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28歲,我結婚了。
他坐在大堂,坐得非常端正,整整一個上午,他都沒有離開那個凳子。
他是今天最重要的長輩,他須坐在那里,見遠方來的親戚,回答各晚輩的問候,還有一些酒席禮儀的注意事項。
他一直很有耐心地微笑。他笑得那么好,仿佛這是他最幸福的日子。
一直到我和我的新婚夫婿在他面前深深鞠躬。他才有空傷感,笑著落下淚來,好一會,才說:哎喲,我最寶貝的一個孩子要嫁了呢。要嫁了呢。
然后他站了起來,想伸手扶我一把,他的因坐了太久沒有活動的老關節(jié)沒有給他機會,他就那么在站了一半的過程中,倒在我的面前。
他倒在地上,在眾人的手忙腳亂里。他哭著說:我對不起我的妞妞哎,怎么能在她的婚禮上摔倒呢。我怎么能這樣呢。
他真是壞。又讓我哭了。
B
27歲,我還單身。他在打給別人的電話里念叨:你說她,怎么就這么壞呢?別人問還說沒時間結婚?她忙什么呀?不結婚也就算了。也不回來看我。
我提了牛奶水果回去。他還是高高瘦瘦,背一點都不駝,那樣的一表人才,清高秀氣。他更得一臉菊花走近我?guī)臀姨崮切┐蟀“哼@丫頭就是愛亂花錢。
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了。那些皺紋更深了。
坐下后,我問一句:有沒有按時吃藥,關節(jié)還有以前那么痛么?
我不知道自己問得有多么的多余,人老了。關節(jié)痛便再沒減輕的可能。
他馬上從凳子上站起來,雙手扶著膝蓋吃力地蹲下,再扶著吃力地站起來:好多了好多了。你看你看。我都能蹲下了。很正常。
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沒能忍住。
他像個乖巧得讓人心疼的孩子。
就像我的孩子。
他七十五歲了。是我的爺爺。
C
25歲,我失戀了。
我把烏黑柔順的長發(fā)一再地折騰,紅的黃的紫的,長的短的直的卷的爆炸的。
我每個月回去見他,都換一個發(fā)型。
他扛著我的手帶我去村口和別人打麻將,還拿出一把一塊錢的票子塞到我手里:妞妞手氣好,贏他們個人仰馬翻。
我一把甩開那只蒼老瘦削的手,新的舊的一元票子掉了一地,他端下身去撿:我說你這丫頭,怎么脾氣這么壞呢?
我對他吼:你這么大個人了!怎么還跟人家賭錢呢!
我甩頭便走,完全不顧及他有多失面子。和他一起玩牌的都是一些村里的老人家會怎么看他,他能賭的錢,也不過是一些一塊錢的零鈔,而這是他惟一的娛樂,他拉我去,也只不過是為了讓我開l心一點兒。
我25歲了,還那么不懂事。
那天后,我再回家去看他,他便不再拉我到處轉悠。只是買了許多小零食放在我的包包里,床頭邊,
后來的一天,叔叔悄悄把我拉到旁邊:把頭發(fā)染回來吧。你不知道他最見不得這些。最近他已經(jīng)睡得不好。你這樣,我怕他病又犯了。
叔叔說,他把染黃了頭發(fā)的才上高二的堂弟宗光暴打了一頓:我讓你時尚。
他那么高的一個人,把同樣高壯的堂弟打得大氣不敢喘一聲。打完后他還拿起了他年前替小毛孩子剃頭發(fā)的剪子,把堂弟的頭發(fā)剃了個精光。
難怪堂弟見我回去,每次都說:那個霸道的老頭就知道對你好。
我從包包里拿出他給我買的聰明豆一顆一顆地放進嘴巴里啃,現(xiàn)在的聰明豆,怎么吃,都不如以前的香了。小時候,我最喜歡吃的零食就是聰明豆。其實也就是油炸碗豆,那時候,香煙還能拆散了一根一根地賣,他買一包煙里的十八支,把剩下兩支煙的錢省下來給我買聰明豆。他說:我這個妞妞呀。是七星女,要有大出息的。
據(jù)說我出生一個月了,才四斤多一點兒。從小體弱多病。差點兒養(yǎng)不活,可他認定我是不足月出生才會那么弱小,他說:自古以來,不足月出生的孩子都聰明得很,準有大出息。
他寵我,到了溺愛的程度。
我到村頭去找他,想陪他打麻將,賭點一塊錢一次的小錢。
我想,再也沒有人比他更愛我。
D
15歲,家里境況不是那么好,他規(guī)定和我同年的堂哥考中專,而我必須考高中。
他的偏心路人皆知。我不過是一個沒了爹娘的丫頭,堂哥是他的親生孫子,并且成績并不見得就比我差多少。叔伯們怪他:女孩子再聰明,到了高中就不行了。男孩子是香火呀,只去一個小中專有什么出息?
他大吼一聲:誰說我家妞妞沒出息的?我決定的事情,誰也剛想更改!
他四兄弟,他最大,說話做事從來很有威信。
就好像當年他把我從路邊一個空紙箱里撿回來,叔叔嬸嬸看我臉色發(fā)紫眼看養(yǎng)不活,趁他出門買奶粉時把我重新扔回路邊,叔叔成家了,堂哥都出生四個月了,他還一個巴掌把叔叔甩倒在地上:我怎幺生了你這么個鐵石心腸的畜生!
