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樂散記

短的與長的

在我收藏的唱片中，帕努夫尼克(Panufink)那張《大提琴協奏曲》單曲CD最短，只有19分零3秒。而一般的唱片，長度大都有60分鐘左右，70分鐘以上的也很常見，甚至還有超過80分鐘的。聽唱片的人當然都喜歡長的唱片，在同樣的價格下，越長越合算，這是個極簡單的道理。因此，為這張短得不到20分鐘的唱片掏錢時，便有種被人宰了一刀似的感覺。

出品這張唱片的NMC是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不過，演繹者卻是貨真價實的重量級·擔任獨奏的是2007年去世的，生前被公認為世界樂壇首席大提琴演奏家羅斯特羅波維奇，并由沃爾夫指揮大名鼎鼎的倫敦交響樂團協奏。這張錄制于上世紀90年代初的唱片音質非常之好，大提琴清亮而又渾厚，樂隊音色豐滿、層次分明；加上這部作品又是帕努夫尼克臨死前幾天才完成的“天鵝之歌”，因此，這張短得不能再短的唱片據說銷量不錯。

已于1991年去世的帕努夫尼克是20世紀最杰出的波蘭作曲家之一。1954年，他因為政治原因而離開了波蘭，其后加入了英國籍，但是，他始終是認為自己是一名波蘭作曲家，并于去世的前一年(1990年)重返故里。帕努夫尼克早年專攻指揮，他以指揮家的身份成名，曾經指揮過歐美不少著名樂團。1959年，他辭去指揮職務，專門從事作曲。實際上，他的作曲活動開始得很早，但大部分作品樂譜毀于二戰期間，戰后曾憑記憶重寫了其中幾部，因此，他的主要作品幾乎都是放棄指揮后創作的。其后的30余年里，帕努夫尼克作品甚豐，涉及體裁除了交響樂、協奏曲、舞劇等外，還創作了大量管弦樂作品、室內樂作品和聲樂作品。雖然他出道于現代主義風潮頗甚的年代，但他的創作并不趨附于先鋒技法，而是接近于浪漫主義的傳統。他的音樂內涵又是現代的，表現了現代人在紛繁的現實生活中的內心沖突和復雜情感。

臨終前完成的這部《大提琴協奏曲》，是帕努夫尼克一部遺言似的作品。第一樂章以陰沉的大鼓聲開始，似乎死神腳步正步步通近。隨后，大提琴沉重地加入進來，好似一個瀕臨死亡的人痛苦而絕望地與死神對話，陰沉的氣氛悶得透不過氣來，同時，又讓思緒萬千。第二樂章為快板，狂亂又喧囂，死亡之舞讓人不寒而栗。當這種音響到達高峰后，火提琴凄婉地唱出孤獨之歌，似乎作曲家陷入…種千頭萬緒的人生回憶之中，并娓娓向人傾訴。在百感交集的思緒涌動下，音樂漸漸積聚成一股奮發的力量，但是，正當人們有所期待時，樂聲卻戛然而止，給人留下無限的遐想。

帕努夫尼克在總譜的扉頁上特別說明，是羅斯特羅波維奇非凡的音樂表現力激發了他的創作靈感。因此，這部作品由羅斯特羅波維奇首演并錄音，顯然是作曲家生前所希望的。這張錄制于1992年的唱片，無疑是對作曲家最好的紀念。羅斯特羅波維奇這位當代最杰出的大提琴家的演奏，自然是出神入化，把作曲家在即將告別人世時復雜的內心世界表現得格外生動。在這張短短的唱片上，我們仿佛看到了一個漫長而曲折的人生，而其中的內涵，遠遠不是可以用唱片的長度或價格來衡量的。

