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說幾句題外話。楊曉升主編安排,讓我也當一期“封面人物”,我曾敬謝不敏。跟當過“封面人物”的諸公比,我自覺不夠格。他說,你也常跟何西來等評論家一起參與作品研討的。我說,何西來等學識淵博、文采斐然,而我只是個編輯,對作品的觀感類同于寫審讀的“稿簽”,說不出理論性和概觀性的見解。然而推托不掉,因此我得說明,這里只是從編輯角度,談這一篇的讀后感。
很榮幸,我遇到的作家是王梓夫。2006和2007年,我曾在他任作協副主席的北京市西城區文聯所屬刊物《西城文苑》當過兩年特約編輯,從而得以讀過他的獲獎小說,有幸看過他的精彩劇本。———他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編劇,寫小說也常富有戲劇性。這一個寫于2007年1月的中篇《向土地下跪》,就是這樣,開篇不久,一個戲劇性極強以至于性命攸關的懸念,便把讀者的心吊了起來。
解放前的潮白河畔,長工康老犁為得到葫蘆垡這塊沃土,不惜把老婆交換給東家馮有槐去“傳宗接代”。這將產生怎樣的后果?兩家人同母異父兒女之間,若發生戀情,怎么得了?借腹所生而并不知情的后輩,若做出傷害血緣親情的事,該怎么辦?在人與人關系與情感間,交織難解難分的糾葛,造成難耐難堪的局面,正是小說家編故事的一大技能。———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王梓夫一動筆,便設置可讀性。這一篇寫到“借腹”的后果,果然令人痛不欲生。而更吸引我的地方,則在它煥發著京東農村特有的生活氣息,塑造了一個既普遍又獨特的人物形象。無論何種題材,怎樣敘事,生活氣息的有無與濃淡,都是檢測作家功力的前提性指標;人物形象的虛實與厚薄,都是權衡作品分量的決定性砝碼。———成功的小說,應是生活的畫卷、人物的傳奇。
這部中篇,生活氣息撲面而來,人物形象奪目而立,性格命運與生存環境錯綜醞釀的味道,發人深省。它再一次顯示了作家對鄉土鄉親、農村農事的稔熟,表達了他對時代風云、世道人心的認知。若不是也曾在田野上摸爬滾打,怎能把耕摟耪種描繪逼真。若不是跟民眾同呼吸共命運,怎能寫得出形神畢肖的莊稼人。而若不是關注“土地”課題,又怎么能傳達出“下跪”的意蘊。
故事從當地“土改”前夕講起,這一對長工和地主,關系融洽,只在馮有槐向他提出借用老婆時,康老犁才覺得這個人“心眼多,自己斗不過”。盡管如此,面對土地與女人,在這兩者間抉擇,他還是把向往已久的土地放在了首位,說服自己女人認可,應承下這一筆因涉及兩家尷尬隱私而必須絕對保密的“交易”,用妻子田小穗一次性使用權,換來自己對葫蘆垡永久性占有權。
葫蘆垡,“二合土,蒙金夜潮:甭管天多旱,表面上都干得像生了銹樣發黃,到了夜里,依然是潮糊糊地返著地氣”。而今它姓康了,“為了證實這不是做夢,他拉著老婆孩子來到葫蘆垡,將刻著‘康’字的漢白玉界石埋上……瘋子一樣地哭著:‘穗啊我的地,地啊我的穗……’”然而,他占有沒多久,落個地主身份,便永久失去了。而地主馮有槐想方設法賣掉地,反倒成了貧農。
及至高級社,土地歸了公,康老犁對葫蘆垡,依然忠貞不渝,“偷偷摸摸”悉心呵護,引起馮有槐懷疑,揭發他有“反動行為”。及至大躍進,連田小穗都發了瘋,康老犁卻公然跳出來,抵制瞎胡鬧的“畝產萬斤放衛星”。大饑荒隨之而來,正是他的秘密藏糧,解救了鄉親垂危的性命。豈料到“文革”,維護農民利益的“走資派”大老郭被揪出來,田小穗被親生兒子逼上了絕路。
