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的眼睛

婆婆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尤其是那雙眼睛。

婆婆有一雙永遠(yuǎn)不老的眼睛。年輕時，那是兩汪清澈的月牙泉；上了年紀(jì)，歲月在眼睛周圍刻上細(xì)密的皺紋，但那不過是時光的腳印，月牙泉依舊映照著山川樹木，波光瀅瀅。婆婆為人極慈善，但我一直心存芥蒂，眼睛不老的老人，就像破敗的燈塔上裝了明晃晃的探照燈，令人慌慌的，覺得不對勁。

有一次，公公出差，婆婆心血來潮，要看年輕時的照片。我和丈夫正在廚房做飯，忽然聽見轟隆一聲響，跑進(jìn)屋，婆婆斜躺在地上，身邊是翻倒的凳子、敞開的相冊和碎裂的花瓶，我們趕緊叫救護(hù)車。

婆婆中風(fēng)了。剛度過危險期的那兩天，婆婆一直在病榻上昏睡。緊閉雙目的婆婆是個純粹的老人，皮膚松弛，白發(fā)斑斑，虛弱而無助，讓人只念著她往日的好處。我甚至希望婆婆就這樣昏睡下去，我將盡心盡力地服侍她，毫無怨言。

第三天，婆婆醒了，但左腿還不能動。我提心吊膽地盯著她微啟的眼瞼，幸好一直半睜半閉。她問：“你公公呢？”

“出差還沒回來。”

“我睡了多久？”

“兩天。”

“給你公公打電話了？”

“打了。”

婆婆睜大眼睛，眼神卻黯淡下去。晶亮的眸子如兩粒珍珠緩緩地、緩緩地跌進(jìn)塵埃里，再無光彩。“他怎么不趕回來？”婆婆幽幽地自語。

婆婆一定是怪公公不關(guān)心她。那一刻，我沖動得想告訴她真相。事實(shí)上，公公在接到電話的當(dāng)晚就往回趕。司機(jī)不夠，他自己開車上高速公路。夜幕里，一只大黃狗沖上路面，公公看不清，以為是個孩子，閃避間撞上路邊的護(hù)欄，右腿被玻璃窗的碎片深深劃開，差一點(diǎn)割到動脈。其實(shí)，公公就住在樓下，由丈夫護(hù)理，他不讓我們告訴婆婆，怕影響她休養(yǎng)。

照顧一個目光灰暗滿面憂戚的病人，那滋味只有苦。婆婆以前很開朗的，現(xiàn)在變得不聲不響，仿佛是白被單下絕望的幽靈。我倒是終于可以坦然面對她的眼睛，但我同時非常內(nèi)疚。我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這一切不幸都源于我對婆婆一雙眼睛的莫名的忌恨。

終于，公公拄著拐杖慢慢地上樓來了。婆婆一見，聲音緊張得顫抖：“怎么了？”

“沒事，刮了一下。”公公安慰她。

婆婆平靜些，“我就知道你出事了。如果你好好的，你一定會來看我。我甚至想——你是不是死了。”“傻瓜！這么多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我們都走過來了，不至于在小河溝翻船。”

婆婆微微一笑，眼角滲出兩行清淚。這眼淚仿佛清潤的雨水，輕輕地、悄悄地、細(xì)膩地洗刷著春日的浮塵。珍珠自塵埃中升起，月牙泉在春雨中綻放波光，婆婆的眼睛漸漸明亮，在公公深愛的陽光的照耀下……

原來這是一份因?yàn)閻鄱A光四射的美麗！

從此，我不再躲閃婆婆的眼睛，難道我要去忌恨一對老人的摯愛？

摘自《現(xiàn)代交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