飄泊者的歌

俄國的MELODIYA(意為“旋律”)公司出品的唱片，蘇聯時期在歐美各種評介唱片的出版物上難得一見。我猜這可能有兩個原因 一是我們那個從前的“社會主義鄰邦”對外開放不夠，二是西方對“東方”的歧視；這些，使得該公司的唱片很少進入歐美市場。蘇聯解體后，MELODIYA公司的唱片漸漸進入西方，歐美一些大唱片公司也跟MELODIYA合作，發掘出該公司擁有的前蘇聯時期的一批珍貴錄音，印制成CD推向市場。MELODIYA公司歷史久遠，在前蘇聯，它是最大的國營唱片公司，在那個時代那種體制下，它在蘇聯國內無疑是壟斷性的，它獨家擁有眾多前蘇聯著名樂團和獨奏大師們的錄音，這是一筆巨大的財富。俄羅斯是盛產音樂天才之地，偉大的作曲家、演奏家、指揮家和樂團層出不窮。前蘇聯的幾個著名樂團的水平無疑是世界一流的，特別是演奏俄國作曲家的作品，其純正的俄國味更是歐美樂團不可能具有的。

我有十幾張MELODIYA公司在蘇聯時期出品的唱片，總體感覺是演繹很精彩，但錄音稍顯粗糙(可能是錄音技術或器材水平的問題)。我格外喜歡其中那張拉赫瑪尼諾夫(Rachmamnov)的專輯，上面錄有作曲家的兩首精彩作品《鐘聲》和《交響舞曲》。

2000年，在俄國主要新聞媒體聯合推出的20世紀俄羅斯十大作曲家的排行榜上，拉赫瑪尼諾夫排名第一。而剛好在100年前，剛剛成名的拉赫瑪尼諾夫以作曲家和鋼琴家的雙重身份，應邀去歐美演出。這時他25歲，風華正茂，躊躇滿志。此后他在歐美寓居10年，直到1910年才返回莫斯科。這時的俄羅斯政局動蕩，而當時的十月革命爆發后，政治形勢日趨復雜，物資供應匱乏，民眾生活困苦不堪。拉赫瑪尼諾夫再次選擇了離去，成為當時離開俄國的眾多藝術家中的一員。在前蘇聯的政治體制下，這種行為被視為背叛。不過，真正溶入西方社會，對拉赫瑪尼諾夫這樣的人來說又是很困難的。他在歐美飄泊多年以后，最后終于定居美國，可是，他從未在西方“扎下根”來，俄羅斯始終讓他魂牽夢繞。在后來的歲月里，他數次打算回國，但因種種原因未能如愿，于1943年在美國逝世。盡管拉赫瑪尼諾夫的主要作曲和演奏生涯都被命運安排在國外，然而，他的音樂卻一直跟俄羅斯緊緊相連，從未分開過。

上面提到的那張唱片(片號MCDII6)收入的兩部作品，都是拉赫瑪尼諾夫的代表作。《鐘聲》(作品35號)作于1913年，為獨唱、合唱團和管弦樂團而作，是作曲家自己深愛的作品。歌詞來自美國詩人愛倫·坡的俄文譯詩。曲中用管鐘敲出不同音調的鐘聲，象征人生不同的階段和不同的情感，并跟愛倫·坡的詩句緊密配合。全曲共四個樂章，除了感人至深的獨唱外，樂隊的交響與合唱的人聲層層疊疊，交相輝映，其中既有深切的俄羅斯式的憂傷，也有令人感奮的熱烈和激動。此曲為蘇聯廣播交響樂團演奏，費多塞耶夫指揮。

另一部作品《交響舞曲》《作品45號》是作曲家的絕唱。晚年的拉赫瑪尼諾夫曾被人認為靈感衰退，但只要聽聽這部完成于他生命最后階段的《交響舞曲》，就會對這種無稽之談淡然一笑。此曲由莫斯科愛樂樂團演奏，基塔連科指揮。作曲家給這部作品的三個樂章加的標題分別為，“清晨”、“中午”和“黃昏”。這三個音樂畫面似乎象征著作曲家自己人生的三個時期。清晨青年時代，激奮、不安而又滿懷向往，樂曲以強有力的節奏表現著這些，略帶感傷的歌唱性旋律則是對遙遠的過去的回憶。中午，飄泊異國的種種情緒，沉重、紛亂而又晦暗。黃昏，一些更為深刻的感受，老之將至，死亡的陰影時隱時現，不定的人生歸宿何在?這好像是作曲家對人生和事業的最后總結，一個漂泊者復雜的心靈世界隱約可見。這部作品有一些非常優美的抒情性片段，又有很強烈的音響效果，既感動人，又震動人。莫斯科愛樂樂團的演奏十分到位，那種地道的俄國味讓人聽來異常過癮，回味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