的碎裂聲,伴隨著一聲她不確定是不是幻覺的熟悉驚叫:“快躲開可卿!”
是蕭鐸!
那一聲驚叫宛如打破了一個魔咒,可卿的身體于驚悸之中突然恢復了彈性,她看到自己順著床鋪就勢一滾,一把握住了蕭鐸從窗外伸出來的那只手,她的人就像一只廉價的布娃娃玩具,被窗戶上七零八碎的玻璃切割著,從窗戶上跌落了出去。
她身體上至少有幾百處被碎玻璃割傷了,痛疼的感覺就像火焰在炙烤著身體,又像數不清的蟲蟻在噬咬,這種源自于神經末梢的強烈刺激使得她的頭腦更加清醒,她甚至在蕭鐸將她攙起來之前,就已經迅速向前跑出了幾步。
庭院中正在參加婚宴的客人們那鼎沸的嗡嗡聲霎時間突兀中止。
“錦兒!”
數百人驚怖的呼聲是如此整齊劃一,就像是所有人在此之前經受過嚴格的訓練一樣。
然后是桌翻盤碎的巨大聲響,還有一種與人類神經感官形成強烈對撞的強烈怪聲。
而可卿已經和蕭鐸踉蹌地逃出了很遠的距離。
“可卿,救我!”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從身后搖遙傳來。
可卿猛然止步。
即使她在最危險的時候,也不可能對這一聲呼救無動于衷。
她轉過身,看到了自庭院中狂奔而出的方杰,不,確切的說,可卿看到了方杰一部分,正在向她發出絕望的呼救之聲。情不自禁的,可卿伸出她的雙手,以同樣凄絕的聲音呼喊道:“方杰——!”
霎時間萬籟俱寂。
方杰那一部分在狂奔之中,突然陷入了地面的一個坑穴之中,而后錦兒那顆花白的頭顱探出來,若有所思地向這邊張望著。這時候蕭鐸猛地沖過來,扯上她就跑:“快快快,別讓她看到你,千萬不要讓她看到你!”可卿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奔跑著,淚流滿面。
他們逃入了一條寬寬的馬路之上,晦澀的路燈給了可卿足夠的勇氣,這也同時讓她體內那種強自支撐的力量迅速流失了,突然腳下一絆,她驚叫一聲,重重地跌在冰冷的水泥路面上。與此同時,蕭鐸也發出一聲強烈的氣流噴射之聲,他就像一只被針扎漏了的汽球,一屁股跌坐在可卿身邊。
“真……真有那么一回事。”可卿嘴唇顫抖著,仍然是心有余悸地向后看了看。
“我告訴過你的,早就告訴過你的。”蕭鐸聲音帶著幾分憤憤不平,現在可卿已經能夠理解他這種情緒化的反應了。
“現在我們怎么辦?”可卿問:“那東西……她不會追來吧?”
“應該不會。”聽口氣,蕭鐸對這個回答分明也是拿捏不準,“我們不是東落鎮的人,錦兒她憑什么追我們?不過,如果你要是和方杰舉行了婚禮,那就另當別論了。”
“那方杰他……”可卿剛剛開了口,聲音就低微漸無。
“你不會再見到他了。”蕭鐸嘆息了一聲,“從一開始他就是屬于東落鎮,屬于錦兒。”
“你今天看到的所有人都是屬于錦兒的,所以不管他們走出多遠,走了多久,最終都會在錦兒那聲召喚下,重新回到這里。”
“不管他們自己是否意識到這一點,是否承認這一點,但總歸,他們無法避免這一結局。”
說著話,他把一只手遞給可卿。可卿疑惑不定地看著那只手,“你要帶我去哪兒?”
