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驗裸婚

1

赤裸婚姻。這四個字剛剛從他口中吐出時，我以為，不過是個玩笑。此時正是我們的新婚期，我和他，正毫無保留地打開著自己。

但，他是認真的。他說，這是一個全新的概念，在一些西方國家的初婚族中剛剛風行。所謂赤裸，并非指身體的袒露，而是讓婚姻中的情感完全赤裸起來，彼此都是透明的，無論身心暗疾，還是思潮波瀾，甚至晚上的性夢、婚外的情感，都向對方如實交待。

他說寶貝，這是多么坦誠多么有意思的婚姻方式，知己知彼，互相分享，我們的感情會更加融洽，我們的生活也會因此多姿多彩。你愿意嗎?

我內心有些猶疑，一時難以接受。我是一個情感豐富的小女子，總會有些藏在心靈深處的小性情。自己悄悄咀嚼很有味道，而一旦與人共享，哪怕是老公，也還是會覺得尷尬。

我想拒絕，但面對他的灼灼目光，又是如此的零距離，我囁嚅著，竟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2

在此之前，我是個幸福的小女人。我嫁的，正是我所愛的。按目前流行的說法，就是“他滿足了我對男人的所有美好想象”。

提議赤裸婚姻的第二天，他給了我一個博客地址和一個電子郵箱的密碼。他說你上去看看吧，里面有我的過去，和我最真切的情感旅程。

我不知道他還寫著博客，但他有過去，這很正常。32歲的男人，又是如此的優秀，沒有過去，似乎說不過去。我說我就別看了，這些是你應該珍藏的東西。再說，我真的不在乎你的過去。

他說寶貝，我們之間是不應該有所隱瞞的，這不符合赤裸婚姻的規則。有的夫妻同床共枕多年，還是陌生人，原因就在于彼此了解、溝通不夠。我要讓你一開始就走進我的內心，這樣，以后我們的生活出現什么波瀾，也就不會大驚小怪了。

他的話，我不是很明白。但我想，既然你自己愿意“裸露”，那我就看。再說，我還真有幾分好奇。沒想到理工出身的他，博客做得倒是文氣十足。但很快，我就笑不出來了。博客里，有太多的東西出乎我的想象。“我情我意”這一塊的大量篇幅，指向了一個女人。當然，這個女人不是我。

意外的是，他和這個女人，是因一夜情而相識繼而相戀的：此前他和多個女人有過一夜瘋狂，都是天亮以后說分手。而跟她的愛戀，長達三年零六個月!

他愛她，也曾想過和她結婚，但相識方式的芥蒂，使得他們難以突破世俗的樊籬。在父母的一再催促下，他忍痛與她斬斷情絲，草草地與我結婚。天啊!我握住鼠標的手劇烈地抖動起來，我這個被幸福沖昏大腦的傻女人，原來只是他無奈的選擇。他的真愛，并不是我!

他為什么要讓我知道這些?是讓我明白他娶我是做了犧牲?可我得到的，并不是一份完整的愛!

我抓起電話想質問他，手又無力地垂下。我不是說不在乎他的過去嗎?那又為何如此憤怒?他愿意向我“裸露”真情，說不定恰恰是為了對過去做個真正的了結，以便從頭開始呢?

這個漫長的夜晚，我的心被失望和嫉妒噬咬。我拼命說服自己接受現實，但我再也不敢打開那個郵箱，也不敢將他的博文一一瀏覽，我害怕看到他和她的傳情遞意，也害怕讀到那些讓我抓狂的細節。

3

他回來時說，寶貝你好像哭過?我矢口否認：我不愿意讓他覺得我年幼無知不大度，再說，既然這些事情已經無可避免地發生過，耿耿于懷也于事無補。

我開始像個垃圾筒一樣，不斷被動地接受著關于他的種種信息：過去時，現在進行時，甚至將來時。并不都是負面的信息，但的確有許多讓我不快，甚至心傷。

一個周日，我從懶覺中睜開眼，他正笑瞇瞇地看著我。他說，我剛剛云游了一個極美的地方，在一片桃林里還跟一個女人做愛了……我的心一沉，蒙上了耳朵：別說了，我不想聽!

