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現代生活的日益浮華和喧囂,人類對于草廬的感受也許只能到古典詩詞和水墨畫中去尋覓了。尤其是城市的居住場所,大多是高樓大廈,上下樓有電梯,出入有汽車,生活之便捷,人們似乎對草廬的感情越來越淡漠,對結草為廬的生活模式更是感到陌生。草廬既怕風吹,又怕雨淋,蓋上住不了幾年,又得重新翻修,遠不及瓦屋樓房那般堅固牢用,如果遇上個臺風或者梅雨,住在里面的人總得提心吊膽。城市的高樓大廈是森林,而鄉村的草屋便是小草,如果世界光有森林,而沒有小草,似乎生活里就缺了點什么。
我十五歲以前的歲月,是在草廬中度過的。十五年,應該是人生的一個相當階段了,可以這么說,最純潔的童年記憶,最原始的童年感覺,就是草廬。剛記事的時候,家里住的是麥草蓋的草屋,屋頂厚厚的一層麥草,遠遠看去,就像蛋糕上的巧克力奶酪,金黃金黃,透著溫馨的氣息。
草屋是有氣味的,尤其是新蓋的草屋,麥草整天泛著清香,夜里睡在屋里,都能被時濃時淡的香氣熏醒。這樣的氣味,一直包裹著我的童年。盡管那個年代,生活十分地清貧,可是作為孩子,卻不曉得什么是愁滋味。在草屋里棲息著,生活著,會覺得日子過得很有嚼頭。夜里如果有月亮,窗戶會很慷慨地讓月光走進屋里,任其蕩漾。當然月光會伸出手,撫摸著屋里簡陋的陳設。最后,她會像只困倦了的貓似的,躺到屋頂,與我們一家人共度良宵。
白天,陽光落上麥草,會像大海漲潮般嘩嘩作響,沾了陽光的麥草看上去很潤滑。如果遇上雨天,草屋里的感受又不一樣了,如今住在城市高樓里的人,已經聽不到雨點打在屋頂的聲音了,甚至也聽不到雨打芭蕉或樹梢的奏鳴。可在草屋里就聽得很清晰,那一陣接一陣的沙沙聲,有空谷回音的妙趣。屋頂的麥草都是空心的,麥管不但傳音,似乎還有一種彈性,于是濺落之聲聽起來就無比地美妙。草屋不但向我傳達了大自然的神韻,激活了我童年的想象力,還給了我很多啟示。草屋冬暖夏涼,麥草就是天然的空調,因為那千千萬萬根麥管,能釋稀夏日帶來的熱浪,也能暖解嚴冬裹挾的寒流。
當然,草屋因其柔弱,因其脆嫩,也給我的生活帶來過災難和不幸。記得剛剛記事的那年,初夏季節的夜里,屋外突然狂風大作,是一次龍卷風突然降臨了。半夜時分,只是聽得草屋咯咯作響,父親聞聲后,就從米囤里淘了一碗米跑出屋,站在夜空下的父親被龍卷風吹得東倒西歪,有幾次,都跌倒在地,爬起來后,就從碗里抓起一把把的白米,使勁朝天空甩擲著。父親的身邊,立著母親,母親手里也捧著一只盛滿了米的碗,父親甩完了碗里的米,母親就將手上的碗遞給他。兩人在進行著一場甩米的接力。我是后來跑出屋的,我看見父親和母親在風中扭動的身體,如兩棵小樹。我當然不明白父親為啥要朝天上甩米,后來母親對我說,父親是在喂天上的龍。在父親和母親眼里,龍卷風是龍經過這里所帶來的,喂了米龍就很快會過去。
父親甩了三碗米,龍卷風還在肆虐。第二天早晨,風沒有了,可是屋頂上的麥草也被風卷走了,龍卷風帶來的暴雨,灌滿了家里的壇壇罐罐。那幾天,一家人只好露宿在沒有屋頂的草廬里,其落拓和凄慘是可想而知的。
草廬,讓我嘗到了生活的艱辛。
龍卷風過后,父親就從屋后的草垛里抽出一捆捆備用的麥草,開始備料重新蓋屋。草垛雖然也遭到龍卷風的襲擊,但由于父親在草垛上加了繩網,所以就沒有被卷走,父親一捆捆地選好麥草,隨后就和上熟泥,爬上屋頂,將草屋修葺一新。
草屋再次彌漫出了麥草的清香。
我十六歲那年,家里生活有了改善,終于將草屋翻修成瓦房。父親在揭舊屋頂的時候,我突然有一種失落感,因為那畢竟是我住了十六年的草屋。后來,我當兵離開了鄉村,再后來,又人模狗樣地混進了北京。如今,我在北京住了將近二十年了,起初的幾年里,對這座城市的感情總是深厚不起來,北京太大了,北京與我這個江南的農民兒子似乎總是格格不入。上街,我會害怕那滾滾的如洪水般泛濫的車流,害怕車流里排放出來的汽車尾氣,還有時而急促時而傲慢的喇叭聲。黑森林般的高樓,讓我行走在街道上,有一種被擠壓的感覺。自從進入城市,我就不愛逛超市,不愛上街,甚至不愛進飯館,對于場面上的應酬,我是能避就避,能躲就躲。總之,我與城市有點格格不入。
