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德老人的中國記憶

聽說修德大使要來柏林參加孫子的生日派對，我趕緊跟他聯系，希望能趁此機會與老人家好好聊聊。老人說在柏林的日程都安排滿了，要不我們明天上午在機場見吧。老人的家在慕尼黑附近的阿爾卑斯山腳下的貝希特斯加登，一個美麗的山城。修德先生準備先飛奧地利的薩爾茨堡，從那里回家只需20多分鐘。

我停好車走入柏林泰戈爾機場候機室時，老人已提前到了。看看時間還早，老人建議一起去咖啡廳坐坐。老人問我喜歡喝些什么，我說咖啡吧，我請客。但老人揮揮手，阻止了我。我只好坐下來，與修德夫人艾麗卡先聊起來。

我笑著問艾麗卡：“聽說您中文說得不錯？”艾麗卡也樂了：“忘得差不多了。”“咱們試試用中文說說吧。”艾麗卡的中文的確不敢恭維了，但從其片言只語里，依然能聽出她曾經能夠說一口流利的京腔。我問艾麗卡在北京呆了多少年。老人笑笑：“我就是在北京生的，14歲才離開。”老人依然清晰地記得，當初他們家住在東城的喜鵲胡同，后來搬到了西皇城根兒。只是艾麗卡早在1947年就隨家人離開了北京、離開了中國。1980年艾麗卡隨修德先生赴任北京時，還專門去喜鵲胡同故地重游。可惜該胡同在1985年隨北京其他許許多多的胡同和街巷一樣被徹底拆除了，這對艾麗卡而言是一個永久的遺憾。

我接過修德大使端來的咖啡，正拿勺子邊攪拌邊品味著咖啡的香濃時，老人已迫不及待地發問了：“我們今天聊些什么？”我呵呵一笑：“隨便聊聊吧。”老人又問我給哪家雜志寫稿。我沒有直接回答，反問了他一句：“大使先生，您還記得您的一個老朋友李連慶大使嗎？”修德一怔，馬上問我：“當然，你認得他？他還好嗎？”“李大使曾經是我們這家出版社的社長，我們這本《世界博覽》就是他創刊的。”老人恍然大悟：“呵呵，他還寫過關于我的文章呢，你讀過嗎？”老人得意地告訴我，當年他和李連慶同時在印度當大使，交往甚密。因為修德對中國非常友好，時不時就夸夸中國，這讓印度人非常嫉妒。他們曾經酸溜溜地說，在印度怎么會有兩個中國大使！

修德與李連慶各自離任，回國之后仍保持聯系，李連慶曾經光顧修德位于貝希特斯加登的家。修德請我轉達他對老朋友的思念和問候，我也有許多年沒有見到老社長了，不知能否完成修德的囑托。

修德出任駐華大使是在1980年的3月。畢竟是上了歲數的人，修德大使已記不太清了。艾麗卡就在旁邊幫他回憶，兩人還像幼稚的孩子一樣為此爭執。艾麗卡對中國的情結自不必說，修德這個中文名字就是她起的。修德就任駐華大使時，中國外交部按照德語譯音稱他為史德爾，但夫人認為叫修德更為合適。除了發音與德語名字近似外，更重要的是，修德在中文里是修煉德行的意思。修德也執意地認為自己與中國的情結并非始于1980年，而是1955年7月。當時第一次踏上中國土地的修德與艾麗卡在香港完婚。雖然香港當時尚未回歸，但這并不影響修德對香港是中國一部分的看法。

修德受命出任德國駐華大使之際，正是中國的大門剛剛向世界開啟之時。在中國短短的四年間，修德完成了足以向世人夸耀的外交使命：他直接促成了德國與中國的直航、催生了上海大眾汽車公司等中德合資企業……他曾陪同德國總理勃蘭特、科爾等訪華，并不下八次陪同德國代表團與鄧小平會晤。

他介紹了一件趣事：1984年10月科爾總理在第一次訪華期間會見鄧小平時，鄧詼諧地對科爾說：“總理先生，您是一個‘大個子’，但是中國有句俗語：‘如果天塌下來了，有大個子頂著，小個子可以從底下逃走。’”當時兩個人笑得特別開心。

科爾不僅是個“大個子”，其飯量也堪稱巨無霸。記得有一次使館宴請科爾。餐前在他面前的茶幾上擺了幾碟小吃，比如開心果、腰果等。別人都是優雅地輕輕用兩個指頭拈起一粒送到嘴里，外交官嘛。科爾倒好，直接用巨手端起碟子往嘴里倒！碰到好吃、對胃口的，比如咕咾肉，干脆要雙份。晚年尚如此，20多年前與鄧小平會晤時的科爾，自然食欲可觀。會晤時，科爾忍不住向鄧小平夸贊中國的飯菜如何好。鄧客氣地問道：“想必德國也有很好的飯菜吧？”科爾想了一下說：“有，比如我老家路德維希港有一種灌血腸，味道不錯。”鄧小平說：“這很有意思，我也想嘗嘗。”科爾說：“那我就給你寄一些。”三個月后，德國駐華使館收到德國總理府寄來的一箱血腸罐頭，另外還附有一封信，內容是要求修德大使親自把禮物送給鄧小平。