他拉下我的雙手：寶貝你太封閉了，我還想和你交流一下夢中的方式呢，要不我們來試試?我張大了嘴，無語。

一天晚上，他忽然色迷迷地湊到我的跟前，一把將我撂在沙發上，不由分說地扒下我的衣服，徑直進入了我的身體……事后他撫摩著我發燙的臉龐：好不好?我嬌羞地點了點頭。他咬著我的耳朵說：做愛時，我把你想成——他說出了一個香港艷星的名字，我剛在網上看了她的寫真。我滾燙的身體忽然僵硬，一種被侮辱、被欺騙的羞恥感沖得頭皮發麻。你……太過分了!我奮力推開他纏繞的身體，跌跌撞撞地跑進衛生間。

他開始不滿足于我僅僅做個垃圾筒，他說我們的“裸露”太不對等。他已經向我“全裸”了，而我卻很少向他坦陳心跡，這不公平。

他的話說得我有些慚愧，想想也是。雖說他的“裸露”讓我不快，但他畢竟襟懷坦白，無所保留，這也讓我有些許感動。我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如他所說，太過封閉，太不開放，我決定也學著向他開放自己。

跟他的花紅柳綠比起來，我的經歷非常單純。大四時談了一場被譽為“夕陽紅”的戀愛，很快又因那男生的出國無疾而終。后來，感情一片空白。第三年，就遇到了他。

我的博客也經營得懶散，經常是十天半月都懶得更新。內容也無外乎小女生的小情趣，沒多大的私密性。

他顯然對我的這些皮毛玩意不太滿意，說我的“裸露”程度太低。他說，赤裸婚姻，關鍵是要思想赤裸心靈赤裸，我要知道的不是梗概，而是細節，不僅僅是所做，而且要知道所想所思，這才是真正的坦誠相見，明白嗎？

我又慚愧了，覺得在自己老公面前，也這樣放不開。我試著跟他講述我和男友相處的瑣碎，每每講到難以啟齒處，我都想繞過，而他總是一把將我拽回，步步緊逼地讓我將自己一點兒一點兒地剝光。我窘得不行，在他的誘導下，我逐漸將自己最隱秘的那些東西——中學時為一名歌星偷吃避孕藥減肥;大學時暗戀一個有婦之夫;沒有男友的日子里，以手淫來解決生理沖動……都曝曬在了陽光之下。這樣做，我并不坦然。我感到非常尷尬，這種無處躲藏的感覺，常常讓我惶惑恐慌，惴惴不安。

4

幸好，在我尚未崩潰時，他被派往其他城市開辟市場，為期十個月。我松了口氣，不必向他坦白交代了，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這樣灑脫的日子并沒過多久，隨著他工作走上正軌，赤裸婚姻又被提上了議事日程。那天他在電話里問：我不在的這些天，你是怎么過的?我說什么怎么過的，無非上班、吃飯、睡覺唄。他說寶貝你真幽默，難道你不饑渴嗎?想的時候是自己解決，還是……

啊?我的腦子轟地一炸，像扔一塊燙手的山芋，下意識地扔掉話筒。里面傳來急促的喂喂的聲音，我輕輕拔掉電話線，把自己扔進無邊的寂寞。

他的話讓我耳熱心跳，復雜的心緒無以言說。有點兒哀怨，也有屈辱，我狠狠地灌下一大杯冰水，狂跳的心稍稍平靜了些。

不久，他的博客里出現了新的女性面孔，他叫她Pink，是一家商報的記者，熱辣而性感，讓他瘋狂。

我迅速撥通他的電話：你愛上她了?他說寶貝，準確地說，我是受到了誘惑。而且，這種誘惑是無法抗拒的。我說那你打算怎么做?他說今晚，我會在博客里寫下我的心靈掙扎，與你分享。我對著話筒喊：你無恥!然后啪地摔下電話。

5

什么赤裸婚姻?再這樣下去，我會瘋掉!我給他發了一條短信，說我不再跟他玩赤裸了，從現在起，我堅決不去他的博客，也不需要他在電話里跟我說隱私!

他沒有回我的短信。有幾天，我們斷了聯系。清靜的同時，我覺出一些蹊蹺，不由得有些不安。

那天晚上，當我打開QQ時，一則留言出現在我的眼前：寶貝，你的郵箱里，有我的悔過書!

