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一場曖昧的游戲

這只是一場游戲，而唯一的規則，是無情。

一

昆明其實是個寒冷的城。在這個秋天，我終于發現。

汪總突然神秘地辭職走了以后，公司里一時流言紛紛。聽說從武漢總部調過來的新頭，是一個非常年輕的男人。我記得那天破天荒地下了一場暴雨，新副總來的時候，濕了衣服，卻一點不狼狽。他站在我們面前，伸出手，目光凌厲聲音簡短有力地說我是鄒一，請多指教。頭發短茬，神情漠然。

迎著我們意義復雜的眼神，男人瘦而長的手指懸在空中，口中說著是指教，嘴角卻揚起一絲挑釁，看上去非常聰明而帶著幾分凌厲的壓迫感。幾個女同事剛剛收住議論紛紛的話題，看著他，都微微地發愣，我略微遲疑，已上前一步伸過手去和他對握，非常用力。

窗外忽然一道閃電劃過機場寬廣的上空，白光從窗簾敞開的玻璃外面一覽無余地傾瀉進來，隨即一聲驚雷炸開。一片陰影斜斜地打在鄒一的側臉上，混合他嘴角的挑釁漸成一個微妙的弧形，使我感覺到一剎那的暈眩。

二

我的職位是總經理助理，可是我和鄒一更多的交集卻是在每天不過半小時的午餐時間。他總是一個人托了盤子，坐在角落不急不慢地吃飯，臉上卻全然不是平時工作時的干練和冷漠，也不是平常男人狼吞虎咽的吃相，只是偶爾看著窗外人來人往的巫家壩機場，仿佛在想些什么。

這顯然是個有故事的男人，神情間隱約還帶有孩子般的茫然和脆弱。某些時候，他臉上的那一絲的孩子氣會激蕩起我全然的興趣。于是我經常遠遠地注視他，他偶然接住眼神，彼此對看不過一秒，微微一笑，便各自埋下頭去吃各自的東西。

某一個百無聊賴的晚上，意外地收到一條短信，居然來自鄒一。

“昆明這么暖，可是為什么，你的手那么涼?”

其時我正躺在床上，耳朵里面塞著激烈的搖滾，世界仿佛寂靜了一分鐘，然后我回過去。

“因為一直等著有個人來溫暖它。”

發送以后，我笑了。我知道這已經算得上曖昧的行徑，當然，也是寂寞男女之間熟悉的游戲。可是深夜里，指尖的寒冷卻真的一直蔓延到心底，血脈里盡是涼意。是的，我想狠狠地擁抱某一個人，日日夜夜。可是鏡子里面的那個女人，她能夠抱緊的始終只是自己。

我的生活里沒有異性出現已經許久，就連平常聯系最多的汪總都已經失去消息數月。他是成功的男人，事業有成，佳人待嫁，此刻正在緊張地籌備著婚禮。臨走前，他溫柔地笑著說，朱丹，你要快點找一個好男人來照顧你，也省得我心疼啊。他就是這樣，在場面上常常跟我稱兄道弟，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說話的時候，臉上的溫柔卻似乎掐得出水來。我心里一痛，嘴邊卻還是輕輕地笑，這等小事還勞老總費心么。

和鄒一的話題在漫長夜里漸漸衍生出無數的枝椏。都是我說得居多，零碎片斷，不過是些生活里的瑣碎，包括被人搶占車位等等小事，有時候被寂寞和不甘壓抑得太久，一連發數條短信，他才來得及回復一條。

有夜在電波里糾纏得久了，次日起得遲，慌張地追上電梯，他在里面伸手按住按鈕，表情冷淡，無人能察覺端倪。我抿嘴淺笑地看著電梯里的廣告發呆，想必此刻站在我背后的男人，一定如常表情冷竣嚴肅，誰也不知那些不為人知的暗夜里，那些日漸纏綿濃烈的私語，竟出自于他的指間。

三

冬天開始的時候，昆明依然繁花開放。我們跟了數月的一份合約，終于和對方達成協議，大家瘋了一般提議去建設路新開的酒吧喝一杯。鄒一自然同意了，他站在人堆里沒有心機地開懷笑起來，樣子原來竟是如同另外一人。

也是在那個中午，我收到汪總寄來的婚禮請柬，精致的心形里密密麻麻地彰顯著兩個人的幸福，此外，當然沒有半句閑言碎語。我把它隨手丟到一邊，歪著腦袋想了半晌，打電話過去，賀喜得非常認真，我說，記得幫我問嫂子好啊。這個男人在電話那頭哈哈地笑得很放肆。