“回家。”他說。
“我的家在西望坡,那里沒有錦兒,有的只是你和我。”
蕭鐸向可卿保證道。
十
“西望坡?我知道那個地方。”
可卿是在西行的列車上遇到的這個年輕人,他身材高大,熱情揚溢,眉眼間跳躍著無窮活力。
“那絕對是一個我們人生值得一去的地方。”年輕人說:“沒有人能夠不被西望坡的美麗景致所打動,終其你的一生,你總是要去這樣的地方看一看,讓西望坡的風情豐富你的生命與歲月。”
“是這樣嗎?”可卿眉宇間現出快樂的期望。
“一點也不錯,”年輕人繼續說道:“只不過,那是從前的事情了,而現在,你在旅游途中要小心迷姑,注意不要讓她注意到你,不要讓她發現你,否則你的人生快樂就會至此而止,那可就是一樁劃不來的事情了。”
“迷姑是誰?”可卿納悶地問道。
“迷姑不是誰,她甚至有可能什么東西也不是,只不過是一種左右西望坡的力量而已。”年輕人說。
“實際上,迷姑是一個邪惡事件的犧牲品,這件事說起來日子也不算是太長,或許是三五年前吧,那時候迷姑還是一個年輕、活潑、美麗的女孩子,但不幸的是,有一次她在路上遇到了三個施行者,很難想象這三個男人是如何對待她的。他們把她帶到了山里一間小木屋之中,這其中迷姑所遭遇到的事情是任何人也無法想象的。最殘酷的是,在迷姑失蹤之后,當地的民眾曾多次組織了營救隊進山尋找她,每一次營救隊都曾在那座小木屋中落腳,甚至將那里設為營救指揮中心,而這期間迷姑仍然還活著,她能夠聽到那些為拯救她而來的人們與三個施虐者談笑風生,能夠聽到他們為了找到她而設計出一套又一套的完美營救方案。但是所有這些最終都未能幫得上她,可以想象積淤的怨毒與罹氣是如何一點一滴浸透她的身心,或許是這種積淤過重的戾氣,使她至今仍然還未死去,但同時,她也已經不再是一個活鮮的生命個體。”
“事后人們在那間木屋中發現了她一直被囚禁的地方,就在小木屋的地面之上,有一間狹小而隱蔽的密室,營救隊員們工作或休息的時候就踩在她身體上來來往往,她的生命經過一次又次的踐踏早已是支離破碎,從此她就以這種殘碎的意識重新結構這個世界。”
“什么叫重新結構這個世界?”可卿驚心不定地問道。
“沒什么,這只是一種較為委惋的說法而已。”年輕人突然沉默了下來。
“可我還是沒有聽明白。”可卿探過身去,近乎哀求的看著年輕人那雙眼睛。
“或許你朋友可以把更多的事情講給你聽。”年輕人嘟嘟囔囔地說著,站起身來,把座位讓給蕭鐸。
但是蕭鐸不坐,他用厭惡的目光盯著這個年輕人:“你剛才在胡說八道些什么?”
年輕人漫不經心地聳了聳肩,表明他根本不把蕭鐸的威脅放在眼里。蕭鐸憤怒地伸手過去,想抓住他并重重地一拳打過去,可卿急忙站起來,托住了蕭鐸的一條胳膊;“蕭鐸,你要干什么?”
“哼,”蕭鐸將可卿的手甩開,氣哼哼道:“你千萬別聽那些心術不正的人胡說八道,他們說的都是一些沒有影子的事情,連瞎話都編不囫圇,也不好好想一想,一個已經死去的人還有可能再跑出來東游西蕩嗎?哼,還說迷姑的怨靈正在把每一個西望坡人用牙齒嘶成碎片,還讓他們一塊塊身體跟在她身后到處亂跑,這簡直是瘋子的胡言亂語,是只有精神不正常的人才能夠編造得出來的謊話!”
說著話,蕭鐸坐了下來,用他的一只手緊緊握住可卿,說道:“咱們一到家就舉行婚禮,從此以后你就是我的老婆了,既然你已經決定要嫁給我,就千萬別再聽那些心存不軌的人惡意挑唆,聽清楚了沒有?”
可卿的身體慢慢顫抖起來,并越來越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