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賓格勒的偈語

去維也納之前，一位在歐洲生活了多年的學者告訴我，那個城市青年人很少，因為沒有就業機會，年輕人都跑到別的國家打工去了，留下些老人在那個石頭城市里面表演和講述歷史。我有些將信將疑。

到達維也納的希爾頓酒店是當地時間晚上8點多，這個城市安靜得令我有些不安。街燈不是很亮，那些躲在陰影里面的高大的石頭建筑挺拔而蒼老。行人很少，而且明顯不是那種加班很晚的匆匆來去的人，我在每個街角努力尋找哈布斯堡王朝往日的熱鬧輝煌，卻沒有任何痕跡。

因為倒時差，第二天起的很早，城市公園就在維也納河畔，賣藝的老人已經開始拉手風琴了。公園里幾手沒有人——這和北京紫竹院公園的早晨相去甚遠，水鳥倒是很多。公園的中央是施特勞斯的金色雕像，在這個清冷的早晨的鐵灰色天空之下，顯得格外落寞。繞了好幾圈，原來這個聞名歐洲的公園其實談不上什么景致，不過是些星羅棋布的雕像，有的雕像上落滿了鳥糞，令我想起邱吉爾不肯為自己立雕像的理由。這里與其說是個公園，還不如說是個露天的博物館。

接下來的一整天，我們轉遍了整個維也納，除了偶爾嗒而過的老式馬車，所有值得駐足之地要么是雕像，要么是歷史悠久的建筑，這個在一百年前還權傾歐洲的城市，如今似乎除了沉湎于往日的繁華景象，已經找不到更有意義的事情了。只有那些遠道而來的膚淺的游客，還不時發出些驚：嘆聲，算是我們還活在今天的一點證明。即使在維也納最繁華的名品街，也遠沒有熙熙攘攘的景象，一個瑞士人抱著一種類似鍋蓋的銅質樂器敲打出清越的聲音，這能算是一種對維也納三大家的朝圣嗎?我死盯著那座怪異的黑死病紀念碑，滿心愧疚地想起了斯賓格勒。

這位130年前出生于德國的偉大哲學家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的那一年發表了20世界最偉大的歷史哲學作品《西方的沒落》，斯賓格勒一共觸及了包括丁古代中國文化在內的八大文化形態，并證明文化作為有機體，是獨立自足的存在，它服從的是宇宙運動的周期性的命運和生命循環的節律。如同每個人的生命都經歷了童年、青年、壯年、老年各個時期，每種文化都有著自己的生命周期，在斯賓格勒看來，20世紀的西方正處于其文化生長發展的最后階段，而且其進程無可逆轉。他引用古羅馬哲學家塞涅卡的話說：“愿意的人，命運領著走；不愿意的人，命運拖著走。”西方用文藝復興之后的幾百年時間制造出來的井然秩序卻注定要將自己帶入沒落之路，一如安靜而深沉的維也納。相比之下，中國人總是能在一個朝代行將就木的時候制造一場大亂，并在下一個朝代開始之時變得朝氣蓬勃，不能說不是一種本事。

受斯賓格勒啟發的另一個歷史大師湯因比進行了更大規模的文化比較，他得出結論說，在他研究的二十幾個文明當中，至少有十四個文明的死亡都可以歸咎于某種形態的民族主義。這兩天，不斷有人向我提及時下很時髦的一本書，叫做《中國不高興》，還有人將匯源收購案、上海迪斯尼擱淺，以及澳門金沙集團的事情都看作是一種民族主義的勝利。我有些擔憂，這種“逮著機會就要說不”的情緒恐非中國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