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出自鄉間,沒有多少文化,也許因為她出生在一個塾師家庭,竟有著一種很小資的情結,那就是她特別喜歡花花草草。她不會背誦關于草木的傳世詩詞, 不懂有關花木的書畫,卻有屬于她自己的愛花方式。
很小的時候,在她的農家院子里,我看她做過民間的百花生日。她在竹筷的一端糊上三角紅紙,把它們一一插于院子的花盆里。院子東南一角,原先有棵桃花,它的枝頭,也被掛上紅紙。這些艷麗的紙旗,隨風飄揚,有種熱烈的感覺。院子里各不相干的植物,通過一面面紙旗,相互聯結。
外婆每年都要去區醫院看舅公,我知道外婆還有一個目的,區醫院里種有一棵高大的紅梅樹,外婆會去折紅梅。日暮時分,在陌生而狹長的鄉間小道,我和外婆一人捧一大把紅梅,興沖沖地走回家,那是我生命里最初的尋花之旅。后來讀書,知道古人踏雪尋梅的浪漫,外婆雖然不懂這些,但卻是有著真正的愛花情結。行筆至此,驀然想起那院中的紅梅樹,不知現在是否還在?
鄉村是沒有賣花人的,外婆卻能讓我們的寒舍里鮮花不斷。外婆家的插花不以價高花奇取勝,而能應時應景,是自己培植、采摘的花草。她常常在空酒瓶內,插上自家種植的蔬菜花蕾,其中蒿菜、豌豆、扁豆都能為她提供瓶花。草木并不僅僅用于制造情調,也不為增加食欲,它所代表的,主要是福分。日子雖然平常,但在花木的陪伴中,一家人圍繞餐桌共享美食,是一個多么溫情的場面。它們所營造的怡人氛圍,供我們一生回味。
外婆進城以后,和我們住在一起,買花當然方便一些。老太太們因吝惜金錢,大都是不買花的。外婆卻不,她偶爾在菜場買一小枝價廉的花,也會去賣鮮花的小花店,買一兩枝含苞的紅玫瑰或康乃馨。花姿體態單調的它們,被插入啤酒杯中,雖不能與那講究的插花可比,卻為我們家增添了亮色。鮮花一朵一朵相繼綻放、凋零在我們生活過的環境,她舍不得丟棄這些干枯的花朵,就隨意地夾在我們的書籍里,變成了扁平的壓花,雖然它的香氣最終會消失,卻常常給翻書的我們意外的驚喜,就像外婆和我們在一起的日子,一頁一頁于手中翻過,留給我們的,卻永遠是美好的記憶。
戀愛季節,愛情需要鮮花的陪襯。十幾元一大束的扶郎、情人草、勿忘我、馬蹄蓮,還要搭配上雪白繁復的滿天星,顯出溫馨可人的韻味……男友常常從攤主的手里,買來送我。這個時候,外婆開始去那些花店流連,學一下插花,卻并不買花,她說,你那些花就夠我插了。在午后的悠閑時光,她從櫥柜里找出適宜的瓶瓶罐罐,有時是裝食品的白玻璃瓶、有時是裝豆腐乳的土陶罐,粗略地修剪花枝,輕輕地把花朵插在最佳的位置,細細端詳,造型出別致的插花。外婆有時也會對著鮮花出神:“唉,還是我在鄉下養的花自然,想摘幾朵就幾朵,還有泥巴的氣息呢。”
記得畫家王個有幅《菜場歸來》圖,畫的是一個裝有果蔬與報紙的竹籃,讓我過目不忘的,并不僅是那大寫意的畫面,尤其觸動我的是,畫面下方有三株幼苗與一棵帶有泥土、被繩子綁著根部、頂端開著紅花的小樹。我覺得它們便是畫家所要表達的心神向往的生活。褐、黑、黃綠、暗紅等并不濃艷明麗的色彩,卻打開了一個詩意的空間,在畫面以外,我們可以想象:開滿鮮花的屋頂花園、種植綠樹的庭院。甚至是一片需要綠化的廣袤空地……小小花木背后蘊含的田園生活,正是文人墨客內心永不厭倦的話題,也是外婆心中那點與生俱來的小資情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