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誰動了那臺午夜殺人的洗衣機

1

董小弦的干凈與我這凌亂的小屋格格不入。她穿著潔白的小襯衣、洗得發白的牛仔褲，連鞋底的側邊都一塵不染，仿佛她是跨越了外面呼嘯著的沙塵暴，直接飛進來的。

我有些尷尬地望了一眼這兩居室，說：“我工作很忙，只有周末才有空收拾房間。”

她善解人意地笑了笑。

我繼續說：“要出租的是側臥，基本家具都有，你只需要把被褥衣物搬來就行了。要是你東西多的話，我可以把陽臺騰出一部分讓你放雜物。”

她捋了捋清爽的短發，說：“我行李不多，大件只有一臺洗衣機而已。”

我高興地看著她，“正好這里缺臺洗衣機。”

“那就一起用吧，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她大方地說。

直到董小弦正式搬來，我才明白“嫌棄”之說并不是她的客氣話，那臺洗衣機實在太破了，足足陪伴了她十年的時光。據我所知，董小弦來自于千里之外的南方，她又何必漂洋過海地隨身帶臺洗衣機呢？可我不便細問，畢竟我們只是萍水相逢的合租者。

那是一臺老式的雙缸洗衣機，乳白色的表皮在十年的“轟隆隆”聲中已經略略與機身脫離，底部蔓延著斑駁的水銹。十年的光陰，把它從一個溫潤如玉的少女，變成一個銹跡斑駁充滿噪音的婦人，從里到外都散發著一種廉價的清香。

我原想有了它可以省去一些干洗費，不想它和我眼角的魚尾紋一樣難伺候，定時的鈴音嘶啞刺耳，脫水桶亦要將濕漉漉的衣物擺得整整齊齊才肯勉為其難地轉動。不僅如此，經它洗過的衣服，即便用過了衣物清新劑，依舊能聞到一股腐臭，深深的隱藏在那清香的下面。

用過幾次之后，我便被嘶聲裂肺的噪音折磨得失去了耐心，又恢復了以前“大件干洗、小件手洗”的生活。只有董小弦對它情有獨鐘，她知道如何侍弄它，而且每天都要侍弄它。

2

董小弦并沒有潔癖，她對我雜亂無章的生活從未提出過絲毫異議，她不過是熱衷于洗衣服罷了。每天下班回家，都能看到她呆呆地站在瘋狂顫抖的洗衣機旁，如癡如醉地望著旋轉的水流。我家的陽臺上，永遠懸掛著半濕不干的衣服，那些衣服遮擋住陽光，令整個房子都顯得陰暗潮濕。

只有余暉對此頗為贊賞，他刮著我的鼻尖說：“瞧瞧人家董小弦，你若有她五成勤快，我便心滿意足了。”

說多了，我發了火。我憤怒地朝他喊：“那你跟她好去啊？她就是洗衣機的一個零部件，既勤快，又不會逼著你跟你老婆離婚……”說完，自己愣住了，全然沒有聽到余暉后面的甜言蜜語。

我發現自己無意中說出了一句近乎于真理的話——董小弦就是那臺洗衣機上的一個零件，她和它相依為命，不離不棄，似乎比我和余暉的感情堅貞許多。

其實，董小弦熱愛那臺洗衣機，簡直到了讓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沒有衣服可洗的時候，她會有意無意地站在洗衣機旁，輕輕撫摸著，似乎它是她被施了魔法的王子。

對于董小弦的反常行為，我一直容忍著，抱著一個女人八卦的心態。可是有一天，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那天，附近的干洗店沒有營業，我急需把兩天后出差的衣服洗出來，于是，不情愿地用了那臺洗衣機。

打開蓋的一瞬間，一股潮濕的污濁之氣撲面而來。我微微呼著氣，打開注水管和排水檔，想要把它通通透透地沖干凈。

這時，我突然發現洗衣機的轉動漿上糾纏著一縷長發。

不是一根，亦不是兩三根，而是小小的一縷。那縷頭發糾結在一起，仿佛人生中永遠也解不開的死疙瘩。我和董小弦都是短發，這長發從而何來？倘若是一兩根，還可以解釋成是朋友同事不小心掉落在衣服上，可這么一縷……

正當我想叫來董小弦問個究竟時，卻發現她正站在自己房間門口望著我，眼神中有一種令人琢磨不透的淡漠。

“怎么了？”她問。

“沒，沒什么。”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小題大做，于是不動聲色地捏出了那縷頭發。