康老犁“瘋”了,對土地卻更清醒了。“男人最親的就兩樣:一是土地,一是老婆。”土地是保命的能源,老婆是續種的生態。為呵護這生命根本,他頂風冒險,義無反顧,只身闖過重重劫難。豈料土地重回農民手,又發生痛心的事情。葫蘆垡被撂荒,柳林莊將拍賣,他不得不一再抗爭,向土地也就是向能源和生態下跪。王梓夫有感于此,為之樹碑立傳,塑造康老犁這一個典型。
說“典型”,是因他這性情,體現了生存在小農經濟環境里中國農民的普遍心態。———“打土豪分田地”,革命就是這么鬧起來的。說“這一個”,是因少有他這樣“走火入魔”者。———講求實際利益,才是第一位的。而他固守小農經濟觀念,質樸得近乎傻,善良得未免愚。天生一個大好人,人們卻不領他情。蕓蕓眾生只顧眼前,好了瘡疤忘了痛,看不到潛在的深遠的危機。
與康老犁對應,馮有槐也耐人尋味。這個小地主并非“黃世仁”,他跟長工同吃同勞動,但“比曹操還多仨心眼”,懂得籠絡人心,通曉避禍藏身。土改前,早有預見,以葫蘆垡擺脫地主身份。“文革”中,并未滅絕人性,情急之下想救田小穗,卻造成田小穗不得不以性命護隱私的結局。他的外逃,也有預謀,23條黃金使他得以化身為外商,如今又成了這片土地的主人。
河東河西,斗轉星移,這就是歷史。歷史總以潮流形態涌動,無非緩急輕重。康老犁的性情,就是在潮流涌動中刻畫的。作為生存環境的社會背景,王梓夫以主人公為軸心,展示了中國農村六十多年的歷史畫卷。前三十年,以神為本,以斗為綱,導致饑荒、親兒整死親娘。后三十年,以人為本,構建和諧,卻又幾經曲折,既蒸蒸日上又危機重重,使得“土地”課程,又被提上日程。
小說歸根到底是塑造人物的,沒有站得住的人物,也就沒有真正的藝術分量。癡迷于“土地”的農民康老犁,形象躍然紙上,馮有槐、大老郭也寫得真實可信。若沒有大老郭這類人,不知道老百姓還要遭多少罪,他也可謂基層干部一種典型。田小穗、馮有槐前妻姑且稱之為“月亮”的,都勾勒得影像清新。這些人物所以能站得住,無不因各有其活靈活現的細節和心理描寫支撐。
這部中篇,既寫了人,又寫了史,寫出了一個有代表性之中國農民的秉性追求,寫出了他身心經受的風雨歷程,寫出了他耿耿于懷的“土地”情結,悲天憫人,意重情深。作品映現葫蘆垡上世道人心,能給予人的感受,便不止于看個新鮮、看個熱鬧。它的生活再現性、形象典型性,歷史凝重感、現實迫切感,都會使讀者心有所動,情有所感,在認知的過程中走向思路的認同。
我是在學習科學發展觀時刻,閱讀這篇寫于兩年前的小說的。回顧歷史和審視現實人的生存環境,更加明確了實踐科學發展觀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因而感到,王梓夫若能以今天眼光重新看待他筆下的生活,作品或能更臻厚重。我還認為,這一素材本該敷演成為長篇,六十多年,風云變幻,三家兩代,苦辣酸甜,精雕細刻,登高望遠,會成為葫蘆垡的“清明上河圖”畫卷。
王梓夫早已是大家,出手常能文不加點。而我品味他這一篇,跟他的獲獎作相比,覺得略顯遜色。視角與情感只鎖定于康老犁,運筆未免受到局限。太同情主人公,他太想替他出口氣,以至沒能沉得住氣,匆匆直奔“向土地下跪”而去。———或許是我太吹毛求疵、求全責備,太不知好歹、不識時務了。我已說明在先,只是編輯寫“稿簽”談觀感,多有不當,尚祈鑒諒。
2008年12月18日于北京和平家園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