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艾青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克羅齊

1、稻田—園林—稻田
210年前 1799年二月二十二,正是北京城“春日載陽”的時候。背負著嘉慶皇帝定下的“二十大罪”,和珅在獄中上吊自盡。在二十大罪狀中,第十三條這樣寫道:“昨將和珅家產查抄……其園寓點綴竟與圓明園蓬島、瑤臺無異,不知是何肺腸?”
讓嘉慶皇帝如此憤憤不滿的“點綴”,是一種叫做“石舫”的東西。這座石舫,在和珅的“別墅”淑春園中。十五年前,和珅當上大學士。不久,常常在圓明園臨朝聽政的乾隆,把淑春園賞賜給了他。這樣,老皇帝可以免除一日不見和珅便如隔三秋的煩躁。
淑春園,屬于明清皇家園林“三山五園”的范圍之內。打從遼、金以來,位于北京西郊的這片風水寶地,就因為頗具江南神韻,一直熱鬧非凡。下了六次江南還不過癮的乾隆,琢磨著把那邊的小橋流水“移”到天子腳下,乃下令整治西山水系,大興“皇家安居工程”。也好,玉泉河的水也經過了稻田邊上,老百姓順帶沾了點國家級工程項目的光。
當和珅第一次來到淑春園的時候,觸目所及,就是一望無際的稻田。當然,如今和珅大人要來“規劃規劃”這片土地,草民們也就得靠邊站了。大學士把周圍的稻田、水池開鑿為大小連屬的湖泊,挖掘起來的泥土,則被堆筑為湖中的島嶼和環湖的崗阜。園中建筑,多依圓明園規模而建,那惹禍的石舫,也仿了頤和園的“清宴舫”。后來負責查抄的官員幫我們統計出建筑數據:樓臺64座,四角樓更樓12座,房屋1003間,游廊樓亭357間。
和珅死后,這園子被分為兩半,幾易其主。英法聯軍和八國聯軍先后用大火兩次“光顧”了這所園子。終于,在和珅“百年”之后的百年,除了石舫,這個園子已然找不到他的痕跡了。繼承這個園子的睿親王后代德七,拆下了戰火殘余的木材出售,把土地租給農民種稻田——一切又回到起點。

2、毛驢背上的尋覓
90年前 1919年的夏天,一位瘦高的“洋人”,經常騎著毛驢在北京城里城外地轉悠。有時他的坐騎會變成一輛奇怪的兩輪車。當時,只有紫禁城里十多歲的皇上和他的兄弟,以及城外的少許幾個洋人,才騎這種“洋馬”。
這個“洋人”叫司徒雷登,偉大領袖那篇咄咄逼人地要和他作別的雄文,讓他作為一個失敗的美國外交官而“惡名聞于中土”。實際上,在70歲之前,他主要還是一個“在中國的教育家”。他的父母是來華的美國傳教士,而他自己在西湖邊生長到11歲,把杭州話講得滿口溜之后,才到美國去學了英文。
1919年,在南京金陵神學院任希臘文教授的司徒雷登,被教會派到北京做“燕京大學”的校長。說是大學,不過是剛剛由幾所相互扯著皮的教會學校合并而成。五間課室、一間飯廳兼會議室、三排宿舍、一間廚房、一間浴室、一間圖書室、一間教員辦公室、一個網球場和籃球場,外加剛弄到手的一座兩層廠房,幾乎是這所“大學”的全部家當。司徒雷登覺得,至少得給這學校,找到一個尚可容身的地方。他回憶道:
“一天我應一些朋友之約到了清華大學堂,其中一位朋友問道:‘你們怎么不買我們對面的那塊地呢?’我看了看,那塊地坐落在通往頤和園的公路干線上,離城五公里……這里靠近那在山坡上到處集簇著中國舊時代一些最美麗的廟宇和殿堂,并因此而著名的西山。”
司徒雷登一眼相中的這塊地方,就是和珅留下的淑春園以及旁邊的勺園。它們現在輾轉到了陜西督軍陳樹藩手中。這軍閥打算修幾棟別墅,給父親養老用。
1920年夏天,司徒雷登乘火車加騎馬,穿過土匪出沒的險惡地帶,到西安去見陳樹藩。司徒雷登跟人打聽好以后,就一頭扎進西安易俗社聽起了秦腔。當然他不是專為了聽秦腔,而是為了認識陳樹藩那愛好秦腔的父親。深諳中國文化忠孝之道的司徒雷登,一口同意了陳樹藩在園中為父親塑像立碑等要求。最終,這個軍閥幾乎以“半賣半送”的形式,把兩個園子送至燕京大學名下。幾年后,它們有了一個統一的名字:燕園。