“余暉有老婆吧？”她突然問。

我一愣，不知該如何作答，猶豫了幾秒后，我堅定地對董小弦說：“我們是真心相愛的，而且他很快就會離婚。”

她不置可否地笑笑，說：“你們不會有結果的……”

那一刻，在洗衣機的轟隆聲里，我和董小弦之間，豎起了一道堅固的墻。

3

這趟出差十分不順利，前期溝通很順暢的客戶，在見面后突然變得吞吞吐吐、閃爍其詞，似乎對我的表現很是不滿。

晚上在酒店，我突然接到領導的電話，他在電話里大發雷霆：“作為一流的公關公司，你應該知道個人形象是多重要！你怎么能帶著一身異味兒去見客戶？酒店沒有洗澡水嗎？”

我一頭霧水，使勁兒地聞自己的衣服，卻什么也聞不出來。

我懊惱得脫掉衣服，徹底得洗了個澡，換上干凈的睡衣，再去聞時，嗅到一股溫吞吞的怪味兒。那種味道我曾在奶奶去世時聞過——死人的味道——洗衣機里怪味兒亦是這種。

我觸電般將衣服甩在一旁，想起了董小弦洗衣機里的那縷長發，不由地顫抖起來，以前看過的恐怖片里爭先恐后地涌現在我的腦海里。

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董小弦總不至于用洗衣機分尸吧，那又不是鉸餡機。

出差回來后的那段日子，我的心情十分低落，丟掉了本來勝券在握的升職機會不說，就連余暉對我的態度也變得飄忽起來。

那陣子，董小弦卻出奇的安靜。

陽臺上依舊掛著潮濕的衣服，但再也見不到她在洗衣機前忙碌的身影。她變得神出鬼沒，讓我常常摸不清她的行蹤，有時候，我明明看她出了門，可一個不經意的轉身，卻猛地發現她就站在那里，站在那臺該死的洗衣機旁。

漸漸的，我懷疑自己的精神出現了問題，每到夜深人靜，我躺在床上輾轉難眠時，總能聽到客廳里傳來“嚶嚶”的哭聲，那聲音忽高忽低、斷斷續續、凄婉斷腸。我打開臥室門探頭張望，確定那哭聲就來自于那臺詭異的洗衣機。

最讓我崩潰的是，每次聽到哭聲的第二天，我總能在洗衣機里發現一些長發，那些頭發完全不一樣，有時粗、有時細，有時是烏黑色，有時又是淺褐色。

每到這時，我便想到電視里翻來覆去地播報年輕女性遇害的新聞 ，死者們千篇一律，長發，而且都和已婚男人有著割扯不清的關系。

4

我誠懇地請求董小弦搬出去，倘若她肯，我愿意把所有的租金都還給她。

她卻拿著租房合同，閃著無辜地大眼睛，說：“我沒有地方可去。”

于是，我買回一臺新的洗衣機，央求她把那破東西扔掉。她堅定地說：“無功不受祿，況且我用慣了它。”一邊說，一邊緊緊地護在洗衣機前，似乎它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我對董小弦到了無可奈何的地步。我不敢對她來硬的，是的，我有點怕她，怕她就是那個變態殺人狂，也怕我成為她的下一個目標。

我偷偷在公司給余暉打電話，給他講述我擔驚受怕的生活，誰知，他認為我的訴苦只是我一個邀取憐愛的愚蠢借口。

有一次，我試探著問董小弦：“你……你在感情上……是不是受到過什么傷害？”她猛地轉過頭，毫不掩飾對這個問題的不悅。

我急忙訕訕地說：“我也是關心你。”

“你自身都快難保了，還關心我呢。”她冷冷的。

她的反應恰恰是對我的問題最好的回答。

她一定是被男人背叛過，搶走她男人的女子定然是個長發女子，這樣的經歷讓她對長發的第三者恨之入骨。她伺機殺害她們，把尸體藏在洗衣機里，然后再用別的辦法毀尸滅跡。

我像偵探一樣研究那破洗衣機的水缸——它足夠裝下一個蜷縮著的女子。倘若真是如此，那么這一切就都有個合理的解釋：夜晚的哭聲，是洗衣機里奄奄一息的被害者的呻吟；洗衣缸里的頭發和氣味兒正是被害者的；董小弦之所以熱衷于用那臺洗衣機洗衣服，無非是為了沖掉罪證，而她不肯扔掉它，也是擔心有人無意中從洗衣機的排水管發現她殺人的證據。

