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哪兒來回哪里去,謝高地是屬于土地的。不管身份是農民、學生、干部還是科學家,他從來不曾離開過“高地”。
這個從隴南黃土高原走出來的農民,轉了一圈,又作為中科院的科學家回到高原,并且成為中國研究“生態服務”的第一人。謝高地與土地有著宿命般的糾結。
最初,他叫“謝高第”——面朝黃土被朝天的父親希望長子能“高中及第”,離開土地,掌握自己的命運。10 歲的他卻感覺“和大地更親近,站在高地更加心曠神怡”,自作主張地把“第”改為“地”。最終,謝高地不僅實現了父親的“及第”期望,成為科學家,熱愛自然的他又回來研究“高地”——他始終沒有離開土地。“這是一種必然。”謝高地緩緩吐出幾個字。
讓全村人吃飽
傳說是伏羲故鄉的西和縣位于甘肅東南部,在工業進入之前,這里山高水長、溪流清澈、落英繽紛。“秋天,看著遠山、原野,視線所及都被黃色的樹葉染透了。”謝高地從小對自然景觀有著特殊的感情。但是在當時,三年自然災害中出生在西和縣謝家莊的謝高地和村人一樣,并沒看到良好的自然生態對村子到底有什么用。
“工分”,謝高地反復提到這個詞。在20 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中國,農民種的糧食要交到生產隊,人民公社根據工分發口糧。“只有父母兩人掙工分,但要養活4 個孩子,六口人一年總共400 斤口糧#8943;#8943;我們嘗夠了挨餓的滋味。”
16 歲考入西和縣中,貧窮的窘困并沒有變化。住校生自己煮飯,買不起柴火的謝高地只有撿同學剩下的,常常是飯還沒熟火就冷了。“還記得一個大家很喜歡的北大畢業的數學老師”,春節時縣里的同學帶著煙酒點心去拜年。謝高地搜羅了家中所有東西,只有豆腐勉強像樣。家里沒有完整的碗,媽媽給他找了張報紙包上。謝高地小心翼翼走了十幾里山路,在老師門前他躊躇了,用報紙包是不是不太衛生呢。他放棄了報紙,決定用手托著,“雪白的豆腐上立馬出現了5 個黑手印#8943;#8943;”
回憶使這個沉默的男人放松下來,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和另外兩個年級的同學共用一個茅草搭成的教室;課余,他是家里的壯勞力:犁地、挑糞、挖土豆;還有當生產隊隊長的父親——“大雪天,他帶著村民上山修梯田。”身為生產隊隊長的父親從沒給自家多分一點糧食,“為此沒少被媽媽埋怨。”謝高地知道父親是正確的,他想找到使家人和村民擺脫貧困的方法,可以“讓全村人吃飽飯”,他把農活之外的時間都花在了學習上。高考填志愿時,他報考的西北農林科技大學5 個志愿全和農業有關。
1980 年,是恢復高考的第四年,西和縣有13 人通過了高考獨木橋。八月的一天,謝高地正在把糞挑到自家田里,“剛到半山腰就聽山下有人大喊,說我的錄取通知書到了!”扔下扁擔,謝高地從山上飛奔而下,從那一刻起,他心上的天空亮了。
控制論的改造
謝高地的相冊中,一張色彩混濁的20 世紀80 年代的老照片引起我的注意:背景是一個農戶簡陋的平房、兩個側身挑扁擔的人,面向鏡頭的,是一個留小胡子、黑瘦的年輕人,手里拿著一桿秤。
“這是我”,謝高地指著小胡子說,“是在寧夏發改委工作時下基層的照片。”很難想象,25 年前的小胡子就是眼前舉止風雅的謝高地。
念書時,謝高地讀到過一本叫做《控制論》的書。美國數學家諾伯特#8226; 維納1948 年的這本書講到過了研究各門學科的科學方法——撇開各門科學的質的物點,把它們看作是一個控制系統,分析它的信息流程、反機制和控制原理,往往能夠尋找到使系統達到最佳狀態的方法。受到影響,謝高地碩士選擇了農業生態方向,當時農學畢業生一般轉向遺傳、育種,很少有人關注生態。
1987 年,立志“要有一番作為”的謝高地從西北農林科技大學畢業,主動申請去寧夏,因為“越落后的地方越需要知識。”他在寧夏發改委工作了兩年多,足跡遍布寧夏18 個縣,作為農民的兒子,“腳踩在土地上心里才踏實。”回到機關,他就一門心思讀書寫文章,“機關里沒什么事,我就常給報紙雜志投稿,文章見刊,我比現在論文獲獎還高興。”這樣的書生氣沒有討得領導的歡心,謝高地當年的領導李岳坤回憶:“和他一撥來的有好幾個。謝高地整天看書,你進門了他屁股都不欠一欠,照舊看自己的書,這樣怎么能在機關混下去呢?我們覺得提拔他會比較困難。”如今,李岳坤退休住在北京,和謝高地常有來往。
1990 年寧夏科技廳與德國基森大學中德合作項目“農村生活條件改善”是一個契機。謝高地英語好、專業強,被選作中方的研究人員。項目結束時,被這個后現代國家先進的生態理念所吸引的謝高地,決定進入德國基森大學攻讀博士學位。
拋棄形式的偏見