我也曾聽人說過大隱隱于市的高論,可是在我看來,一個現代化的都市是不適合隱居的,家里有電話,有電腦,總不能將電話掐了,將電腦關了,這樣一來,知道你電話的朋友如果幾次找不著你,就會有感覺,甚至以為你出了什么事。關心你的便會上門來看望,或者跟旁人打聽你的行蹤。
這就是城市。
其實,住在城市里,生活是便捷了,但也會感到累。
一個星期天,我去了香山,爬了主峰后,又去了香山腳下的曹雪芹故居,回來后重讀了《紅樓夢》,我對北京的看法就發生了變化。我感覺在這部文學巨著里,有北京的某些影子,是北京的空氣、北京的水,哺育了文學巨匠的靈感,讓他一旦開筆,便將自己的作品定到世界文學巨峰的位置。我不曉得,曹雪芹寫作《紅樓夢》的創作沖動緣自何時,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部巨著是在香山腳下黃葉村的一座草廬里開始寫作的。曹氏生活在十七世紀的北京,甚至跟當時的皇親國戚有過交往,跟恭親王還有過書信往來。曹氏的祖父,是清王朝派往揚州的兩淮巡鹽御史,后來盡管失勢,但這個家族跟當時的清王朝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但是曹氏卻沒有受朝廷浮華生活的影響,心靈干凈到了極處,居然避開了皇城的種種誘惑,躲到香山腳下,開始了生命中一次神圣的寫作,一次命運的朝圣。按常理,照曹氏的才氣和影響,他在皇城里尋個好的差使,或者找個好的行當,應該是沒有問題的,起碼來說,混個酒足飯飽,圖個醉生夢死,對于一個沒落階級的文人是唾手可得的。就憑他的文才,做個皇親國戚的門客,哪怕是當個文書寫手,是綽綽有余的。他那一手好字,還有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厚修養,在哪里還能掙不到五斗米、幾兩碎銀?
可是曹氏都拒絕了,都舍棄了,躲進了草廬,一盞青燈,一方黑硯,一沓素箋,與明月為伴,跟清風作友,開始了他生命中最神圣的一次寫作。
十年伏案疾書,寫到后來,曹氏生活拮據,舉家食粥。后來,兒子又夭折,所有的磨難,都加到了頭上,可是曹氏并沒有動搖對文學女神的追求,他要釋放胸中的文學塊壘,他要將活在精神世界里的林妹妹,寶哥哥,還有寧榮二府的所有主子奴仆,都釋放出來,讓他們來到世界上,供后人閱讀欣賞,品評。“紅樓是夢原非夢,青史有情卻無情。”曹氏以大徹大悟的胸懷,以飽含淚水的文筆,寫出了一幕人間的史詩,道出了人生的真味,世態的炎涼和冷漠。
曹氏的寫作,其實是一次涅。沒有稿酬,不能出版,甚至還有殺頭的風險。因為揭露了封建王朝,一旦被官府發現,身陷囹圄事小,鬧得不好還得人頭落地,甚至滿門抄斬。曹氏寫作《紅樓夢》之時,正是清王朝大興文字獄之日,曹氏的筆觸,直指滿清沒落王朝的腐根朽枝,官府查得,還能輕饒了這一介文弱書生?曹氏將一切風險,都拋到了腦后,胸中的創作激情,已經令他不能自已,寫好一章,就悄悄壓到箱子底下,有機會拿出去,給好友看看。“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言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放下一切包袱,將心靈蕩滌得純之又純,這樣的寫作,才稱得上是真正的文學寫作。如果將眼睛只是盯著孔方兄,任憑你有天大的才氣,恐怕也難以抵達文學的彼岸。
曹氏為寫這部巨著,從繁華的京城搬到香山腳下的黃葉村,謝絕了酒朋詩侶,避開了滾滾紅塵,結草為廬,開始了他人生最漫長也最艱難的一次文學跋涉。曹氏在寫《紅樓夢》之前,并不出名,也許名和利對于藝術家來說,是一種悲哀,也是靈感的隱形殺手。沒有名的包袱,沒有利的誘惑,曹氏的心里是一片純凈。正是這種心態,使得他一下筆就如有神助,人物和情節,都滾滾地朝筆端涌來。