他0急火燎地再把我抱回來,宣布說我是他才九歲就夭折的大兒子的女兒。是他的長孫女,誰也不許再丟棄我。亦不許提一句我是撿回采的孩子。
這一些事情,都是從叔伯們嘴里聽采的,他自己從來沒說過一句,
他甚至用覃家的排名給我起了個名字:覃宗瑜。然后是我堂哥覃宗亮,再然后是堂弟覃宗光。
我考了高中,一路上大學,讀醫(yī)大,做了醫(yī)生。
宗亮堂哥考了中專,畢業(yè)后在汽車修理店當工人,很少再回家采看他。再然后,開了自己的汽車修理廠。想把他們都接了到城里。
他不愿意去。他說:雖然我看他從小愛擺弄車子,但若不是我逼著他考中專,說不定還能成為汽車設計師什么的。
他熱愛讀書看報,思想傳統(tǒng)卻能接受新事物。
他認為,我是個聰明的有出息的女孩子,做個醫(yī)生還委屈了我。他認為,如果當初有錢讓宗亮堂哥去讀高中,他會成為一個汽車設計師。
他不愿意跟堂哥到城里去住。他寧可讓我每周開一個半小時的車日村里看他。
人人說他偏心。
他不嫌肉麻,他對那些說他偏心的人說:誰讓她是我妞妞呢。
她在破紙箱里哭讓我看見,我只看一眼就舍不得不抱她回來呀。
一眼就舍不得。這是那么天見注定的緣分。
E
8歲這一年,我是一個極孤獨的孩子。
我沒有爸爸媽媽,叔叔嬸嬸對我不壞,但很冷淡。我的哥哥和弟弟嫌我是丫頭片子,不會跟我玩。村里的人都說,我是一個撿來的掃把星。
這一天,我的叔叔嬸嬸又把正在寫作業(yè)的我拉往一間充滿了破敗和陰暗的房間里。
我站在門口,如同以往每一次,我很害怕,房間很陰暗,我看到一個人脖子上,手腕上,腳腕上都帶著木枷和鐵鏈,他在使勁地揮動手腳,我想房間里再不會有完整的東西,我害怕他會抓住我把我也摔碎。那么多年了,每一次叔叔嬸嬸把我拉到這個房間門口的時候,都是那個戴著沉重枷鎖的人在里面瘋狂地叫囂摔東西的時候。而我,從來害怕到緊閉眼睛站在門口,不會進去,也不能走開,因為叔叔嬸嬸不允許。
他們之所以一直讓我站在門口,因為只要我站在那里不久,當里面那個狂怒的人看到我的時候,就會慢慢的安靜下來,不再胡鬧。
這一天,我忽然覺得他好可憐,我心里那些不知從什么地方?jīng)坝慷傻膽z憫充滿了我的心,我睜開眼睛看他,黑暗里他的眼里蒼老而明亮。
他看著我,他的手和腳都在鐵鏈里,他的脖子上還有一個未制的枷鎖。
他就那么,從狂怒中回歸安靜,那么安靜地看著我,像極了一個比我還要小,還要孤獨的硅子。
他慢慢走近我,我聽到身后叔叔和嬸嬸倒抽一口氣的聲響。
我漸漸看清楚他高瘦的身體,那么臟那么破爛的衣裳,他的頭發(fā)花白了,他眼睛的明亮是一些透明的淚水。
他說:妞妞。你是妞妞嗎?
我點點頭。有一種仿佛與生俱來的親近瞬間襲擊了我。
這一年,從這一天開始,他犯了整整四年的精神病終于奇跡一般地好了。
這整整四年中,他的遺傳性精神病每當發(fā)作的時候,就會認不出任何人地進行攻擊,堂哥曾經(jīng)被打傷了頭,叔叔一條胳膊也折過。叔叔嬸嬸沒有辦法,只好找人給他做了枷鎖,像關一個犯人一樣關住他。每當他沒有辦法安靜下來的時候,只要看到我,他就會安靜下來。
他誰也不記得。但他記得我。
他說:妞妞。你是妞妞嗎?
我點點頭。我說我是妞妞呀。
于是,他好了。再也沒有犯過病。
F
29歲,我的孩子出生了。
他已經(jīng)老到坐在輪椅上,他抱著我的孩子問我:妞妞呀,這是誰的孩子呀。長得真像你小時候呀。你不知道,你那時多瘦多小呀。你看你看,現(xiàn)在你都長這么大了。是個大姑娘了。
他又把我拉近,指著站在我身邊的丈夫悄悄地問我:妞妞呀,這是你的男朋友嗎?長得有點兒老呀,要配不上我妞妞的。
他的精神病一次也沒有再犯。但他得了健忘癥。跟他說過的事情他轉眼就忘記。他誰也不記得,只記得我。他只記得,有一年他下田回來,在路邊撿了一個瘦弱的女嬰,他把她叫作我的妞妞。
聽說,這世界上有一些人,沒有血緣也可以成為至親,因為,有的感情是生命里最為深刻的東西,什么都會忘記,但他們永遠不會忘記對方。
編輯/凌 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