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里有一根刺,哽咽在喉頭二十余年,在父親去世之時才終得消融。彼時我握住父親冰涼的手,父親微弱地孱語,“女兒,你要記住——媽媽是兒女永遠的港灣?!蔽吟鋈粶I下,凝望父親蒼白的臉,頓時心生悔意。
破碎的光陰里,從上小學起我便是個孤兒。父親體弱,母親不知所蹤。
兒時我是個快樂的女孩,與別家的孩子一樣,織著許多五彩斑斕的夢。記憶里母親那張被歲月無情摧殘的苦瓜臉,只在我七歲那年她去世時,才有過一絲笑容。
母親這個詞,從此在我的記憶里消失。
我恨自己的母親,她死在監(jiān)獄的醫(yī)院里,死時仍帶著手銬。
母親出殯那天,來了許多人。我躲在父親溫暖的懷里,竟覺得流淚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街坊說母親是殺人犯,我聽得不寒而栗。七歲之時,“殺人”二字無疑是令我恐懼的字眼。我問父親,“我媽是壞人嗎?”父親苦笑,“你媽是個好人。”我從父親的懷里掙脫,赤腳跑在夏天溫暖的大街上,白色的長裙有節(jié)奏地前后飛舞。別人眼里,那時的我像一只落單的美麗雛鳥,匆匆地趕著路,去一個能給我幸福的人身邊。
日子久了,記憶便也淡忘。淡忘之后的瑣碎漸漸開始無聊起來。每個人都有打發(fā)無聊的方式,我只會發(fā)呆。常常是一個人爬到樓頂?shù)奶炫_,用一張報紙蓋住眼睛,靠在天臺的護欄上,感受白天刺眼的光亮:聽高壓線上鴿子的咕嚕聲和腳下街道的喧嘩,蓬松的碎發(fā)被大樓間對流的空氣張狂地吹打,感覺像是飛翔。我喜歡這樣的感覺——空空的世界,空空的大腦,天地一片混沌,分不清去來的方向,靈魂在天地間飛舞,像寂寞的天使。
對母親的記憶再次被喚醒,是在父親彌留之際。
父親的病情終于惡化,時日已然不多。父親從枕底取出一幀照片。照片里,是我與母親的合影。襁褓中的我被母親緊緊摟貼在胸口,母親臉上刻著驕傲而自豪的微笑。
父親隱忍的淚水終于敵不過心底的悲慟,向我講了一個故事。
那年我一歲半,是個秋日的黃昏,母親抱著我,穿過那片楊林往家的方向趕去。林中兩個醉酒的男人發(fā)現(xiàn)了年輕貌美的母親,兩名歹徒頓起邪念。一個將我從母親的懷里奪走,一個將母親摁倒在地意欲施暴。母親誓死不從。抱著我的男人將手掐在我脖子上,以此威脅母親。母親咬破了嘴唇,終于屈從……
再后來,抱著我的男人按捺不住獸欲的火焰,將我重重地摔在地上,也向母親撲了過去。
我被摔得嚎啕大哭,躺在地上痛苦地掙扎。
母親聞到我的哭聲,她開始本能地反抗,一只手從身后抓到一塊石頭。情急之中,母親將石頭對著男人的頭狠狠地砸了下去……鮮血,如地獄的巖漿般噴涌而出,頃刻之間,那個秋日的黃昏便披上了殷紅的血衣。
被石頭砸中的男人死了,另一名歹徒見此情形,嚇得落荒而逃。
講到這里,父親開始哽咽起來,“你母親是自殺的,在監(jiān)獄里?!备赣H講完最后一句話,便撒手人寰,只留給我一個慘烈的笑容。父親的話像針一樣密密地刺在我的心坎,望著父親的臉,我想起了四個字——離苦得樂。
記憶里母親的音容笑貌再次浮現(xiàn),雖是短暫的畫面,卻日漸清晰。
多年后,我佇立在父母墳頭,任由思念沖破感情的閘門,讓淚水在悔恨中泛濫。我恣意地放情縱淚,父親的話,深深地銘刻在我滿是創(chuàng)痍的心間——“母親是兒女永遠的港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