修德回憶這段往事時還笑著說，鄧小平真幽默，尤其說那句俗語時。我笑著接道：“鄧的個子是小，胡耀邦的個子也小啊。”修德夫婦點頭道，的確如此。而且胡耀邦還是迄今為止唯一一位曾經到德國駐華使館吃過飯的中共總書記。當時，勃朗特總理訪華，特地在德國使館設宴回請胡耀邦。我問修德：“您當時請我們的總書記都吃什么好吃的了？”“中餐呀。”我納悶：“你們德國使館還有中國廚師？”“有啊，”修德很得意，“我還請胡耀邦喝茅臺呢，茅臺是專門從香港買的。”

修德大使在任期間和退休之后，經常到中國各地旅行，20多年間走遍了中國的山山水水。據說有人曾經問他都去過中國哪些城市，他反而笑著反問對方：“您應該問還有哪些中國的城市我沒去過。”修德大使的中國朋友似乎如他訪問過的中國城市一樣多。這其間，尤以文化界的朋友為多，如英若誠、凌子風和黃永玉。

多年以前，通過一位忘年交的朋友引見，我認識了當時美國駐華大使洛德的夫人、美籍華人包泊漪女士。包女士還送了我一本她本人的傳記體小說《春月》。小說是以英文撰寫的，由英若誠先生的夫人吳世良女士翻譯成中文，英先生本人也做了核校。坦率地說，《春月》迄今仍是我讀過的最美的小說。后來，我的一位好友嫁到了英府，我還跟她提及此事，感嘆《春月》之美。而在吳世良女士全心翻譯《春月》之時，修德也通過一個在外文局工作的德國專家認識了英若誠先生，并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但若論與修德交往之密，還得數黃永玉先生。在與修德海闊天空侃侃而談之時，我突然想起得給老人拍個照，以便雜志上用。拍完之后，老人一邊看我收拾相機包一邊說，黃永玉給他畫過像。我靈機一動，馬上問老人：“您上網嗎？能不能通過電子郵件把這幅畫發給我？若用在雜志上，效果肯定比照片好。”老人也興奮起來：“沒問題，我明天就發給你。”我跟老人開玩笑說：“您家里一定有不少黃永玉的畫吧？那可值不少錢呢！”老人呵呵一樂：“他的畫是有不少，可惜上面都署我的名字了。不值錢。”

說起黃永玉，我準備給老人賣弄一下對黃永玉的了解，說黃永玉是中國著名作家沈從文的表弟。老人馬上打斷我：“不，是表侄。”我尷尬一笑：“班門弄斧了！”修德跟黃永玉什么交情？老兩口至少十次去過黃永玉的老家湘西鳳凰城。而黃永玉本人也曾三次來貝希特斯加登做客，每次少則十天半月，多則數月半年。獨來獨往的黃永玉不讓修德大使陪同，只身到各地寫生畫畫。由于不懂外語，在外面餓了，就到飯館畫出他想吃的東西；迷路了就找警察，畫一張住地的風景，讓警察輕而易舉就能找到。后來黃永玉在國內還出版了一本《德國旅行手冊》畫冊，里面收集了許多他在修德家及在德國旅行中的作品。

早就聽說黃永玉喜歡買房子、造房子。他在老家鳳凰城、香港、北京、佛羅倫薩等地都有居所，且名字均很雅致，一如其人。如鳳凰的“玉氏山莊”、香港的“山之半居”、北京的萬荷堂以及佛羅倫薩的無數山莊。黃永玉仍習慣以舊譯名“翡冷翠”來稱呼佛羅倫薩。如在其《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中，以明麗的文字和繪畫描述了在巴黎與佛羅倫薩居住期間的生活和感受。這兩部分游記的標題分別冠以 “沿著塞納河”和“翡冷翠情懷”。黃裳為此書作序，稱讀者可“隨著作者‘畫筆’領略一些美麗的碎屑”。

修德給我解釋，除了翡冷翠自身的美，黃永玉流連于此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迷戀于臨摹萊奧納多·達芬奇的繪畫。在他看來，“千余年來意大利大師們的宏圖偉構羅列眼前，老老實實膜拜臨摹尚來不及，哪里還顧得上調皮潑辣和個人性格的表現”，“文藝復興三位翡冷翠巨匠，都是大師，只有萊奧納多是天才”。

瀟灑的黃永玉每年按不同季節在四座情境風格不同的城市里的四座居所生活，很有些《松下杖籬圖》那般閑適優游的意境，散淡地過著古意盎然而又飄忽至仙的生活，讓人心生羨慕。而與黃永玉同齡的修德大使又何嘗不如此呢？

我目睹著修德夫婦的飛機向莫扎特的故鄉飛去，又想起了我們的約定：待到夏日來臨、阿爾卑斯山山口冰雪消融的時候，再一起去爬阿爾卑斯山、觀國王湖、走畫家曾經走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