菘是大白菜的另一個名字。
深秋霜降,陽光變得飄渺而迷茫。喧囂了很長時間的秋園靜了,沒有安靜的似乎只有白菜和秋蟲的聲音,那是被霜的涼意折斷發(fā)出的低吟。白菜葉子上,還有些以前的露珠。從它們愈發(fā)青翠的膚色和抱緊的軀體上,你能分明感受到它們似乎早就知道了會落霜,早就知道霜會在某個清冷的清晨來到它們的身邊。就如同那個叫小白菜的女人,要接受如霜的苦。
齊白石曾贊嘆:“牡丹為花王,荔枝為果王,菘乃菜王也。”民間有這樣的說法:“百菜不如白菜香。” 人有氣質(zhì)品位的高下之分,不知道是否蔬菜水果也有這樣的區(qū)別,但白菜的好名聲是無疑的了。“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是六朝周首先總結出來的。開春以后的頭刀韭菜,其嫩其美,自然是不必說的了。不知白菜這晚秋時令的蔬菜,怎得這位身居金粉佳麗的十里秦淮盡享山珍海味的南齊太子仆如此青睞?反正由是讓“秋末晚菘”成了千古流傳的口碑。據(jù)說梁實秋先生家藏印章很多,其中有一方白文的“春韭秋菘”印,極其珍視,常常鈐于畫作之上,頗為自得。
在不少人的記憶中,白菜并沒有這樣詩意。農(nóng)人們也一樣。他們不管大白菜是否“凌冬不凋,四時常見,有松之操”,他們知道,只有經(jīng)霜的白菜才特別飽滿青翠味鮮爽脆,知道下霜就迎來了另一個收獲的季節(jié),更知道城市的某段記憶要被他們長長的吆喝聲叫醒。
過去,白菜象征著一個時代。在那個年月,大雪封門的冬天,地窖里窖著一大車白菜,讓人心里踏實。齊白石老人曾有一幅蔬菜靜物,一棵白菜斜倚著,細長的菜幫,肥大的葉子舒展出一片濃綠。這樣美人般嬌嫩的白菜是不入眼的。要儲存的是粗大結實的白菜,菜心要包裹得結結實實。那個年月的深秋,在城市的街道上,白菜都整齊地碼成高高的菜垛,葉子齊齊地向外舒展著,舒展成一片濃綠的墻,成為此后長達半年的雪白日子中的一抹綠色回憶。漫長的冬季只靠白菜生活的日子,人們有了數(shù)不清的烹調(diào)白菜的方法。每天守著一堆白菜,只是絞盡腦汁地算計怎么變著法把它吃到肚子里,想不會吃都難。李漁說大白菜食之可忘肉味,似乎有些夸張。“拔雪挑來塌地菘,味如蜜藕更肥濃”,這平常的白菜,能讓人吃得服服帖帖倒是真的。家常小菜,烹煮炒拌,無有不可,配肉或是配上粉條燉,同樣大受歡迎。涼拌,選取嫩黃嫩白的菜心,細細切成絲,再配上黃瓜絲、青椒絲,鹽醋一拌,鮮脆香辣,清涼滿口。汪曾祺先生回憶老舍先生請客,席間雖然備有火腿、臘鴨、小肚、口條等,但老舍先生看到熬白菜一端上來,便忙不迭舉起筷子讓客:“來來來!這才是真正的好東西!”這份平淡質(zhì)樸讓人安靜滿足,人間有味是清歡該是這等滋味吧。
或許真的如于謙“大節(jié)還須咬菜根”的詩句,一些丹青高手往往會以尋常菜蔬入畫,盡得個中滋味。齊白石先生淡泊名利,生活簡約,心則從容平和,食則粗茶淡飯,衣則素樸布衫。他的《清白圖》畫的是一只螳螂伏于一棵大白菜上,妙趣橫生,曾經(jīng)拍賣出高價。他還有一則與白菜有關的軼事:一個初冬的早晨,齊白石在街上遛彎兒,看見一馬車青翠欲滴的大白菜,喜歡得不得了。他過去問,要畫一個冊頁換人家一車菜,結果反遭不解風雅的老農(nóng)一頓搶白。李苦禪和齊白石先生一樣簡樸,后人總結他說:“畫得很好,生活很窮。”他以白菜入題的作品也不少,看似粗枝大葉,但卻栩栩如生,看著似畫得不像,卻越看越有味道。每幅畫中的主角,或一株兩株,隨意傾倒,肥碩喜人,渾樸稚拙,平正見奇,讓人回到“不是獨夸根有味,須知此老是農(nóng)夫”的意境中。李苦禪對這些畫作極其得意。他有句話說得好:“別看不起‘土老鄉(xiāng)’的作品,虎帽、豬鞋、小兜兜、饃饃……我看要讓畢加索和馬蒂斯見了,準得叫好。”
這讓人想起汪曾祺一個形容舊式文人雅士的詞:暖老溫貧。
這種境界,正如蘇東坡詩中寫的:“白菘似羔豚,冒土出熊蟠。”生活淡泊、安貧樂道,生活的滋味中,白菜和羔豚、熊蟠自然一樣鮮美。偶讀二月河的《康熙大帝》,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個細節(jié)。治河能臣陳潢去看于成龍,在屋內(nèi)發(fā)現(xiàn)一幅畫,上頭畫的不是山水花鳥蟲魚,而是一望無際的青蔥可愛的白菜,旁邊的題字是:“官不可無此味,民不可有此色。”這是于成龍的母親在告誡兒子:當了官,不能忘掉了青菜素食,忘了平民百姓,更不能以種種理由和辦法去勒索和愚弄百姓,使他們無衣無食,面帶“菜色”。
能做到這一點,又是另一種高的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