晚上在酒吧，我喝起酒來如水一般，一杯接一杯。人群喧嘩，人人借酒裝瘋，誰也不會去在意一個女子的失落和失態。在恍惚中搖晃著去洗手間，跌跌撞撞，關上門嘔吐，一陣天旋地轉。

有人在敲門，你還好嗎?門外是鄒一冷靜的聲音，門里面是一個失去愛情的女子，我死死地抵住門。是，汪總背后的女人，曾經是我，我做了那么久他身邊不為人知的女人，曾經，我也簡單地以為，我將水到渠成，與他最后真相大白雙宿雙飛，誰知道到最后不過是夢一場，他辭職離開的當天，我才知道，竟然，我是最后一個知道的。

他回頭笑著說，朱丹，你可一定要幸福啊。我還笑著應承，見鬼。

想到這里，我猛地打開門，看著鄒一，他凝視我的眉眼和神情在醉眼里顯得特別溫柔，于是我雙手纏上去，把頭埋在他的脖子里，眼淚濺了出來，然后，便是毒蔓般放肆的糾纏。他拍著我的背，緩緩地帶上身后的門。

迷亂中，一片溫熱的唇壓下來。我沒有拒絕，相反地，我一直瘋狂用力地吻，仿佛我們才是彼此的唯一，可是，我們都知道，那是個謊言，這不過，就是一場曖昧的游戲。鄒一的舌尖是淡淡的煙草味，苦卻帶有回甘，和他那么相似。我的情緒在瞬間分崩離析，最后竟然非常用力咬住了他的唇瓣。

躲開人群，我們從后門出來，鄒一堅持送我。我們在人群漸漸稀少的文化巷里閑散地走著，我訴說的欲望突然翻江倒海，卻被一陣醒人的夜風硬生生地逼進咽喉，因為，我們不過是有過一個吻的陌生人而已。

鄒一似乎想打破這個幾乎看不見的隔閡，從容地跟我在身后，并無離開的意圖，我轉身笑起來，伸手摸著他嘴唇上猶存血漬的傷口，說，鄒總，回去吧，明天還有一個早會，你可不能遲到。

四

琳在我耳朵邊上竊竊私語，原來鄒一有女朋友，她說你看他嘴唇上的那傷口。那女人多壞啊，肯定不是什么好東西。她的語氣充滿了強烈的酸意。我看著琳，啞然失笑，他一定是公司眾多女人的首選獵物。可我并不打算告訴琳我和鄒一的交集，琳是單純的女孩子，這年頭，單純已經是一種非常難能可貴的品質。

我抬起頭對她微笑，換開話題說，碧雞坊那邊新開了一家百貨，下班一起去?

可是漸漸地，我和鄒一的曖昧已不止于夜晚的短信游戲，我們開始避人耳目的外出約會，打發彼此無聊的時光。有時候在外國人云集的小酒吧里喝喝酒，有時候一起去附近的澄江釣魚，又或者干脆開了車，到離昆明市區不遠的安寧泡溫泉。偶然喝多的時候，也會接吻。但是沒有承諾，沒有期待，一切到此。是個分界線。

那天從西山回來，他突然像是很有感觸地對我說起一些舊事。包括一段失敗的感情。我笑著向他推薦了琳，說了很多關于她的優點，并且打趣，無限寂寞，何以解憂，唯有美人。可是他無動于衷而且狡黠的看著我，忽然低頭含住我的脖頸，現在我只想吻你。我不肯，倔強地背過臉去。

天色漸漸暗淡，四周的燈光搖曳，人來人往的城市生活，這樣輕易得來的感情，不是我習慣的方式。幽微的光線里，他望著那邊的天空，貌似無意地說，你看那些紅嘴鷗都飛走了，什么時候，你才能跟我走呢?

去哪兒?武漢?我微笑，當做玩笑一場。

他轉過頭來認真看我，仿佛是許愿一般地說，哪兒都行。

我沒有回話，如果他知道我的過去，也許會了解我對男人這種動物的戒備，更會遠遠地離我而去。其實我們都知道，彼此之間這些貌似多情的行為，只關乎夜的寂寞，與愛情沒有任何關系。他縱然多金多才可以滿足一個平凡女人的全部虛榮感，可我也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五

四月的某天，公司所在的大樓停電，爬樓的時候我一個不小心，從樓梯上跌落下去，扭傷了腳。請了一個月的長假，在家休息。鄒一來探我的那天陽光明媚，這個彩云之南，夏天已經初露端倪。

我站在房間里，來回地走動試著腳傷是否痊愈。我知道自己一直在等鄒一的電話，雖然它并不具備任何含義，但是在它響起來的那一下，我心里的確是重重地著了地。似乎還聽得見空氣里塵土飛揚的聲音。

