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口頭語

母親出生在上世紀20年代的大別山地區，沒念過書，不識字，30歲左右才作為隨軍家屬走出大山。但母親悟性高，記憶力強，從黃梅戲等地方戲曲中，從鄉村孩童的讀書聲中，從她父母的言談話語中，從說書人的口中，從與鄰里的交流中，學習到許多朗朗上口的語言，并把它們變成自己的口頭語，常常掛在嘴邊，用來評論世事、教育子女、排遣生活中的憂愁煩惱。

母親常用她的口頭語來評論世事。“吃的油，穿的綢，打起仗來不要頭。”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的意思，兼有反戰思想，生動闡述了戰爭的殘酷性。看到周圍或電視里有賭博的情況，母親便說：“多少賭錢人，田地賣干凈。”意思是賭博是一條害人的不歸路。母親對農村老家的記憶不可磨滅，她說：“臘月無閑婆，八月無閑籮。”意思是說快過年的時候婦女最忙，秋天時人們忙著收獲。母親十分同情那些由于種種原因而單身的人，說：“光棍苦，出門一把鎖，進門一盞燈，燈看著我，我看著燈。”她把小孩和大人的區別概括為一句話：“小孩望（盼）過年，大人望插田。”母親心地善良，具有中國傳統的道德觀，她說：“銀錢如糞土，仁義值千金。”“民以食為天”的思想對母親影響很大，她始終把吃飯當成人生的一件大事，說：“喉嚨深似海，吃得斗量金。”意思是吃飯的開支是很大的，要有充分的思想和物質準備。母親主張看事物要看本質，不能只看現象，她說：“山大不擋風，牛大不打（踢）人。”兼有不要被龐然大物所嚇倒的意思。母親對經歷的抗日戰爭記憶深刻，常說：“壞蛋一是日本小矮鬼，二是漢奸害人坑（精）。”意思是日本鬼子和漢奸狼狽為奸，給中國人民帶來了深重災難。針對社會上的一些不公平現象，母親憤憤不平地說：“修橋補路絕后代，強盜兒子個個在。”聽到或看到誰家兒女不孝，她會說：“升米養恩人，斗米養仇人。”意思是父母對子女恩深似海，兒女卻不知報答，太沒良心了。她還常說“人是英雄財是膽”，意思是一個人再有能耐，也得有一定的物質基礎才能辦成大事。母親看不起撒謊的人，她說“九子十三孫，拉呆（撒謊）孤老到來生”，意思是說有的人明明沒有子孫，卻說有許多，這樣的人下輩子還沒兒孫。

母親還用她的口頭語來教育我們這些當子女的。看到我們有大手大腳的浪費現象，母親會說“起家就如針挑土，敗家好似水推沙”，或者說“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才受窮”，意思是過日子要有計劃，注意節約，這樣才能長久。她教育我們要搞好與他人的關系時說“皇帝還要問（向）人借兵馬”，意思是人與人之間互相幫助是正常的，別人求我們，我們應盡量提供幫助，我們有困難，也不應該自我封閉，也應尋求別人的幫助。她批評我們學習不刻苦，工作不努力時說：“早怕露水，中怕熱，晚怕蚊蟲早早歇。”當我們不小心損壞了家里的東西時，母親會說“人牢物牢，人不牢鐵不牢”，意思是讓我們做事牢靠一些，即小心謹慎。看到我們羨慕別人家生活條件好或講吃講穿時，母親便說“窮莫失志，富莫顛狂”。父親在時，母親教育我們要尊重父親，別惹父親生氣，她說：“十個褂子抵不上一件襖子，十個爺（叔）抵不上一個老子。”父親去世了，全家人都很悲傷，母親安慰我們說“寧死當官的老子，不死叫花子娘”，意思是只要她在，這個家就不會散。當我們的學習、工作遇到挫折，我們有些灰心喪氣時，母親開導我們說“前面沒有抵頭山”，意思是沒有過不去的難關，還說“腳能踢破，不能割破”，意思是因客觀原因導致的失敗是沒辦法的事，但不能破罐破摔，自暴自棄。她鼓勵我們努力工作，不怕困難，說“一勤世上無難事”，或說“錢在黃連樹杪”，意思是掙錢養家不容易。如果我們對生活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母親批評說“不要默想荊州”，意思是說荊州是古來兵家必爭之地，不是說幾句大話就能得到的。她教育我們在原則問題上不讓步，說：“做人三不讓：土地不讓，墳山不讓，老婆不讓。”母親常督促我們上進，說：“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她告誡我們平日做事要有理有據，做人誠實守信，文明禮貌，珍視名譽，說“老虎不吃人，素日搞壞了名”，意思是老虎即使某一天不吃人，因為它名聲在外，別人也不會相信。當我們有了點出息，作出一點成績時，母親高興地說：“有好田地，不如有好兒孫。”

面對生活中的種種不如意，母親不怨天尤人，而是用她的口頭語予以化解。母親身體不好，從中年得病一直到老年疾病纏身，但她看得很開，說“大不了是死。死了我稀朗人，死了人稀朗我”，意思是我死了別人感覺松快了，死了別人我感覺松快了。當然母親并不輕言放棄，也積極看病、吃藥，她說“寧在世上挨，不在土里埋”，或說“寧隔萬重山，不隔一層板”。當孩子不爭氣，沒有像她希望的那樣時，她會自我解嘲地說“指望一個葫蘆裝八斗，還讓老母豬啃斷了藤”，或說“原想搞個東西吃，結果搞了個吃東西的”。有時家里人或母親自己辦錯了什么事，她便說“馬悔在前，人悔在后”，并解釋說，馬事先知道要打敗仗時有異常反應，而人只能事后后悔，意思是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當家里遇到這樣那樣的困難，一家人愁眉不展時，母親安慰大家說“牢里沒有罪人，醫院里沒有病人，不焦（急）”，意思是說家里沒人犯罪，也都身體健康，沒什么大急可著，一點小困難克服一下就過去了，或者說“人是活寶，財是死寶”，意思是只要家里人好好的，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

把母親的口頭語作以上劃分，只是為了敘述方便。其實，在很多情況下，同一句口頭語，既可以用來評論世事，也可以用來教育子女，還可以用來自我安慰。比如“一勤世上無難事”，對誰都適用；再比如“皇帝還要問（向）人借兵馬”，放之四海而皆準。

母親的口頭語，語言生動、具體、形象，有一定的文學性，我喜歡，并且愿意推薦給大家。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