我心懷忐忑地打開郵箱，心想也許他接受了我的抗議，不再搞赤裸婚姻了。點開那封主題為“我的悔過書”的郵件，發現附件里還有幾張照片。打開第一張，兩個身著泳裝的男女跳到了我的眼前。一個是他，另一個，應該就是Pink了。風情的Pink依偎在他的身邊，儼然一對如膠似漆的情侶!

他們果然在一起了，他還是背叛了我。他郵這些甜蜜鏡頭給我干什么?我匆匆地瀏覽著他的悔過書，一顆心被他掰得粉碎。

他說他沒能守住陣線，這幾天和Pink一起去了雨林灣度假村。他說他知道自己錯了，現已決心跟Pink不再交往等。

極度失意和憤怒中，我忽然決定要好好“回報”他一下，讓出軌的他，也感受一下慘遭背叛的滋味!

我知道他是介意我前男友的，便杜撰了我和前男友的舊情復燃，幾次幽會。怕打擊力度不夠，還另外來了一段旅途艷遇，說一個二十來歲的大二男生，追著要跟我在一起，鉆進我的帳篷……真是憤怒出詩人，一向不擅長文字的我，居然把這兩段故事編得有鼻子有眼，一股腦發到了他的郵箱。

我狠狠地想，你不是主張“赤裸”嗎?你不是喜歡“裸露”嗎?誰不會啊，我也“袒露”給你看!

6

激憤過后，看著“郵件已發送”的字樣，我又感到一陣茫然。這樣的“赤裸”，對于我們的婚姻來說有意義嗎?在這場極度透明的婚姻中，我不僅沒有感受到交流的愉悅，心靈還承受著痛苦、矛盾的煎熬。

而且我發現，他也并不是真的那樣快樂。看到我杜撰的故事后，他連著給我打了幾個電話，話語中有掩飾不住的憤怒和嫉妒。兩天后，他氣沖沖地回到家里，憤憤地對我說：“我申請調回來了，我倒要看看，在我的眼皮底下，你怎么出墻!”我反唇相譏：“不是你讓我袒露的嗎?不是你嫌我爆的料不夠火辣嗎?這下該滿足了吧!”他好像被噎住了：“那你也不能……也不能真的出軌啊!”“那你呢?你出軌就有理了?”

“你!”他用哀怨的眼神看我一眼，轉身跑出了門。看著他的背影，我感到一陣茫然。這樣的赤裸，真的就是坦誠相對嗎?在這所謂的坦誠中，我們之間的感情，不僅沒有融洽，反而不斷疏離。僅存的一點點愛，怕是也要逃遁了。還有必要，將“赤裸”進行到底嗎?

冷靜思考之下，我撥打他的手機，以平靜的口吻對他說：“我們去見婚姻分析師吧。”

在婚姻分析師那里，說到我的“出軌”，他竟然痛苦得泣不成聲。我非常震驚。沒有想到玩世不恭的他，竟然這樣在乎我。更讓我震驚的是，他對婚姻分析師坦白，他提倡“赤裸婚姻”，還不僅僅是為了趕新潮扮前衛，他愛我，但又覺得自己經歷平平，魅力有限，不足以箍住一個美好女子的心，于是，就以赤裸婚姻為幌子，編織故事，在我面前營造出一個風流倜儻、壞壞的、鬼鬼的他，以牽住我的眼球和心靈。同時，他也可以理直氣壯地去窺視我的所思所想所言所行，防患于未然。正因為如此，當他看到我竟然真的“出軌”時，才那樣的氣急敗壞，痛心疾首!

婚姻分析師也被我們的故事逗樂了，這場兩個傻瓜演的戲，真是拙劣到家了!笑過之后，婚姻分析師嚴肅地對我們說：“在婚姻中，彼此信任、坦誠相對十分重要。每個人自信而又互相信任，就不會處心積慮地導演那樣的蹩腳戲;而坦誠相對，也決非一味袒露。婚姻的世界里也應有個人小天地，每個人都有權利保護自己的隱私，哪怕是對自己最心愛的人。只有這樣，婚姻才不至于因緊密得透不過氣而窒息，而是從容、和諧地成長和發展。”

曾經讓我們走了一大段彎路的“赤裸婚姻”，終于被我們扔進了垃圾箱。我們是夫妻，我們也是自己。愛是透明的，但也是蘊藉的。這個道理，我們剛剛弄懂。朱永強/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