他說，我就在你樓下。

我顧不得腳傷，快快地跑下去。身上卻穿著居家衣服，幾乎是蓬頭垢面。

他笑了起來，抱著雙臂打量我說以為你會打扮一番。

我認真地說，如果某天我愛上你，我會為你打扮的。他說，一定會。

坐在附近的咖啡店里閑聊，難得見面，他卻一反常態地說起公事來。他說你不在公司的這段時間，發生了很多事，敲定的合約對方爽約了，有謠言說對手公司曾經買通了商業間諜竊取了我們的公司底價，現在人心不穩，很多人都辭職了。

我有點訝然地看著他，不知道為何說起這些。他卻停下來，有點猶豫地看著我的眼睛說，他已經和琳在一起了，未免公司流言，她甚至都為了他交了辭職書。我始料不及，自己竟有點失重的落寞。他攪著咖啡沒有再看我，語氣里卻帶著些許試探，你，會不會難過。

我笑起來，沒有考慮地告訴他，會。

他笑了，然后慢慢地說，如果你和別人在一起，我也會難過。

我避開他曖昧的眼神，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說，來，把你手機借我一用。

六

月末的例會上，鄒一起身遞了一封辭職書，眾人嘩然，自他來公司后的業績有目共睹。如今驟然離開，他只微笑不做任何解釋。或許這次到手的合約失敗對他來說，是重大的打擊。可是，我看見，這個驕傲的男人走出門口的時候，回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是，那一瞬間，我想我們已經彼此了然。

這是一個簡單的故事，我只做了一件簡單的事情，在休假在家的那天，鄒一來探我。在那個安靜的咖啡廳里，我裝作無意借用他的手機，繼而無意地掉在洗手間，因為我知道，緊跟在我身后的，是早已對我不太信任的老板派來的人。然后，她會發現，我剛剛存入鄒一手機的那幾個號碼，這已經足以轉移他們對我的全部懷疑。

我這樣費盡心事地勾引鄒一，靠近他，若近若遠，為叫他不設防，進而不惜故意扭傷自己，以避開是非旋渦，叫周圍人也看不出端倪，不過就是為了那個帶著一身秘密跳槽到我們最大的對手公司的汪總。他多聰明，不著痕跡地用感情為條件從我這里套取高機密的商業情報，然后泄露給對手公司以換取他所需的全部，等我幡然醒悟覺察的時候。他只留下一個虛偽的笑和時時會被引爆的殘局，厭倦了在老板的懷疑下天天擔驚受怕，我別無辦法，這也是自保，總要有人為過錯付出代價，愛情走了，我還要生活。鄒一，你只是來得不巧而已。

盡管沒有被最后裁定，但鄒一的辭職，也足以讓公司的流言蜚語告一個終結。

然后，一切的真相都會被輕輕掩蓋，塵埃落定。

他收拾東西離開的時候，我像當初的汪總那樣，帶著笑，一臉無辜地送上去，不知道可以說什么，他眼神疼痛，卻終究沉默。誠然，大家都以為這不過是場暖昧不明的游戲，一切結束后大家拍拍身體上的灰塵起身離開，但是，游戲總是有輸有贏的。比如我在上一場失利的游戲中全盤借鑒而來的經驗，我想這把我算是贏了。

然而我并沒有贏家的快感，目送鄒一走出門的一分鐘，其實也不能說是沒有心痛。

手機微微地在辦公桌上震動起來，一條短信。是鄒一。

他說，其實，我是真的想要帶你走的。去哪里都行。

站在高大的落地窗前，看著外面灼熱的陽光下，有飛機穿越云層掠過這座逼仄的日光之城。我的眼淚在一瞬間就落下來，濺在手機的屏幕上，迅速地散開。我想起他說要我跟他走時的表情，以及無數個場合里，纏綿悱惻的擁抱和親吻，原來，這一切，竟都不只是一場曖昧的游戲。而我，終究輸得一敗涂地。

筆者后記：講完這一段往事以后，坐在對面的朱丹已經哽咽了。她告訴我，她很后悔。可是鄒一走后，她在公司的迅速升遷讓她不由得打消了去找他的念頭。所以他和她，也就此錯過。她再也沒有見過他，再也無法告訴他，她也曾愛過。

逼仄擁擠的城市生活里有著永不停止的勾心斗角，有很多人為了這或那的理由不得不犧牲別人成全自己。人們常常渴望愛情而懼怕愛情，討厭寂寞卻長久寂寞，我想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更需要的，其實是一個真的可以停靠的港灣。

只是遺憾的是，有很多人，都要花很長的時間，走了很遠之后才發現，自己愛過了，又錯過了。而那些最好的時光，往往都只能塵封于記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