初到德國,謝高地震驚了。當時國內平均工資不足100 元,德國卻平均有3000 馬克,折合人民幣是1.8 萬元。“我第一次見到滿街都是汽車,人們用抽水馬桶,商店里琳瑯滿目,太不可思議了。”
留學德國是自費,謝高地一到假期就去各處打工。開始在餐館,謝高地是服務員,后來在奔馳汽車流水線和煉鋼廠,謝高地成了工人。在此過程中他發現:“德國的文化尊敬所有認真工作、有職業精神的人。”從那時起,他自己也徹底拋除了對形式的偏見,“如果我不是一個自然科學研究工作者,而是農民或者工人,我也一樣會努力做到最好,工作態度決定你是否值得被尊敬。”
謝高地博士階段的研究還是生態。“西方社會的工業文明歷經數百年發展,城市生長有機而緩慢,我們國家卻在短短30 年迅速膨脹,同樣的污染程度,快速模式下生態環境的破壞要劇烈很多。雖然向西方學習理論,我卻不欣賞歐洲轉移污染、充當環保衛士的姿態:發達國家將高耗能、高污染產業轉移到了發展中國家,他們實現了藍天綠水,但地球只有一個,治標不治本。”
當時的認識局限早已被修正,這和中國生態學研究的國際地位越來越高不無關系。但對于那時的謝高地來說,親自參與和創造這些變化還是遙不可及的。 1995 年7 月13日的晚上異常悶熱,在距離法蘭克福30千米的基森大學的一間宿舍里,臺燈亮到深夜,謝高地正在準備第二天的博士論文答辯。這個夜晚昭示著他6 年的留學生活即將結束,在一旁陪伴的妻子最思念的是在寧夏的兒子,丈夫終于可以學成回國,他們終于可以彌補兒子缺少父母關愛的童年了。
“爭” 與“不爭”
1997 年的一天,中科院自然資源綜合考察委員會副主任成升魁的門被一個30 多歲的青年人敲開了。這個相貌平凡、帶有濃重的甘肅口音的青年有著不一樣的自信,成升魁與他聊了很久。最終,謝高地如愿地進入了中科院。
2000 年一期《自然》上一篇關于“生態服務”的論文引起了謝高地的興趣,論文的核心是量化自然環境的生產力,量化人類社會對自然環境的消費力。而在此之前,人們對自然環境的貢獻都是感性的。受到啟發的謝高地認定這將是生態領域的新方向,立刻開始準備項目申請材料。然而與他熟絡的評審委員會只有3 票支持他(總共26 票)。“聽說要研究稻田的生態服務,大家都不接受,還有人覺得可笑。”不被認可,讓這個西北漢子當著領導的面掉了眼淚。在職稱、待遇、房子從來“不爭”,低調的謝高地在工作上卻從不退讓。認準方向的謝高地不會放棄。
經濟大潮下的西和縣城不斷擴大,10 千米外的謝家莊也納入城市發展規劃,幾條公交車線繁忙運送著進城購物和打工的人們。父母和弟弟還生活在謝家莊,養馬種莊稼。往日的風致卻不一樣了, 自然植被減少,原來的溪流不見了。迅速改變的西和僅是地球生態環境惡化的一個縮影。經濟學主導的價值體系給很多地方戴上了“落后”的帽子,謝高地想摘掉這些不公正的帽子——從生態環境立場看,這些地方都是富庶的。謝高地要證明生態的價值。不過,直到國外期刊登出了謝高地的論文,“生態服務”研究才逐漸被國內同行接受。
厚重的褐色群山下,純凈碧透的拉薩河化成一抹藍色蜿蜒其間。風情就在空曠天空下,上百頭牦牛中的藏族少女、帳篷中忙活計母親和周圍玩耍的孩童、邊勞動邊唱歌的牧民#8943;#8943;2003 年,謝高地曾帶領研究小組去青藏高原做“生態服務”研究調查和取樣。追溯拉薩河的源頭時,他完全沉醉于這種人與自然風物的完全融合。“青藏高原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地方之一”在他看來,那里的風情是無可匹敵的,“它像‘水塔’一樣將潔凈的水沿長江、黃河輸送到中下游地區,服務許多大中城市的經濟建設和生態環境。”不過當地一個縣領導卻鏟掉天然草地,改種人工牧草,對于謝高地的勸阻完全不以為然。“自然會說服他的。”謝高地說,“人們總容易忽視自然環境的價值。它們看上去簡單,一直存在著,一棵小樹,一片草地,毀掉輕而易舉。但自然中的東西沒有簡單的。”
陽光打在謝高地年過不惑的臉上。“精神層面我也許從來就沒有脫離農民的宿命,我像農民種地一樣做科研,春種秋收,不斷輪回。”他感激過去,滿意現在,期待未來,“無論是誰,只要做他真正想成就的事情,追求內心想得到的東西。應該就是一種理想狀態吧。”
“2009 年下半年,我就可以回去了。”高三的兒子,是他現在割舍不下的。“本想讓他讀土木工程,他自己想學醫。”頓了一下,他微笑道,“想好去做就行了。陪他度過最緊張的階段,我也是要回到青藏高原的,我屬于那里。”
對話謝高地:
新:我們毫無疑問生活在一個“有限地球時代”,因為地球上的資源是有限的,地球凈化、容忍污染的能力是有限的。但在“唯科學主義者”的信念中,一切問題都是可以用不斷發展的科學技術解決的?您作為自然科學工作者,是否認同這個觀點?環境問題一定都能用科學技術解決么?
