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梁先生家,我才會暢懷大笑
我真正認識梁實秋先生,正是我一生最黯淡的時候。在那期間,梁先生常邀我同林海音、孟瑤去他家。那是我那段幽暗生活中的一扇天窗。
梁先生家一片春風,甚至他家?guī)蛡虻男」媚锩忠灿小按骸币猓捍壕I。那是我聽到的最好聽的名字之一。梁先生和我們?nèi)苏脺愐蛔缆閷ⅲ淮蛩娜ΑA合壬驄D都是美食家。我們?nèi)ニ麄兗抑埃椭滥翘炝簬熌笇⒔o我們吃什么:餃子呀,薄餅呀,炸醬面呀,全是梁先生喜歡吃的。他那時已有糖尿病,只有望食興嘆,淺嘗即止。我們可樂了,不但吃得好,還可聽梁先生講笑話,還可看梁先生故作饞相扮小丑——他是很好的演員,妙語如珠,嘲弄透著睿智。他用笑話解饞,我們笑,他高興,逗我們笑得噴菜,笑得流淚,笑得告饒。海音和我都愛笑,孟瑤也笑。麻將桌上,飯桌上,梁先生的妙語,我們的笑聲,巡徊不已。
吃喝談笑之中,偶爾也談文壇舊事。我們問到徐志摩、陸小曼、冰心、老舍、沈從文……三四十年代的作家們,那時他們都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我們對那些作家本人,比任何文壇事件更有興趣。
我們會問:冰心是不是叫你“秋郎”?來不及等他回答,我們緊接著問:“冰心是什么樣兒?”梁先生笑笑:“長得不錯,”他沒多說。從他那一笑之中,我就可以想象冰心年輕時清麗的模樣。梁先生那時還沒從師范大學退休。他不喜酬酢,很少外出,也很少有客人,對外界的事也不問不聞,似乎很怕惹火燒身。他是懷鄉(xiāng)的。
60年代在臺灣時,我和海音、孟瑤似乎為他們夫婦倆的生活添了點兒樂趣。我覺得梁先生很寂寞。他有心和現(xiàn)實保持距離,保持沉默的自由。我在他家可以暢懷大笑,也只有在梁先生家,我才會那樣子笑。
一紙短箋,相互取暖
1964年,我從臺灣來美國之前,去看梁先生。“你沒有路費吧?”梁先生在談話中突然問我這么一句話。您怎么知道?“我知道。你需要多少?”我到美國的路費,就是梁先生借給我的。到美國后申請到一筆研究金,才還給了在西雅圖的梁先生的女兒文薔。
我和梁先生通信多年,信雖不多,但一紙短箋,寥寥數(shù)語,卻給我無限鼓勵和溫暖。我也對至情至性的梁先生多了點認識。
1972年,我和Paul去西雅圖,正值梁先生和梁師母在文薔那兒。八年不見,相見特歡。梁先生和Paul一見如故。我隱約感覺到梁先生兩老都有些異國飄零的心情。他們非常鐘愛女兒,也非常享受兒孫的繞膝之樂,但他們似乎不知如何安頓自己。他們說,女兒女婿太忙,忙得他們心疼,要幫忙吧,又插不進手,而且,女兒女婿也不要兩老動手。父母的慈愛,兒女的孝心,在美國全無法表達,宛如交響樂中的鋼琴、小提琴,各自美則美矣,卻無法合奏起來。
從那次見面以后,就沒再見到梁先生、梁師母了。我們?nèi)匀粫喭鶃恚褪俏业絿馊ィ哺嬖V梁先生一聲。1974年春,我和Paul在亞洲七八個國家旅行了兩個多月,也到了臺灣,梁先生梁師母卻仍在西雅圖。6月回到愛荷華,就看到梁先生的英文信。那是他寫給我的唯一一封英文信,為的是要Paul也立刻看到,不必經(jīng)我翻譯。他迫不及待地要我們知道他喪妻的悲痛——梁師母在去超級市場途中遭鐵梯擊倒去世了,那天是4月30日。梁先生的信是5月4日寫的,正是為梁師母悼祭的日子。
讀著梁先生的信,我可以看到在心中哭泣、掙扎活下去的梁先生。我非常擔心他如何打發(fā)以后的日子,因為我知道他如何依賴梁師母。《槐園夢憶》就是他對妻子深情的回憶。
1975年初,我又收到梁先生從西雅圖來的信,告訴我他回臺灣認識了韓菁清,并已結(jié)不解之緣。“我的友好幾乎都持反對或懷疑我的態(tài)度……”我將信譯給Paul聽。我倆立刻各自給梁先生寫了信,告訴他我們十分高興他又找到幸福,不必為外間閑言閑語所擾。我們也告訴他,年齡的差別不是幸福的障礙,甚至文化的區(qū)別也不是,重要的是彼此尊重、體諒、寬容和忠誠。我和Paul就是非常和諧的婚姻。
梁先生立刻又來了信,又是迫不及待,表示“感激涕零”。梁先生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位給人支持、給人保證、給人信心、大仁大智的人,沒料到他在愛情面前也會如此脆弱。就因為這點兒“脆弱”,梁先生才更可愛、可親!