得到這個推測后，我假裝給余暉打電話，當著董小弦的面，我說：“我昨晚做了個噩夢，夢到我家洗衣機里有具尸體，嚇死我了！”

當時，董小弦的肩膀明顯得一緊，整張臉變得煞白。

我越想越覺得自己的分析合情合理，還興慶自己在她搬來之前剪了短發。

為了進一步確定自己的推理，我在她出門的時候，拿備用鑰匙偷偷打開了她的房門。

她的房間和她的人一樣干凈。被褥工整地鋪在床上，梳妝臺上只放著最基本的幾種護膚品，都是廉價的牌子。我輕輕拉開抽屜，一下子呆住了——兇器！抽屜里放著各種型號的刀具和剪刀，在昏暗的燈光下，閃著糝人的光。

從那之后，我對她愈加敬而遠之，即便碰面，也一臉討好的表情。

5

發現那些刀具的當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給余暉發了好幾個短信都石沉大海。我神經質地坐起來，豎著耳朵傾聽董小弦房間的動靜。

最近的幾個晚上，她和她的洗衣機都安靜得讓人心悸。

突然，我聽到董小弦的門“吱呀”一聲開了，繼而是輕輕的腳步聲。不一會，洗衣機里，隱約傳出了低沉和壓抑的哭聲。

我直直地坐在床上，腦袋和身體都僵住了——我該怎么辦？怎么辦？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拿出放在枕頭下的剪刀，輕輕打開門，向洗衣機走去。走到它附近時，我打開燈，然后猛地掀開洗衣機的蓋子，整個動作一氣呵成——這時，我和董小弦都尖叫起來。

洗衣機里確實有個人，不過不是所謂的受害者，而是董小弦自己。她正蜷縮在洗衣缸里，低低地哭泣著。

董小弦說，每當她受了委屈或覺得孤獨時，都會躲在這洗衣機里哭。不過，我沒有猜錯，這臺洗衣機確實死過人。十年前，她的初戀死在這洗衣機的水缸里。當時她和他偷偷的在家里約會，她的父母突然回來了，她情急之下讓他躲進了洗衣機。待她父母離開后打開洗衣機時，卻發現他已經淹死了——她不知道洗衣機里有水，她父母是節儉的人，習慣將洗衣服剩下的水留在缸里沖廁所用。

我同情地望著她：“那后來呢？”

“后來，我父母對外說，他是趁家里沒人來偷東西，不料他們中途返回，他情急之下躲進洗衣機被淹死的……”

“你沒有替他辯解嗎？”

她流著淚搖搖頭：“那時，女孩子的名聲比什么都重要。”

她含情脈脈地望著那臺洗衣機：“這里，是我最愛的人的墳墓，我總覺得，他一直都在那里，每當受了委屈，總是鉆到里面跟他傾訴。”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我和余暉的感情顯得那么虛情假意。

董小弦抽泣著從洗衣機里跳出來，拍掉肩膀上的一縷長發，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對了，你還不知道吧，我是個發型師。”

這句話，讓她房間里的那些大小不一的剪刀和洗衣機里的長發有了最合理的解釋。

6

董小弦最終還是搬走了，帶著她摯愛的洗衣機。

她走的那天，也正是我和余暉正式分手的日子，他說他離不開他老婆和他老婆的錢。

董小弦說：“從我無意中偷聽到他在陽臺上哄他老婆后，就知道你們不會有結果的。”她真誠地拍拍我肩膀，像個老朋友一樣，說道：“幸好你們及時分手了，恭喜你逃過一劫獲得新生。”

我輕松地笑了笑。

當時，我以為董小弦說的“劫”是余暉，而“新生”，則是我將要有一段新的感情。但我又理解錯了。

幾個月后，我看到一則新聞。新聞上說，近期的連環殺人案有了新的進展，犯罪嫌疑人是一名年輕女子，她在十年前曾將一名長發少女淹死在洗衣機里，那名少女是她小男友的新歡。目前這名女子下落不明，仍在逃逸。

看到這里，我不由想起了董小弦，原來她那夜的感人故事只不過是消除我疑心的緩兵之計。

這一刻，我明白了董小弦話里的真正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