謝:在一定程度內是可以的。科技是人類未來的曙光,但真正解決問題的卻不是科技。人雖然很偉大,但不可能凌駕于自然至上。經濟學家和一些搞技術的人都很樂觀,他們認為技術可以解決一切問題。但自然科學家知道自然的限制在哪里。一個很簡單的例子,你給動物打生長激素,它的養殖周期是縮短了,但負面效應最終會循環到人身上。大多數技術解決短期問題,但技術本身造成的問題又需要用新的技術解決,因此不能因為它們短期內有效就認為它們很有價值,并能解決一切問題。過分依賴技術會使人類失去很多東西,失去對自然的敬畏。所以我認為科學技術只在一定環境容量內才可以發揮其作用,一旦超出其容量,就不可能奏效了。人類要獲得持續發展,需要在整個技術系統、人的觀念和人類社會秩序之間達到一種平衡。我認為人們現在就在尋找這個平衡點的過程之中。
新:從您的研究中我們看到,中國的資源短缺和環境污染情況是比較嚴重的,究竟嚴重到什么地步?我國的環境污染是不是一種世界性問題?
謝:水和空氣的污染問題在中國最為嚴重和普遍,黃河曾經長時間斷流,有些流域,水質已經不適合農業灌溉了。城市里的人也會有這種體驗,河水越來越臟#8943;#8943;從1978 年改革開放到現在,我國環境保護能力有所提高,但遠遠落后于污染增加的速度相比。30 年來,我國經濟發展可持續性系數為0.92,說明中國經濟發展展現出強勁的持續發展勢頭;社會發展可持續性系數為0.81,說明社會的發展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沒有可持續性;環境發展可持續性系數為0.47,說明中國環境保護效果不佳,嚴重的環境污染已經開始阻礙經濟的可持續發展。自然資源基礎可持續性系數最低,僅為0.38,說明自然資源對可持續發展的制約性越來越強。中國人口眾多,每一個中國人都應該比其他國家的人更珍惜自己國家的資源。
新:有一種觀點認為,如果發展中國家的人民生活水平和發達國家人們的一樣,那么地球將不堪重負。但是發展中國家不發展是不切實際的,您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謝:這是一個非常矛盾的問題。發達國家幾百年前就進入工業社會,他們在發展的時候環境容量很大,但現在環境污染和資源短缺的矛盾越來越突出,中國、巴西、印度等發展中國家的發展壓力也就更大。這是一個從根本上很難解決的問題,只能改善或是改良。但還是應該樂觀些,比如原來從來沒有因為氣候問題使國家最高領導人坐在一起,這就是進步,這涉及到人類生存和平等的問題,需要慢慢商討。
新知客屬性
姓名:謝高地
性別:男
生于:1962 年9 月16 日
→ 智力:95
謝高地自小聰明,在學業上從沒被難倒過。1995 年他獲得了德國基森大學農業與環境安全博士學位,現為中國科學院地理科學與資源研究所首席研究員,是中國研究“生態服務”的第一人。2003 年,參與國務院文件《中國21 世紀初可持續發展行動綱要》資源環境部分的起草。2004 年參與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文件《“十一五”規劃推進可持續發展思路》的起草。2007 年,他的論文被評為百篇中國最具影響力論文之一。
→ 統率:85
在科研中,認準了目標的他從不妥協。身為資源科學研究中心副主任和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的教授,他多次帶領著自己的研究小組活躍于青藏高原地區。
→ 武力:90
上學時撿土豆、挑糞等農活全得干,在寧夏發展與改革委員會當助理工程師時足跡遍布寧夏18 個縣,進入中科院后多次去到上海、青藏等地考察。
→ 魅力:80
堅持、能干、正直、純樸、隨和,在旁人眼中,謝高地以低調取勝。
(新知客編輯部綜合評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