3、這就是我想要的軸線!
89年前1920年到1921年間,一個美國建筑師經常在淑春園和勺園之間轉悠。在一大片廢墟中,他時而用儀器觀測,時而徘徊思索。有一天,他站在一座土山頂上四面眺望,西面玉泉山塔忽然映入他的眼簾,他當即高興地喊道:“這就是我想要的軸線!”
他叫亨利·墨菲,畢業于耶魯大學,卻十分欣賞中國古典建筑與園林設計。杭州山水中長大的司徒雷登“相中”了他,讓他主持燕園的規劃建設。當時,困擾墨菲的最大難題,就是為燕大校園確定一條主軸線。那天,在土山頂上,他興奮地說:“那就是我想找的端點,我們校園的主軸線應該指向玉泉山上那座塔。”墨菲一反北京建筑坐北朝南的傳統,將燕園的主校門及主要建筑朝西布置。
從1921年初到1926年夏,墨菲把燕園整個兒換了模樣。里面88棟建筑,在形式上模仿中國傳統宮殿,功能結構卻是現代的——建筑材料是新型的,室內設備也是時髦的——自來水、水廁、浴盆、電燈、風扇、電爐、暖氣,一樣都不能少。據說,當年燕大安裝的“摩登”路燈,甚至能夠自動地做到“月光上即滅,無月光始亮”。
司徒雷登高瞻遠矚地說:“這些房子本身就象征著我們的教育宗旨是要保全中國固有文明中最有價值的一切,并以此作為中國文化和現代知識精華的象征。”他不無驕傲地感嘆,“凡是來訪者無不稱贊燕京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校園”。
但美麗來得可不容易。此般宏大的工程,司徒雷登完全靠自己數次遠涉重洋化緣而來。他一度被這種低三下四的“乞丐”生活折騰得患了神經衰弱。

4、淪陷區的精神孤島
75年前1934年,日寇緊逼。為反對蔣介石政府的不抵抗政策,燕大學生南下請愿。司徒雷登匆匆趕到南京。在師生大會上,人們認定作為校務長的他必定反對請愿。但他卻緩緩說道:“我在上海下船的時候,首先問來接我的人:燕京的學生是否也來南京請愿了?我聽到的答復是,燕京的大部分學生都來了。我這才放心。如果此次燕京學生沒有參加請愿,那說明,這些年來我的教育是完全失敗了!”
1935年,中日《何梅協定》簽訂時,司徒雷登就為燕大的去留舉棋不定。此時,好友高厚德告訴他,燕大的最高理想是為中國人民服務,而不是單純為某個政治勢力或某個政府服務。燕大必須在淪陷區堅持下來,為淪陷區的人民提供受教育的機會。
司徒雷登覺得有理。他迅速地在燕園升起美國的星條旗,表示此處屬于美國財產,又在大門上貼公告,不準日軍進入。在燕園里,抗日刊物以及馬克思主義的刊物依然在燕京大學正常出版,雖然他并不認同共產黨。1945年抗戰勝利后,毛澤東在重慶第一次見到司徒雷登,滿臉笑容地說:“久仰!久仰!你們燕大同學在我們那邊工作得很好。”燕大校友林孟熹多年后感嘆道:“星條旗啊!多少年來,你曾在這塊土地上留下令《獨立宣言》蒙羞的可恥記錄,可這一次卻讓你頓增光彩!”
太平洋戰爭爆發的當天早晨,日本憲兵隊闖進燕園,逮捕了司徒雷登等燕大師生18人。那一年,司徒雷登已經65歲了。等他四年后出獄時,已經年近古稀。

5、蔡先生的楷書,毛主席的草書
57年前1952年秋天,燕園里一派忙亂的景象。在西校門,人們把寫有楷書“燕京大學”四個字的匾額摘去,恭敬地換上草書“北京大學”匾額。摘下來的四個字,是蔡元培的手書;換上去的四個字,是毛澤東兩年前給北大校徽的題字。可惜校徽的字太小了,人們于是小心翼翼地將其放大。匾額微微向前傾斜,讓人們不得不仰頭注目。
這一年,“院系調整”大刀闊斧,“抗美援朝”如火如荼。這所美國的“私立”教會大學,也迎來了它的“公立”新主人——北京大學。當然,新主人也有老主人的成分,因為說起來,畢竟北大合并了燕大。
在這“喬遷之喜”之前,北大校園以故宮后的沙灘為主體,七零八落地散在城里的四五塊地方。1952年10月4日,“新北大”在燕園東操場舉行開學典禮。馬寅初校長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其一是擁護院系調整,其二是要努力建設新北大。他還在“新居”歡迎了剛調來的副校長江隆基。不久,江有了一個以前沒有設置的頭銜——黨委書記。于是,誰真正在這園子里說話管事,從此就不好說了。
兩個月后,中共北京市委派工作組進駐燕園,“忠誠老實運動”開始。在一片“反美”的亢奮聲中,原燕大校長陸志偉被冠上“忠實執行美帝國主義文化侵略的罪惡政策”的罪名。在最后一次全校批判大會上,他的忘年交吳興華“大義凜然”地登臺發言,揭發自己以前和這位“美帝國主義分子”玩橋牌的時候,后者是如何地爭強好勝。(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