《紅樓夢》里的情節,主要是發生在江南,可是在我的感覺里,總與北京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走在大街上,似乎總能感受到曹雪芹的影子,每次經過珠市口或者是廠橋,總在心里問一番自己,當年曹氏是否在這條街上走過?看到天安門前放風箏的老人,也總要想一想,他放在天上的風箏,是不是按照曹氏所著的那本風箏專著《南鷂北鳶》里的圖案扎就?曹雪芹骨子里有一種平民意識,他那本風箏專著,是專門為扎風箏的藝人寫的,為的就是讓京城沒有生活來源的藝人掌握更多的扎風箏的技巧,能掙更多的錢,以解柴米之憂。這些年,無論是忙,還是閑,總要時不時地翻開《紅樓夢》看看,看里面的服飾,看里面的古詩詞,看大觀園里的興衰,看那些癡情男女如何戀愛,如何失戀。總之是《紅樓夢》,讓我與這座古老的城市結下了不解之緣,我甚至感覺,這座城市就是書中某個情節的擴展,里面的很多故事,就是書中人物性格的延伸。每次讀紅樓,我都有一種赴宴的感覺,是去赴一次思想的盛宴,去跟曹雪芹促膝談心,或者進行一次心靈的對話。曹雪芹太偉大了,在一部長著里,能涉及到那么多領域的學問,古詩詞學、建筑學、服飾學,書畫理論,等等。至于說里面的人情世故,就不用說了,專家說《紅樓夢》是一部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是一點也不為過的。讀著讀著,我就感覺,做個中國人真幸福,能守著這么一部讓你百看不厭的巨著,令你終生受益,你讀著它,就像握著一把心靈的鑰匙,能打開很多思想的鎖。
曹雪芹寫《紅樓夢》,可以說是用了畢生的心血,十年寒窗,十年遁世,修改的次數不計其數。為了完成這部文學巨著,也為了圓自己心中的一個夢,在舉家食粥的境況下,仍是揮筆不止,日以繼夜,生活窘迫到后來,只能靠朋友的接濟,就是這種境遇,也沒有放棄這個偉大而繁瑣的夢。究竟是什么力量在驅使著這個文學巨匠,是豐厚的稿酬?可是他連分文“潤筆”也沒有拿到;是轟動效應?可是書成稿后并沒有人吹捧或者是給他做廣告,甚至文稿寫成后,都不敢公開拿給人看,只是在少數文友中間悄悄傳閱。那么是什么令這位落泊的文人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呢?又是什么力量讓他每當提筆,便不知晨昏日曉,將白天當作了黑夜,又將黑夜當作了白天呢?我總是琢磨著這個問題。每當看到黛玉葬花、海棠詩社對詩的情節,總要合上書卷,在輕輕地叩問曹氏:是林姑娘的命運攪動得你的靈魂不安,還是劉姥姥的純樸和愚昧令你欲罷不能?這些年,每當去爬香山,每當臨近那香山腳下的草廬,我的心里都別有一番滋味,一顆偉大的心靈早就棲息了,而這顆心靈帶給我們這個民族的福祉,卻總是在故國的天空徘徊。作為一個漢語言的擁有者,我為我們這個民族能產生這樣偉大的作家而自豪。
每個季節去香山,我都有不同的感受,香山因為有了曹雪芹,有了那座草廬,也多了更深的內涵和詩意。叩拜一次曹氏故居,我對這部巨著的感情也會更加深厚一分。比起巨匠,我平時寫的那些文字能算什么,有的真是連垃圾都不如。有些垃圾,還能拿起作肥料去滋養土壤,而這些文字垃圾呢,寫在紙上的,只能燒掉,寫在電腦里的,也只能消掉了。春天登曹氏故居,令我有寸金難買寸光陰之感,香山的春風曾令我為之沉醉。我便草成了這樣一首小詩:
春風伴我到香山,
走過長亭更短亭,
葬花癡女今何在,
一路叩問曹雪芹。
秋天的曹氏故居,竹籬疏朗,瓜果滿架,田園風光會讓我想起江南故鄉的村舍池塘,于是詩神同樣會來青睞我這個冥頑不化的愚人,也會湊上一首,似敬一炷青香般,供奉在心里筑起的祭壇上,為巨匠獻上心香一瓣:
東墻絲瓜西墻瓢,
香山楓葉已經秋,
一支蠟燭熬長夜,
曹氏著書寫紅樓。
一部文學巨著,永遠保留了十七世紀原汁原味的中國,那寧榮二府里的官員和家人,那皇親國戚,那丫頭小姐,金陵十二釵,都將永遠活在我這個后人的心里。我曾時不時地叩問過自己,什么時候也能像曹氏那樣,拋掉功名,拋掉世俗,用清潔的心靈,寫一部留給自己也留給社會的好作品?哪怕是一篇短文,哪怕是一句話,要像曹氏那樣敢于說真話,說了真話的文章,老百姓才愛看。
香山腳下的草廬,那才是詩意的居所,它的溫馨和簡約,讓我品嘗到了什么是純粹的詩情,什么是無愧無悔的人生。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